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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隔帘花影        书名:二续金瓶梅        类型:高辣文       直达底部↓       返回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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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回 风流子逢怨偶严亲毕命美姣女遇情郎慈母相依集唐:夜夜孤眠枕独倚,两三行泪忽然垂。

    长疑好事皆虚事,莫遣佳期更后期。

    魂魄不曾来入梦,身情常在暗相随。

    吴刀剪破机头锦,织得回文几首诗。

    集杜:

    莫厌伤多酒入唇,才倾一盏即醺人。

    明眸皓齿竟何在,白水青山空复春。

    涧道馀寒历冰雪,柴门空闭锁松筠。

    蜜蜂蝴蝶生情性,何异飘飘托此身。

    且说金静庵兴兴隆隆,满望儿子读书上进,与他争气;到了此时,见先生已去,儿子又不长进,遭此一番闷气。想起家中情景,说又说不出,抛又抛不下,正是:哑子漫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

    静庵□□惶惶,忽然害起一场心气痛病来,忙即请医调治,一连上了半个月床,才得起身。心中想道:“我今年已六十外的人了,倘然一旦身死,我死之后,大儿又无子嗣,这畜生没了我眼,一味胡乱行为,将来不知如何出落。看来久禁书房,亦非长计。不如早些娶个媳妇与他,一来把望生个儿子,可以接续宗祠,二来这畜生有了妻小,或不致在外胡缠。但须得拣一个人家好女儿才好。”仔细踌躇,因想起:“赵竹村的为人,原是正经精细的,他又与我相好,若与他商量,必有下落。”

    即便打轿到赵竹村家来。

    与竹村相见坐下,先说些闲文。竹村见静庵面带忧容,语言不甚爽快,因问道:“弟见我兄语言面色甚不爽快,莫非有甚心事么?”静庵听说,正打着他的心里,因将二官人的事,细细告诉了一番:“今要托老兄觅一妥当亲事,并望以速为妙。”竹村应道:“此事这也是该应的。但弟出外多年,一概亲戚朋友多疏远了,目下归来未久,那里就得知谁家有好女儿?就弟想起来,前在杭州,曾与宋将军有八拜之交,平素极其相好。

    闻得他令妹才貌超群,尚未联姻。旧岁曾经托弟作伐,因无好门户,未曾回覆他。若向他说起老兄的令郎,真正门户相当,郎才女貌,又极相配,谅无不肯的。老兄看来可以对得这亲,弟即写信与他,不过一月外光景,就有回音了。”静庵听说甚喜,对竹村道:“这宋将军,从前弟在京里也曾会过一面。今既与我兄相好,竟奉托老兄写书作伐,静候宋将军的回音罢了。”说罢,即便起身告别而回。竹村随即差一个从前跟过到杭州的家人陆喜,星夜望杭州而去。

    正是:

    莫笑家人去又来,来来去去有安排。

    不然两隔三千里,那得吹箫上凤台。

    是时正是十月里,日短夜长的天气,陆喜出了门来,一路晓行夜宿,行了二十多日,才到杭州。见了宋将军,将竹村的书并许多礼物呈上。宋将军拆收看过大喜,即叫将礼物收下,又问了陆喜一回说话,吩咐家人们。“好好看待赵老爷的来人。”自己往里边禀知母亲。宋老太太闻得,亦极欢喜,对宋将军道:“妹子婚姻,原系大事,不可冒昧应允的。从前我看赵老爷为人,甚是正经,他来书的话,自然没有说谎的,况你与金老爷又曾会过,看来可以与他联姻。竟写一回书应允了他,即托赵老爷再为我斟酌一番。倘两相允当,聘礼竟为我收受。我明年春里正要回家看看,顺路同妹子到赵老爷家里,完此姻事。省了到此娶亲,道途一番跋涉,甚属一举两便,未知你意如何?”宋将军听了母亲的话,甚是欢悦,即速修书备礼,交与陆喜,又赏了陆喜十两盘缠,打发他起身去了。

    陆喜得了回书,赶到家中,回覆家主。赵竹村细看回书,甚是允当,即往静庵处说知,并将来书与静庵看过,对静庵云:“老兄若无游移,竟照来书行事,聘礼弟权为收受端正。明春宋伯母来时,择日与令郎完姻就是了。”静庵忻喜无比,择日就将礼物送到竹村家来。竹村收受回礼不题。

    且说金二官人拘禁书房里,虽是三餐不缺,自朝至晚,住在一间屋里,走又走不开,书又无心去看,他想着了平日绣幌银屏的去处、雪肤花貌的可人,未免孤孤□□,吊下两点泪来。

    正是:

    相思空有梦相寻,悔作从前恩爱深。

    一日,忽见有个人走来,把门打开,走进来道:“赵老爷同老爷请二官人出去。”二官人听说,倒吃一吓,想道:“如今父亲请了赵老伯来,不知将我如何摆布了!”硬着头走到东书房里。向上一看,见只有赵竹村与父亲在内。二官人上前拜见竹村,又向父亲拜见,拜罢,侍立在傍。竹村见二官人举止文雅,对静庵赞了几句,又对二官道:“我与贤侄虽系乍会,叨在交好,不得不把直言规劝:贤侄从前的话,我已与令尊说过,不再提起了,今后务遵令尊教训,无事不要出外,在家苦心攻书。令尊已为贤侄对亲,大约明春就可完婚了。”二官听说,喜出意外,如逢恩赦一般,即便连声称是。竹村细说一回,相别而去。

    喜得个二官足之蹈之,手之舞之,听了竹村的话,镇日在书房看书,真正足不出户。静庵见他改过自新,这心上的一团闷气,也就平了。二官人见做亲的事俱已打点的端端正正,只待吉期。到了新年,又过元宵,日日把望宋老太太到来。

    到了二月初旬,宋老太太才到,一直竟往赵老爷府里住下。

    赵老爷接见、款待自不必说,将金家姻事,细细说了一番,又道:“小侄谨遵伯母之命,已将聘礼收受。此时金家都已齐备,专候伯母来到,择日行送大礼,即便完亲了。”宋老太太应许。

    竹村向静庵说知,择了二月二十日,送了大礼,三月初十成亲。

    到了吉期,静庵先在大厅上排起筵席,待了赵竹村大媒,然后排列喜筵于内厅,诸亲戚友都来贺喜。候到吉时,便命乐人大吹大擂,到赵家迎娶新人,一色光华荣耀,自不必讲得。

    新人进门,出了轿,请出二官人来,拜了天地,又拜了静庵,两个新人也对拜过。奏了笙箫细乐,二位新人行合卺礼毕,拥入洞房中来。

    有集唐诗为证:

    一家欢笑设红筵,月对琼杯此夜圆。

    弄玉有夫皆得道,刘纲与妇共升仙。

    人情已觉春长在,眼色相当语不传。

    花烛分阶移锦帐,凤凰飞出四条弦。

    准准闹了一夜。

    次日宋老太太便要动身回家,二官备了礼物,送出了关。

    到晚回家,亲戚都已散去,见过父亲,欢欢喜喜进了房来。走近新人面前,灯下细细一瞧,吃了一唬。原来宋家女儿的容貌,甚是丑陋不堪。二官人看见,心上甚是不快,碍着父亲,只得忍耐过去了。过了满月,二官人因妻子不甚中意,日里倒在书房里安身,到晚上勉强进去宿了一夜,清早起身便出来了。娘子见二官人镇日不进来,倒起了个疑团,不知不觉说话间,夫妻两个争闹起来。闹起了头,后来竟不希罕的了。静庵却不知道。

    一日,静庵赴酌回来,正在灯下看书,忽见二官人慌慌张张走到面前,静庵见了奇怪,问他何故这般光景。二官人道:“日里父亲出去后,被娘子打了几次,我只得躲过。谁知我躲到那里,寻到那里,此时无处躲避,故到父亲这里来。”静庵听说,走出叫了媳妇细问,不过因些小事起衅,随哪二官走来,正要细细将他夫妇训谕一番。那晓得新娘子性如烈火,始初不过争论,后来竟不顾静庵在上,就把二官人揪住乱打,静庵忙喝,那里喝得祝静庵大怒,忙叫妇女们扯开。二官人乘隙即忙逃脱,一道烟不知躲到何处去了。新娘子不见了二官人,竟不管甚么,就把静庵“老狗头”、“老无耻”的骂了一顿。

    静庵走到房里,气得顿口无言。到了半夜里,心气病疼急然大发,起初还可勉强说话,到了早辰,竟沉迷不醒。家人们着了急,忙报新娘子知道,又各处找寻二官人回来。二官人忙请医生诊视,毫不见效。原来怒气伤肝,老年人那当得起。痛了七日,竟呜呼哀哉了。二官人大哭不止,疾忙做棺盛殓,披麻挂孝,开吊做道场,自不必说。

    过了终七,家中稍为清净,老婆又时刻咭咭□□闹个不了,二官人只得在外走开,倒也适意。不知不觉,从前的旧病又发起来了。一日,又想着从前所见的美女,未知曾否嫁去,因再走到他门首来,东张西望,正要寻个人打听一个下落。只见一个媒婆正从他门内走出,二官人定睛一看,原来是认得的孙媒婆。孙婆见了二官人,忙问道:“二官人,多时不见,在此做甚么?”二官人道:“我正在此走过,看见了你,立住在此。

    这个人家你认得么?”孙婆道:“他家我已认得久了。”二官人道:“我正有话要问你。此处不好说,竟到你家里细说罢。”

    孙婆同二官人到了家中坐下,二官人道:“我问你非为别事,方才这个人家姓甚么?”孙婆道:“一家姓鲍,一家姓卞。”二官人道:“他有女儿么?”孙婆道:“他两家各有个女儿的,鲍家女儿叫丹桂姐,因对亲不好,他母女两口儿正在那里气死哩。”二官人道:“卞家这个女儿叫甚么,也对过亲么?”

    孙婆道:“卞家这位女儿叫香玉姐,也曾对过亲的。如今王家儿子已死了,还没有亲事,正托我要与他对亲哩。”二官人道:“既托你对亲,你看来可以对得我么?”孙婆听说,忙将袖衣掩住了二官人的口,道:“二官人在那里说甚么话!亏得没有人在此,若有人听见,说与你家奶奶知道,要连累老身吃苦了。此事断不要想起!”

    二官人说了半晌,见孙婆毫不相干,只得怏怏而回。归家左思右想,想出一个计策来,必须如此如此,方可成功。算计已定,停了两日,又到孙婆家里来。孙婆见二官人又来,看来有些蹊跷,问道:“二官人来此何干?”二官人道:“只为卞家女儿,我一心要娶他,务求你在内极力作伐。今日先来送人人情。”说罢,向袖中取出白银二十锭,开封放在桌上。孙婆一见,满心欢喜,接口道:“不是老身不肯成就此事,只恐你家奶奶不容,倘有些风吹草动,连老身也不便,所以不敢多嘴。”二官人道:“若做此事,家里自然要瞒过的,这个不消你讲得,我已安排停妥的了。只要你去说得卞家肯依就是了。成功之后,还要重重谢你哩!”孙婆应允道:“这事也不是一两句话就得成功的。两日我不得闲,要到十三,才可到卞家去对他说着。有了下落,便来覆你。”二官人道:“既如此,我十四来问回话便了。”说罢,起身去了。

    孙婆见二官人去了,心下踌躇道:“此事就怕他老婆得知,若是瞒过了他,讨在外边,一时那里知道。若得成功,倒有一宗财气,且到他家说一番看。”想罢出门。到了卞家,细细说了一遍。卞寡妇道:“这官人既有正室,我女嫁去,恐遭凌辱,这个使不得的。”孙婆道:“这个我也想到,他只为正房没甚人样,不成材料,家事全不照管,所以他要讨个帮手。你家姑娘若是嫁去,原与正室无二。况你老人家老来又无依靠,我也讲过,连丈母也要一同住在身边,将来要靠老的。”卞寡妇听见这话,满心欢喜,一口应承。孙婆大喜,相别回家。

    到了十四,二官人来问回音,孙婆添了些说话,述了一遍。

    二官人喜得筋骨酥麻,再叫孙婆去说定了。择了吉日,把礼物送去,定了八月十六成亲,又送了孙婆媒礼五十两。卞寡妇受了礼物,又想鲍家娘子居此无人照应,替他另寻了两间房子——同住到八月十六,迁居出门。端端正正,专等金家来讨亲。

    正是:

    天下本无事,只为庸人扰出来。

    欲知金二官人来聚香玉姐的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抱病怀春空房遭鬼魅贪花惧内借馆效鸾凰集唐:芙蓉脂肉绿云鬟,泣雨伤春翠黛残。

    歌管楼台人寂寂,山川龙战血漫漫。

    千年别恨调琴懒,几许幽情欲话难。

    回首旧游真似梦,寒潮惟带夕阳还。

    话表桂、玉姊妹二人泣别中秋,一夜同衾,十分缱绻。哭到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丹桂要等送了香玉上轿才搬,香玉要待丹桂出门才去——雇就轿子,只等金二官家迎亲轿到。不觉日落,还不见孙媒来迎,好不纳闷。原来金二官人惧内,怕浑家知觉,各处走觅了一座空楼,打点停当,才来迎亲。因此直到黄昏,一顶结彩花轿、四个鼓吹、两对纱灯,孙媒骑马披红前导,后随着四个番官,又是一顶小轿——抬卞千户娘子的。

    明知卞家贫穷,俱在门外下马,街上立着,不肯进宅,立等上轿。吹打起来,围了一门首人。那香玉姐从早晨打扮停当,听得一声吹打,疾忙穿上金家下来的一套织金袍裙,插戴了珠子冠儿、鬓花钗掠,好一似九天神女乘鸾去,三峡仙妃借梦来。

    那一时,妇女慌忙,孙媒欢喜,一齐撮拥香玉上轿。丹桂姐上前,叫声:“我的姐姐,从今后会少离多。你只顾前程万里,可撇下你这薄命的姐姐了!”上前抱住,不觉放声大哭。卞、鲍二寡妇亦各伤悲,拜了又拜。孙媒忙来劝个不住,道:“姑娘喜事,今日因何啼哭?”香玉只得上轿。桂姐看着下了帘儿,才回房来。一行人灯笼火把,吹吹打打,轿马人夫如风似去了不题。

    那时鲍指挥娘子久已雇下轿子,等得不耐烦。一切家伙是昨日搬去的,还有两张床席、一个锅,从早晨送去了,只隔着大觉寺二里多路。天色昏黑,叫个老聋姑子来,把空房门叫他锁了。母子二人两顶小轿,憨哥后随,提着些零星物件,把皮箱妆盒放在轿里,上了轿,到新房子里来。早有福清师父叫两个小尼姑来,送了一斗白米、一斗面、两束松柴、一盘糖点心、一壶茶,等他母子过来,接着他母子的轿进去。可霎作怪,丹桂姐下轿进得房来,只见一个穿白衣的秀才,摇着一把金川扇儿,和桂姐笑了一笑,先进房里去了。慌得桂姐叫道:“这房里有个人是谁?”鲍指挥娘子道:“那里有个人?是你哭得眼花了。”丹桂姐进房,点起灯来遍照,果然没个人影儿,也不在意。小姑子斟过茶来吃了,道:“俺老爷明日还自己过来看鲍奶奶。”笑着问讯了,回寺不题。

    原来这座空宅子相连有二十间,原是李师师家下人住的,今已二年没个正主,因此空闲,倒了一半。后面又是个空菜园,一口古井,甚是空阔。今日只有鲍家母子并憨哥三人,住着前面三间正房,还有许多空房,蓬蒿长满,门窗俱没了。

    那时天气尚热,母子二人坐了一会,因是今日撮拥香玉出门,都不曾吃饭,就把寺里送的茶,吃了两个糖点心,也就睡了。鲍寡妇占了东间,丹桂姐占了西间,前门无人,着憨哥打了个草铺儿。一天月色,听得左右人家吹弹行乐,还赏中秋哩。

    母子们孤孤凄凄,回房安歇,短叹长吁的,吹灭了灯,各人取便关上房门睡讫不题。

    那丹桂想起香玉来,如何睡得着?脱了上下衣服,搭伏在枕头上,想道:“冤家,你只顾佯长去了,撇得我冷冷清清。这等时候,你们一对花朵人儿,在灯前月下,吃完了合卺杯,可不知干甚么勾当?正是脱衣解带,抓打拿情的时候了。”听了寺里晚钟敲过,秦楼楚馆,丝竹笙歌,一派的笑声不绝。丹桂如何睡得下,翻过身,朝外一看,月色满床,又想道:“这时候香玉定然睡了。一对新人儿,只好略做些势儿,断没有还坐着做客的理。”骂了一声:“狠心的冤家!我教的你那弄人的法儿,只怕你记不真,百忙里忘了;又怕你守着新人,只当在我怀里,乱叫起来,到惹出疑惑来,可不是我耽误了你?”

    一时间千思万想,倒枕睡床,不觉肉麻一阵,又心酸一阵,两眼朦胧,朝里睡了。只盖着一半单被,把那白光玉股,跷在床边上,透些风儿,好不快活。只见一个白脸的秀士,披着个白罗衫儿,近前来一把搂住道:“我的姐姐,我等了你这几夜了,一对姻缘,今才到手!”丹桂梦里才待细问,只觉把两股分开,那话早到重门,紧抽乱送,浑身酥软,但觉美不可言,四股软不能抬,一任他恣意儿掇弄便了。丹桂心中美满,待要问他,牙关紧闭,不能出声。直弄至**叫,忽然一推而醒。只见精流四溢,腰软头昏,两眼难开,口中冷气丝丝欲绝,天明不能起身。

    鲍寡妇见女儿不肯早起,先叫起憨哥烧水洗脸。见丹桂还关着房门,明知道女儿大了,见香玉出门,未免有些劝念,不好来惊醒他。直至日出三竿,听得桂姐在床上呻吟,方才推开门进来,正还倒着哩。

    只见他:

    面如金纸唇如蜡,鬓发蓬松腰儿乍。

    星眸紧闭懒难睁,玉腕轻盈沉似压。

    海棠着雨不禁风,胭脂零落腥红帕。

    梦里分明一霎欢,魂飞魄散难檠架。

    原来人心不正,百魔俱来,这不是外来的魔,即是自己的yín邪魔、情欲魔、恩爱魔、烦恼魔,种种心生,种种魔至。那丹桂姐原是红绣鞋一转,根基孽障,正在色欲中着迷。因与香玉二人柔情不断,见他先已得夫,吹打而去,想到别人的恩爱,动了自己的邪想,又在空房中,招出那yín魂邪鬼来,乘他妄想,魅他的真精。久则真精耗散,采尽阳魂,可以丧命。所以妇女不可使他引入邪道,他水性易流,比不得男子有些血性。鲍寡妇见女儿这个模样,唬得魂不附体,道:“我的儿,你怎么这样虚弱,可是为甚的?”伏着枕头,口对着腮儿,只见他一丝丝气,浑身冰冷,欲待开眼。又睡的去了。疾忙烧些姜汤,扶起头来灌了两口,才说出话来。眼流着泪道:“娘,我是做梦哩。”问他是甚么梦,丹桂姐摇摇头,又不说了。扶着穿上衣裳,就有大觉寺福清走过来看。闻得丹桂姐不起身,围了一屋人,也有说是搬的日子冲撞了五道的,替他烧香化纸。胡混到午后,才醒人事了,只是头晕难抬,吃了一口粥儿,就不吃了。

    鲍寡妇守着惊慌,捱到黄昏,母子二人不打灯,守了一夜,方才无事。从此,鲍寡妇移过床来,母子同房而睡不题。

    却说这金二官人,生怕浑家母夜叉得知,寻了两进房子,在天汉桥大街上,是王尚书家一座群楼,各样床帐衣架俱全。

    等至天晚,先点起楼上红纱灯,都挂满了,设了一大席酒果,请的亲戚朋友,俱到新屋里闹房饮酒。只听得吹打之声渐近,知是新人将到,接出门去,换的一套新鲜衣帽,齐齐整整,又是少年,十分得意。到了门首,新人下轿,孙媒送过花瓶吉市,扶着上楼去。床上挂着大红纱幔,烧得香烟扑鼻。取过银壶,斟满一杯合卺酒,金二官人吃了一半,少不得香玉启朱唇、露玉齿,略一沾唇,做羞不饮。金二官人笑道:“我都吃了罢。”

    取来一口而荆又有那平日相好亲戚朋友,及许多亲厚的将士们,走来闹房。你敬一钟,我让一杯,都来看新人,掀裙子、看脚手,闹个不了,直混到二鼓散去。金二官人也有八九分酒了,上得楼来,掩上房门就寝。岳母卞千户娘子,另有一处管待不题。

    这香玉和丹桂在家,日夜演习的一套儿风月,合婚谱是烂熟的。早已下床收拾,被褥枕头都件件是备就的,故意做出些女儿模样,坐在床边,不肯脱衣解带。那金二官人年少风流子弟,积年在青楼勾搭妇女,件件在行,忙近前去,替他解带宽衣,拔钗卸髻。香玉也不甚强挣,由他温存搂抱。不觉春兴齐来,将银灯一口吹灭。楼上纱窗亮??,月光照进来,映着香玉一身皮肤,如凝脂软玉,美不可言。两人女貌郎才,十分相配。

    正是:

    穿花蛱蝶原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枕畔莺燕娇声,被底鸳鸯乱滚,俱不必细说。

    正是寂寞更长,欢娱夜短,那时八月中秋以后,从三更睡起,不觉乐极,相抱而寝,直至日出方才起来。香玉自去梳妆,卞寡妇进房看见甚喜。金二官人走下楼去,早有一起少年兄弟们都来要喜酒吃的,又有张都统、李衙内送来喜糕、煮熟羊肉、烧鹅烧鸭、大坛喜酒,在楼下热闹欢笑。如此一住三日。金二官人看香玉越发风流,香玉看金郎十分帮衬。或白日间相偎相抱,不等天晚就上床顽耍。

    真是:

    如胶似漆朝朝乐,倒凤颠鸾夜夜新。

    那知道福过灾生,乐极悲至。那香玉母子也只说嫁得这个女婿,百般丰足,也就罢了,那知道: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母夜叉强逞今世凶袁玉奴梦诉前生恨集唐绝句:夫子红颜我少年,嫁来不肯出门前。

    于今抛掷长街里,万古知心只老天。

    又:

    潮生沧海野棠春,剑逐惊波玉委尘。

    青血化为原上草,人生莫作妇人身。

    单表这男女为人生大欲,生出百种恩情,也添上千般冤业,虽是各人恩怨不齐,原来情有情根,冤有冤种,俱是前世修因,不在今生的遭际。所以古书上说,那蓝田种玉、赤绳系足,俱有月老检书,冰人作伐。那yīn曹地主,有一□□司冥官,专主此事。即是说□□化生的大道,或是该偕老的,百年举案齐眉;或是该拆散的,中年断弦反目。还有先恩后怨,空有子女,看如陌路仇人,义断恩绝,纵有才色,视作眼中钉刺一般,总不与容貌相干。内中投合,多不可解。从那古来帝王卿相受宠专房的妃妾、庶人百姓离合生死的因缘细细看来,只有夫妇一伦,变故极多。可见情欲二字,原是难满的,造出许多冤业,世世偿还。真是爱河自溺,欲火自煎。

    前一部说了个“色”字,后一部说了个“空”字。从色还空,即空是色,乃因果报转入佛法,是做书的本意,不妨再三提醒。即如这金二舍人,原是个大臣之子孙兄弟,有权有势,又是妙年,娶了香玉为妾,年貌相当,也是一对好姻缘了。岂知暗藏因果,有冤报循环。原来金二官人嫡妻,是现任宋将军之妹,生得豹头环眼,丑恶刚勇,弓马善战即是一员女将,反似个男子一般。嫁得个金二官人,却是白面朱唇,像个女儿模样。分明有yīn阳倒置的光景。那金二官人平生畏之如虎,却又第一好臊,专在风流场里打滚舍命,被这浑家常是打过几番,再不肯改。把这些家下使女们,俱不许到他跟前,有和他笑一笑的,就打成一块肉酱,或使刀剜针刺。百样奇妒,世所罕有。

    那金二官人因此看这浑家又丑又怕,如羊见虎的一般,那一点阳物才待举时,到了面前,吓的稀软了。这浑家便道:“你在外定是抛在巢窝里,不把老娘放在心上!”半夜里一顿拳打脚踢,冬月赶在地平板上睡去。因此,金二舍人反像鳏夫一般。

    年少浪子,如何挨得?偏又舍命的横嫖胡干。今日放胆的娶了香玉为妾,不敢到家,只图个一时快活。正是老鼠赶着猫儿?h——不顾生死。明是香玉母子该闯入折磨地狱,才有此事。

    当日一连三夜,花攒锦簇,受用不过。香玉母子商议:“既是来为妾,三日后,该找寻大太太行礼。这个楼房里没个女人,可不知是甚么所在?想是和太太说明了,两院分居,到也十分方便。”想起孙媒的话:“多管这正房没甚人样,不成材料,因此全不来照管。”略使句话探了探金二官人,他又不肯言语,只是支吾,全不放在心里。

    从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宋夫人见金二官一连三夜全不回家,只说是随朋友打围去了,使人去打听。那差来的家人,只怕主母,不怕主公,晓的他是做不得主的。到了天汉桥大街王尚书楼上一看,只见一片红纱锦绣帐幔,守着个娇滴滴花朵似二八岁的美人儿,腿压着腿儿,一递一杯吃酒哩。悄悄不言语,回覆了主母。险不吼倒了斑斓白额金睛虎,气坏了性泼心粗的母夜叉。即时点起随身女将二十余名,骑上大马,各带长刀粗棍,自己换了一领半新不旧的金蟒战袍,腰悬利刃,亲到天汉桥来。

    早有书童密密传信。金二官人正然饮到乐处,用手摸着香玉的胸前肉儿,好不快活。忽然听得说太太来了,好一似:天雷霹脑,冷水浇头。断了线的傀儡木偶人,绝了声音;退了神师巫死泥神,全无生气。又像是麻雀见鹰,一头钻入深丛,不知生死;又像是山兔遭狗,两腿不住乱跳,那顾高低。蛇入窟中仍掉尾,龟钻泥底不伸头。

    原来这男人有三样yín,妇人有三样妒,yín性不同,妒法也不一。

    问是那三样yín?

    第一是有了宋玉、潘安的貌,相如、子建之才,不得一个绝代的佳人和我相配,这一生的春花秋月,对着个蠢妇愚妻,有句话和谁说?因此相如有《思凰操》,子建有《洛神赋》,纵然有yín奔失德,只为这才色二字,不肯放过,谓之才子yín。

    第二是那少年公子、游侠王孙,拥着十万腰缠、五陵裘马,到那章台折柳,狭邪看花,或是一掷千金、十千一斗,不妨他倾囊解赠缠头,窃粉偷香苟就,谓之荡子yín。

    第三是那登徒子,yín不论色,饮不择泉,就是东施、嫫母,黄发历齿的村妇,**皮鹤发的老妪,一味包荒,不分老幼,劫夺平人,全忘廉耻,谓之凶荒yín。

    就有这三样妒妇来配着他。

    第一是情妒:夫妻绸缪,十分爱恋,一夜也分离不得。忽然闻知丈夫有了外遇,或与婢子相通,不免吃醋捻酸,剪发撞额,争个不了。文君的《白头吟》、蕙娘的《回文锦》,妒到堪爱堪怜处,转觉有趣。

    第二是色妒:妇人以色事夫,今日丈夫有了美妾,便觉于我冷淡,枕席不欢,风流味短。况我的年渐衰老,众妾的颜色方少,如何比得过他?未免怕丈夫偏宠少艾,恐有以妾夺嫡之嫌,因此争斗,不许娶妾。虽然无后妃包纳小星之德,也是妇人常情。

    第三是恶妒:生来一种凶性,一副利嘴,没事的防篱察壁,骂儿打女,摔匙敦碗,指着桑树骂槐树,炒个不住,搜寻丈夫,不许他睁一睁眼看看妇人。还有终身无子,不许娶妾,纵然在外娶妾,有了子女的,还百计捉回,害其性命。或是故意替丈夫娶来,以博贤名,仍旧打死,以致丈夫气愤。这种发髻,多有自缢身亡的。谓之凶妒。

    今日金二官人遇的宋夫人,分明是凶妒了。自把软鬏髻戴在头上,却去娶妾,无不葬送杀无罪的良人、有情的女子。

    当时金二官人一闻太太到了,好似呆了的,一声不言语,丢了酒杯子,跳下床来,也不管香玉母子,披上衣服,不走前门,却从后门牵出马去,一溜烟走了。香玉只道金二官人出门去迎接,忙忙匀脸穿衣,出房相迎不迭。行至二门外软壁屏风前面,猛然一见,但觉寒毛生遍体,烈火似烧心。你道甚么模样?

    戴一顶红绒毳帽,上缀一颗胡珠;穿一双绿线皮靴,斜镶四条蜀棉。紫膛色面皮,乌腾腾眉横杀气;黄虫葛般眼角,高突突面带凶光。耳垂金环两串,项挂数珠一条。河东吼地大狮王,漠北翻天罗刹女。

    当下宋夫人看见香玉出门来接,生的千娇百媚,玉软香温,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高声大骂:“好大胆的yín妇、臭蹄子、歪剌骨、引汉精、九尾狐狸,还敢这大模大样,摆的浪浪的来见老娘!你和你那臭忘八,捣的彀了!”走上前,一把揪住青丝细发,叫一群家人妇女:“快将贱人衣服剥了,我慢慢地安排他!”一个个如狼似虎,扯的扯,剥的剥,只落的贴身紫罗袄儿,闹的哭的乱成一块。那卞千户娘子正预备来见,听的女儿一片声叫“皇天救命”,往外跑不迭,撞见正打哩,只得上前硼头撞在地下,遮护他的女儿。宋夫人问道,才知是香玉的母亲,越添恼怒,即取大棍在手,一顿好打。多亏房主人婆来救开,推着走在屋后去了。即时取布衣两件,与香玉换了,扶在马上回宅去了。

    孙媒婆正在楼上吃喜酒,两三日不回家,也骗了许多喜钱,见太太到了,唬的钻在床底下,筛糠似乱颤,那敢出头。等的太太上马回去,方才钻出来,一道烟走了。这卞千户娘子怎肯干休,一直赶往孙媒婆家去,拚命要人,哭出门来,母子不能相顾。在旁观看的人,无不嗟叹,说金公子没有主意,坑陷这母子二人。

    有诗叹曰:

    宝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雁在天。

    得意紫鸾空舞镜,传言青鸟怕衔笺。

    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抛不续弦。

    若向靡芜窗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原来世上恩仇聚散、荣辱祸福,有一定的因果,不是偶然相聚的。这香玉一见宋夫人,便觉有些毛发凛然,十分恐惧,一似前生欠下他的债一般。那夫人见了香玉,一似积世的夙仇,不知气恨从那里来,就是妻妾不相容,也要慢慢的布摆,岂有一见就凌辱到这样的?自有前因在后案不题。

    且说宋夫人把香玉扶在马上,蓬头散发,穿着上下布衣。

    到了宅中,宋夫人正面坐下,叫香玉跪着,即时剥去底衣,露出那白光光、脂滑玉润的皮肤来,取过一根马鞭子,不用三推六问,尽力的打了一百。只见皮开肉绽,浑身都是血口子。看了香玉的香云细发滚在地下,有二三尺长,一时气愤填胸,即取剪刀一把,将他头发剪下,用火烧了,做了一个髡头贱婢,使两个丫鬟押着:“在厨房烧火做饭,到夜间推磨打更,要他活受,不许他死。”即时逐在厨房啼哭去了。那宋夫人一时性起,忙叫家将:“各处找寻金二官人来,我和他讲话。”

    那金二官人知他平日的利害,不知走往那里藏躲去了。当时有两个厚友,一个是闻人公子,一个是诸葛舍人,俱是皇朝勋戚大臣家儿子,因此与金二官年齿相同,不上二十岁,终日在勾栏里串,是一群狐朋狗党,极相厚的。那一时,金二官人不敢往别处去,从后门上了马,走到闻人家里,一个脸似腊查般,唬的焦黄。闻人公子接着,问道:“新人还在楼上,因何不伴他,过了三日就下楼来?”金二官人只不言语,一似吊了魂的一般。闻人公子笑道:“想是那话儿藏不住,你家太太有些决撒了?你快实说,我们好救你。”金二官人满眼落泪道:“如此这般,我顾了我走了,不知他母子们怎么受气哩。央你使人儿,去天汉桥王家楼下打听打听。我的人吓破胆了,杀了他也不肯去。”闻人公子说道:“待我使人去问一声。哄的人嫁了,你可做不下主儿来,你也要凭天理!”一面使人探听去了。

    不上两个时辰,那人回来说:“太太回宅了。”把凌辱香玉、剥衣采打说了一遍。这金二官人只是哭,全说不出话来。

    又听得说差人各处找他回家,问闻人公子讨出一床被来,蒙头而睡,再不敢出房门去。闻人公子笑个不住,大家商议,无法可救。

    这卞千户娘子走到孙媒婆家里,打个粉碎,硼头散发,不住的叫:“皇天杀人!我家与你这老yín妇有甚冤仇,把我女儿填陷,送到鬼门关上去了?我今死也死在你家里!”那左邻右舍一齐来劝,才知道孙媒图媒钱,骗了他家女儿,嫁在有名的母夜叉家,是城中第一个打老公的太岁,谁敢惹他。卞寡妇在孙媒婆家寻死上吊不题。

    却说香玉姐受打不过,到了厨房,只在灶前倒卧,浑身是血,抬不起身来。就要寻死自尽,如何得手?又有两个大丫头时刻不离,和他同起同坐。众人见他受此苦楚,也有怜恤的,却惧怕太太,谁敢和他说句话儿。又怕他死了,送些汤水与他吃。香玉只闭着两眼不开。没奈何,抬他上炕,朝里和衣而睡。

    香玉心中思想:“我今断送性命,也是前生命定。自己不想死在这里,我的母亲不知在何处?”不觉哽咽失声,满眼泪如涌泉,又怕太太听见,只得暗哭。

    到了夜半三更,要起来寻个自尽,只觉两手难抬。和衣睡去,忽然见一个人,武官打扮,戴顶将巾,有六十多岁,满口白须,领着个五六岁的孩子,上前问香玉道:“你跟我家里去罢。”香玉不敢近前。那孩儿上前,香玉忙去抱他。只见一个妇人,头挽油髻,面搽铅粉,穿着些怪绿乔红的衣裳,上前把孩子夺了,却来揪住香玉道:“你还我的命来!你前生和我在南宫吉家,同那红绣鞋yín妇,害了我一世,你却又卖了我到守备府里来,将我剥衣痛打,凌辱彀了,却又卖在烟花巷里。受不过虔婆打骂,自缢身亡。今日你也来还我债了!”说毕话,拿起一个棒槌,采倒就打。香玉抬头一看,这个妇人不是以前的模样,只见赤面黄睛,一个别人变的和宋太太一般打扮。那武官孩儿都不见了。香玉大叫一声,痛哭而醒。听一听正打四更,香玉才想道:“这是我的前冤,该来还他了。”

    祸有因缘怨有根,此身虽异旧冤存。

    强梁当日谁能敌,软弱今生又被吞。

    如意不忘人彘恨,鲁庄还化野猪魂。

    始知万事宽平好,结草犹存魏颗恩。

    原来香玉本南宫吉家红香一转,当日嫁在守备家,曾把袁玉奴痛打凌辱,以报私仇,后又卖与娼家缢死,以此今世玉奴托生在北方之地,来报红香杀身之恨。他是夙冤,自然见面就怨起来。这梦中的武官,就是刘守备,领着红香生的儿子,未免有夫妻子母之情,所以要他抱着。被袁玉奴现了真身,指出前仇,才知道宋夫人一场仇恨,冤有头债有主,不是偶然的。

    香玉从此吃了长斋,不生嗔恨,说是我前生的孽,埋怨不得别人,也就灶前烧火,同众人做饭殷勤,全没有怨恨的心,闲了口里念一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这是一番忍辱功德、忏悔的道常因此,香玉后来还得解脱苦厄,归了佛教。不知后来性命如何,子母甚日相见。

    正是:

    月正团圆,一片浮云生障翳;花才烂漫,九秋风雨折枝条。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侯瘸子思得妻忙忙告状丹桂姐因着鬼夜夜失魂药名诗:牵牛织女别经年,安得阿胶续断弦。

    云母帐空人寂寂,水沉香冷月娟娟。

    泪抛红豆天冬后,心苦石莲半夏前。

    满地黄花落轻粉,当归何事负金钱。

    原来侯瘸子买礼来鲍寡妇家看岳母、媳妇,反被一顿凌辱,回家向亲戚们告诉,傍人甚为不平。也有说:“你从幼定的亲,谁人不知!现有本夫,无人敢来娶,到底是你的老婆。只是你穷了,娶来不能度日,也是枉然。该央人去和他说,不如招赘进去,与他做二年生活,准算财礼,三年后成婚,到可长久。”

    也有说:“你丈母嫌贫爱富,既不肯认女婿,定然要嫁个好硬主儿,压住你不敢告状。不如趁此机会,先告他个赖婚图财。

    一张状子到了开封府里,官府再没有拆散姻缘的。当官领了来,好就留在家里,如不好,还嫁他几十两银子,也不折了志气。”

    侯瘸子气忿不过,即走去寻开封府前一个写状的侯小川,是他一家堂伯叔哥哥,告诉了一遍。小川道:“这状极有理。咱侯家就没有人了?白白的着人家赖了老婆去,也抬不起头来!”

    即时买了一张纸来,写道:

    告状人侯朝。告为赖婚图财事:朝系千户营侯指挥之子,先年,父定鲍指挥女丹桂为妻,媒礼不欠,有原媒张氏证。今经多年,因父任山西守备,丧后贫穷,意在赖婚转嫁。本月朝备礼登门,反行凌殴,两邻吴大证。坑赖婚姻,律有明条,哀天电审,含冤上告。

    被告:鲍寡妇丹桂姐

    干证:张氏(系原媒)吴大(系邻佑)

    原来开封府知府姓邬名元勋,是湖广人,系杭州将军荫子。因年老不能出征,升在东京开封府。为人七十年纪,生的红面糟鼻,老而贪酒,见了妇人不分美恶,绰号“老臊狐”。又不识字,断事糊涂,随手就忘,以此满城百姓起一个浑名,叫“乌黑天”。那日抬出放告牌来,侯瘸子随着众人进去,递上状,有衙役传了话,说是告丈母赖老婆的。知府大喜,即忙出票拘拿。无非差的张千、李万,出牌来,随着侯朝上西河崖大觉寺边去拘提。

    鲍寡妇娘子自从搬移在三教堂东边,一面与大觉寺为邻,一面在书房间壁,又是几间破坏空房,孤孤□□,无人作伴,日逐宅院子里弄砖弄瓦,不得安静。又因丹桂姐遭了一场邪魅,弄怕了,夜间怕鬼,只得娘女二人同床寝歇。这丹桂姐从香玉嫁后,不得信息,时常牵挂在心,每夜听得那书房里笑声歌声,和那木鱼经声,心里不住动火,常是二三更天,翻来覆去,睡不合眼。他母亲心里愁着侯家女婿告状,没精没采,睡的鼾鼾去了,不管那桂姐长吁短叹,整夜里心想个情人儿,恨不得早早完了心事。

    正是秋尽冬初,夜长昼短,如何捱到天明。正然胡思乱想,似梦非梦,只见一个女子声音,像是香玉姐一般,在窗外细细叫道:“丹桂姐,你起来,我是香玉,你的妹子。如今金二官人不在家,大娘又往母亲家去了,夜里偷来看你,还有件好事儿和你商议。”慌的丹桂姐披衣起来,穿了鞋脚开门来。满天月色,只见香玉姐在窗外立着,瘦了许多,脸儿黄黄的,拉住桂姐道:“我有个妙人儿,悄悄的带你耍耍。”一边说话间,走到一个大大院子里。松竹yīnyīn,回廊曲曲,好不幽深洁净。

    但见一架葡萄,结的垂垂可爱:

    三生石上旧精魂,结子拖藤总莫论。

    一树情根原不死,此身虽异性常存。

    二人正叙心事,只见屏风后走出一个官员来,打扮的风流,十分俊俏,只有三十多岁。戴着片玉巾,粉底皂靴,月白罗衣,摇金扇而出,笑嘻嘻道:“多谢二位姑娘到此,小生候的久了。”上前挽着手往房里。那桂姐又喜又羞,才待细问,只见香玉道:“这是金二官人府里一位相公,和我往来熟了。我因姐姐房里孤单,使他这里寻下房儿,就此成其夫妇,免了你日夜忧煎出病来。”于是,穿月白衣的一手搂着香玉,一手拖住丹桂姐,不由分说,抱入房中。只见灯烛光荧,异香馥郁,三人在一张大床上,放下帐来,各尽于飞之乐,美不可言。直至四更,**叫一声,香玉推醒丹桂,道:“趁着夜黑,送你回去罢。”

    以后每夜在这里等你,再不可失信了。”丹桂姐但觉腰酥力怯,莲步难移,细转花yīn,凉沾晓露。官儿送至园门,香玉扶挽着走至窗外。悄悄进来,见母亲睡熟在床上,还不曾醒,门儿依旧牢关,轻轻的上床睡了,好不快活。到了天明,母亲起来烧水洗脸,丹桂姐晓梦方浓,只觉春心似醉,软瘫了一般,心里还叫着“知趣哥哥”,合眼不能睁开。直睡至辰后,母亲叫起梳头,只推是一时头晕,懒待起来。母亲那知其故。

    如此,每夜三更,便有香玉来叫去顽耍,天明回来,门窗俱不响声。心中好不疑惑,白日里想道:“我今夜好歹问香玉个明白,他这个人儿,是那里凑来的,恰好是我们二人的丈夫?

    他因何终夜在外,全不回家,敢是这人拐骗他出来,又来骗我不成?待和母亲说知,恐怕革绝了这一场趣事,就不好见他了。”等到天晚,母亲睡了,夜至三更,窗外凄凄刷刷走的小脚儿响,依旧隔窗叫:“桂姐快来,今夜又有好事了!”不知不觉,又走到窗外。香玉姐和他挽着手儿,向花园里去了。只见前日这个人儿,在白石几上,把金尊银瓶、玉杯牙箸摆在月下。一架葡萄架底,许多美人列坐,四个小优儿筝、□、笛、管。这个人一手搂过二女,在石几边坐下,一递一口吃酒,一齐唱起:北粉蝶儿生鹤驾鸾轩,早备下鹤驾鸾轩。猛追思,翡翠轩葡萄家宴。邀几个翠馆红鸳,隔天风吹笑语还,故家庭院。摇曳着翠袖翩翩,笑踏破行云一片。

    南泣颜回旦宝鼎亵沉烟,一树红榴光艳。香罗书冷,怎能彀青鸟传言?海枯石烂,透灵犀一点、情还转。恨阳台云隔巫山,借仙槎星返瑶天。

    北上小楼生你看那洛阳春色旧芳园,端的是香玉艳蓝田。只落得魂消鸣夬鸟,泪断啼鹃。西陵分玉碗,北路泣红颜。恁两个俊庞儿,恁两个俊庞儿,隔春风重见相如面。醉葡萄那时,那时流盼,花月好留连。

    到如今,时移物换,怎能彀鸾胶重续别离弦?

    南泣颜回旦记荷香葵放艳阳天,风帘翠卷,绣带红牵。藏春小坞,月明良夜初圆,角门斜掩,把娇红嫣紫温存遍。坠弓鞋,零落胭脂,分玉股,高悬香茜。

    唱到此处,只见那穿月白罗衣人儿眼中流下泪来。香玉、丹桂一阵心酸,把眼泪滴在酒杯里面。这些美人、丫鬟轮番把盏,又唱:北上小楼犯生琼楼排翠罨,金屋列婵娟。俺只见笙管声悲,笙管声悲,酒阑人倦,月缺花残。俺待要银烛重烧,银烛重烧,早红绡梦短,缑山箫断,反做了轮回公案。

    北叠字犯旦冉冉帘垂银蒜,急急漏催银箭。团团的白柳车,冷冷的黄纱幔。凄凄楚楚,早女娘们分散。滚滚见水净鹅飞,滚滚见水净鹅飞,早早的人离家乱。点点飘飘,纸钱儿不见,明明是一堆黄土掩香奁。尾声合葡萄旧事情犹眷,只怕的隔世夫妻梦不全,今夜里和你重整风流远不远。

    唱完,小优和众美人一齐散去,香玉也不见了,只落了丹桂和月白罗衣官人,手挽同心,舌分香唾,酒兴浸透春心。丹桂自觉难禁,解开底衣,和月白衣人儿在葡萄树下,使一条白纱汗巾,斜分其股,恣意取乐。月白衣人将一件东西,紫团团有茄子大,徐徐用其津唾,纳入金桂牝中,爽美异常,不觉yín精四溢。只见月白衣人解开绫巾,扶他睡入帐中。那丹桂昏迷不醒。忽然**叫一声,月白罗衣人不见,香玉又来送回丹桂门首,说:“姐姐将息几日,我且不来了。”丹桂舍不得香玉姐,抱头痛哭。原来惊醒母亲,见丹桂梦中啼哭,忙来推醒。原来灯暗空床闻蟋蟀,那里有月明金屋列笙歌。道家谓之色魔,禅家谓之邪障,即此可以悟道达观:此事《楞严》常布露,梅花雪月交光处。一笑寂寥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

    蝶梦南华方栩栩,班班谁跨丰干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

    当时汴京乱后,金人两次杀掠,这些宫女佳人、才子贵客不知杀了多少。枉死游魂,化为青磷野火,处处成妖作魅。因丹桂yín心日炽,邪念纷乱,有香玉一事日夜心头不放,况他是红绣鞋转世,一点旧孽难消,今日又犯了葡萄架的yín根,故此鬼魅狐妖乘虚而入,化作当年南宫吉的形象,摄其魂魄。不觉yín精四散,元气太伤,白日胡言乱语,饮食不进,染成大病,一卧十日不起。

    鲍寡妇慌了,走过大觉寺来见福清尼姑们,说:“桂姐见鬼,日夜满口胡说,一似失魂的,来借些好茶去与他吃。”这尼姑们有说该用符水的,该劝朱砂定心丸”的,送了些好茶蜜果酱瓜盐姜。过来看看桂姐,果然脸如黄纸,眉眼不开,口里乱喘。叫着十数声,只答的一两声儿。又有一件不好说的,yīn中黄水溢流,时带紫血,如那月水相似,把一床褥都湿了,使草纸垫着,只是不净。

    正然乱着看他,只见一个公差,拿着个票儿,和侯瘸子到了门首,大叫:“鲍寡妇,你女婿告你赖婚哩,可同女儿去见官听审去。”把个憨哥唬的躲在床后,不敢出去。众尼姑怕事,道:“等二日再过来看你罢。”说着,一齐散了。鲍寡妇只得出门来,和公人讲话,先将侯指挥当初换了杯,说做亲是实,“后来一根线也没有见,一去十四五年,谁见个侯瘸子来?不怕你告!只是我女儿有病,现卧在床,如何去审?”公人不信,鲍寡妇道:“上司一个官差,如何瞒得过?终不然俺娘女怕见官躲了不成!”遂请公人同侯瘸子进房去看。掀开帘子,果见桂姐床上合眼呻吟,十分病重,实见不的官,倒将侯瘸子说了一顿道:“瘸子,你也不通情,这等一家亲戚,因甚告状?自有原媒作保,多少备些财礼,两下讲妥了,那有个悔亲的?如今这个状子,一日官司十日了不得。你令亲又是个寡妇,一到衙门里,大小都要使钱,原不该告这个状。”鲍寡妇只得取出一两首饰银子,打发公人去了。侯瘸子见妻子有病,也默默无言,道:“但得你老人家不悔亲,我情愿进来给你养老。我虽残疾了,还有两件手艺,第一件上鞋,第二件是结马尾帽子,俱是坐着挣钱,不用我这两条腿的。你家下不招人使唤哩?等桂姐好了,我再央张姑娘来讲。这状子也容易消。”鲍寡妇无可奈何,只得答应着他道:“你且去着,慢慢的商议。”侯瘸子一跳一跳的去了。

    不知将来丹桂亲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小莫破大难容备尝yín苦人龌龊鬼风流悟入空门诗:非想非非想,如是复如是。

    我欲礼法华,法华原不二。

    舌上青莲花,化为苍蝇翅。

    一笑复一跳,高卧吴山寺。

    却说鲍寡妇见丹桂姐魂不附体,终日里见神见鬼,又弄成一件血症奇疾,正然愁恼,不料女婿侯瘸子开封府告下状来,门首炒闹,到晚去了。鲍寡妇请了医生诊脉,说是血虚邪想,取了一帖“定神丸”来服了。母子相守,连夜不敢吹灯;口里还哼哼的叫,半日才醒;直到天明,才得合眼。如此半月,丹桂略吃些饭,梳得头,才下得床了。只有血症不止,终日浸yín淋漓的浑身不净,流得个美人面如黄腊一般。又长出一件奇怪的病来,你道是件甚么病:高突出一层横骨,紧束住几朵花心。丸泥封固,秦兵难进函谷关;石壁坚深,巨灵谁辟蚕丛路。

    这个病,是天地间女子固闭,血脉不通,以横骨塞其yīn窍,止留一线走小水的路儿。人有此奇疾,遂致终身失偶。医家无药可治,俗名石姑,佛经中说是石女儿,随你有西子的美貌,也是中看不中吃的。多是一种愚蠢幼女,不曾经人道的,有了此疾,他不疼不痒,做了枯木死灰,到像绝欲参禅、忘情息念的一个得道的女僧。那丹桂姐生来色根不断、欲念方新,如何捱得这个病?如今弄得有了色心,没了色相,好不难受。自得此病,长成了横骨,那血症也止了,邪魅也不来缠了。依旧调脂抹粉,打扮的如帝女仙女一般。

    侯瘸子打探着桂姐好了,使张都监娘子过来面央,说:“他情愿进门招赘,做养老女婿,上鞋结帽子,尽自养的家。问众亲戚打个会,讨几贯钱来,买几匹布绢来,完成他一生的事。

    也是女儿的命,定下的亲。谁不指望个好女婿?要不依从,到了当官,我当初提亲是实,谁敢不实说?”这鲍寡妇因女儿大了,又感了一场恶疾,怕日久求亲不便,见都监娘子一面劝他,又一面说硬证的话,没奈何,只得应承了,道:“既是亲家来说好话,我也没奈何了。甚么大财大礼,指望来光彩?我看个好日子,买几匹布来,把他两口儿成了家,在这门口开个鞋铺,我娘女管着做鞋,他就管上底。到是好笑,这样一个女儿,招了个皮匠,也省了去求人。他先销了这张状进来不迟。”说毕,张都监娘子谢了又谢,回去了。过了二日,侯瘸子写张和息状子,勾消了官司。把个宅基卖了,他都买了一抬礼——四个布绢、簪环首帕,也费有十两银子,进来见丈母同张都监娘子,磕了两个头。看定十一月初三日成婚,招赘进门。那丹桂姐大病方好,看着侯瘸子满眼落泪。

    正是:

    好马却驼痴汉,拙夫偏遇佳人。世上多少不相配的事,说好命苦:今年春比去年春,北阮翻成南阮贫。

    淡色桃花偏遇雨,苦心梅子不成仁。

    红绡拭泪香犹剩,锦字裁书梦未真。

    自是名芳无主赏,随风片片付沟茵。

    丹桂姐虽是女身未破,从与香玉二人昼夜演习yín欲,拈花弄蕊,久已知趣,又两经鬼魅采取元精,把那男女的乐处,比久惯的还深一层。到了十一月初三日,侯瘸子往浴堂里洗个澡,穿了一套新布衣服,请过张都监娘子来,与丹桂上头完房。草草的治买了一副新被褥,添上些花粉首饰,随身衣服只做得一个红绸衫儿。那日都监娘子看着上了头髻,修脸剃眉,送进房来和侯朝坐着,也斟了一杯合卺酒。桂姐满眼是泪,哭不出声来,也不肯接。瘸子取了,一口吃荆留张都监娘子,也不好住下,拜了两拜回去了。

    却说这丹桂姐,平日想起丈夫来,常是眼里出火,一似妖精见了唐三藏,恨不得一口咽下肚去,今日见了侯瘸子,好似木偶人得了道的一般。那瘸子见桂姐回脸朝里,全不看他,他却自己取了一壶烧酒,将两碟咸菜一顿吃干,弄得醉醺醺的,要做新郎。这两条瘸腿,要步步巫山神女行云的路,上上那银汉牛郎渡鹊桥。将一条白布裤子脱了,一口吹灭灯,才跳了两跳扒上床去,被丹桂姐推了一交仰巴踏,好一似癞虾蟆吃苍蝇——前合后仰,通趴不起来。挣扎了半日,起来向丹桂姐肩上一搂,叫道:“姐姐,睡了罢。”被桂姐劈脸又是一个巴掌,连身一推,好一似瘸鳖趴深缸——把头伸了一伸,通上不来。

    滚过身子,向桂姐又一搂,被桂姐连脖子又是两拳,好一似热锅的白鳝——把腰拳在一堆,再动不得了。只这三推三搂,瘸子的身子稀软的。

    丹桂姐又恼又笑,道:“可不苛惨煞人罢了!”心里恨着,却使手去摸他那腰间的物事。原来是有名无实的半瓶醋、二尾子,缩的好似一个蚕蛹儿模样,鳖嘴儿骨突着。原来瘸子搂了桂姐三搂,又被推打不过,不得上手,早已津津yín液倾囊出,汩汩元阳见面投。这叫作是见面礼——不曾进门,先投了一个领谢的帖子进去了;又叫作是隔墙醉——不曾吃酒,但见了望竿,就醉倒了。原来侯瘸子是金兵砍伤了腿胯,把肾囊缩了,只一个卵子,又常肿的光光的,行不的人道。又见桂姐生得美貌,搂了一把,即时走泄,算完了一场洞房花烛了,岂不省了多少邪态。丹桂见此光景,只得自己脱衣而睡。侯瘸子情知内外本钱俱空,不来惹事,自己睡的鼾鼾打起磕睡来,一头倒下,通不似人。两条瘸腿伸开,丹桂起身细看一看,但见:身腰短促,好似八九岁婴孩;卵缩肾枯,又像七八旬老叟。垂囊如败枣经霜,裹顶似僵蚕在茧。土作泥人成体相,傀儡学舞少提梁。

    睡到半夜里,丹桂姐想了想道:“如今这厮已是辞不得他,只好留着做个死桩,正好随便寻个得意人来,做些风流事儿,料这瘸子也捉不得奸,也管不得我。”寻思已定。到了天明,侯瘸子起身,谢了丈母,自己门首收拾一间门面,开个皮匠铺,也买了几只旧鞋,在门首做幌子。桂姐戴上鬏髻,也就常来帘子前看街上的人,瘸子那敢问他一声,还恨不得找个好汉子来奉承他,一句话不来,就骂个死。

    到了迎春时节,三教堂因今年是科举大场,招了许多秀才在此会课读书。河南八府生员那没有盘费的贫生,多有来三教堂做公所的,时常在丹桂姐门首经过,也有来他家里缝鞋补靴的。丹桂在帘子里也看上了三五个年少的书生、风流的秀士。

    自己的住房却与那书楼相接,只隔了一块太湖石上的老梅枝,探过一半来在这院子里。这秀才们手里拿着本书,探头探脑的。

    丹桂姐也半遮半掩的,人不看他,他又要看人;哄的人看他,却口里胡骂。大凡yín妇多是如此。

    那时有一秀才姓潘名芳,字子安,生得风流典雅,惯走青楼,接了一个婊子刘素素,在三教堂书楼上宿,时常开放楼窗,看着这院子里。见丹桂姐打扮的俊俏,不似个良家。在楼上,刘素素望着桂姐说道:“借个针来,与相公缝缝衣带子。”丹桂道:“俺家里没人送去,你自己来龋”刘素素跑下楼去,到丹桂房里说些话儿,吃了茶,才知是皮匠的老婆,好一个妙人儿,回去说与潘秀才。又是一个在行积年、惯钻狗洞的,只使了一两银子、两枝玉钗儿,托着刘素素送来道:“潘相公有心要会你一会儿,又不使一个人知道。”这丹桂姐正是久缺着这个衙门,要借个署印的松松腰儿,笑了笑,也不推辞。相约在半夜里越墙,在楼上相会。丹桂连声至肯,刘素素过那边去了。

    忽然天下起雨来,从午后下了一夜,把这佳期误了。天明却是宗师考这大罗遗才的日子,一群秀才们,原是没有科举,来考遗才的,连夜各将被褥送入城中去宿。五更预备,进开封府考去了。刘素素也回了勾栏。三教堂秀才一人不在,只有王魁宇——绰号王雷公,他原不科举,落下他看守书房,在楼下中间两条长凳上睡,把卧房的锁匙也带得去了。

    那时天气炎热,王雷公吃了烧酒,灌得烂醉,脱得赤条条的,仰劈着两条黑毛粗腿,将他那话儿取出来,累垂垂如剥兔悬驴,足有一尺余长。每日盘腰,甚觉坠的深重,即取一把大学士椅子来,把那话儿平平阁住,就如一轴古画一般,然后侧身而睡,好不快活。只觉鼾鼾入梦,鼻中鼻勾响如雷,乘着酒兴,那物挺得又长大许多。王雷公睡去不题。

    却说丹桂姐前夜秘约下书楼相会潘生,因雨阻隔,一夜无眠,用手摸摸侯瘸,略借发兴,那得有些人气儿。天分既小不堪用,又有一卵在外支撑,略一到门,又犯了前病,门外先谢了恩,常被丹桂姐打出房去,在鞋店里打个冷铺睡去,并不敢言语。那夜月明如昼,丹桂要逾墙赴潘生之约,先将侯瘸打发在铺子里睡去了。却等至二更将尽,内外不听人声,街上狗也不叫了,悄悄出的房门,丢块瓦儿,轻轻嗽了两声,全无人应。

    用一小凳踏着,扳着梅枝儿,上的花园墙,原不甚高,却接着太湖石下来。园中静悄悄,不见人影。走过三教堂,到了三空阁上,是潘相公的卧房:“或者不料我今夜亲来,先自睡了?”

    此时桂姐欲火烧心,上的楼来,见楼门大开,月明中照见一个人,睡声如雷两脚伸,一身黑肉如镇殿将军一般,不是那潘相公的风流模样。想了一想:“既到此处,怎肯空回?就在此人身上略泼一泼心中的火,也不枉来了这一次。”上前才要推醒他,只见一张椅子上阁着一件东西,像是一匹青布卷成个长卷子一般:“却如何一半在腰里,不曾解下?”上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件怪物,紫筋暴露,凹眼圆睁,足有尺余,粗如截瓠。

    险不惊倒了少年好色东邻女,半夜奔邻的狐媚精。欲待使手去摸他,又怕惊醒此人,有命难逃,无门可入,遂悄悄移步出阁,依旧越墙而过。

    回房独寝,唬得花心乱缩,横骨高撑,用一小指也不能入去,何况是男人的阳物。寻思一回,不觉满眼落泪,叹道:“小的不堪用,大的又不能容,想是命合孤鸾,不宜有夫,因此生了血症,长成横骨,再不消贪想风流,误了芳年。不如出家,在大觉寺中看经,忏悔我前生罪孽罢了!”

    到了五更起来,与母亲痛哭一场,拜了四拜,辞别侯瘸,要在大觉寺修行,挽留不祝母亲只得送到寺中,与福清见毕礼,说丹桂姐出家一事。福清见丹桂姐少年,聪明好顽,不肯收留,怕日久凡心不退,再要还俗,坏了山门的戒律。鲍寡妇把福清扯在僻静处,细说丹桂姐病后生出一件残疾,变成石女儿,如今守着丈夫也无用,又生不出儿女,不存体相,只得皈依佛法,福清才领受了。叫了侯瘸来,立了一退亲出家的券帖。

    看个吉日,与丹桂削发,起个法名曰莲净,拜了三宝,教他念经礼忏。

    正是:

    色归无色,相还无相:色相俱无,是名灭度。yín女化为石女,愚郎化成木郎。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莲净女看破往因度香玉侯瘸子参明宿业了残生绿霭红霞竹径深,一庵终日静沉沉。

    等闲放下便无事,著意看来还有心。

    小卉时开参色相,山禽自语足圆音。

    招来即是天真佛,击碎虚空量古今。

    话说丹桂因yín想招魔,鬼交成病,天生半路变了个石女儿,把那平生贪yín好色的心,弄月嘲风的性,不消劝化,一时冰冷,犹如火灭烟消、霜凋叶落一般。可怜一个花朵般女儿,狐狸精相似,当初和香玉姐安排着花攒锦簇,歹带雨尤云,不知得了丈夫如何受用才肯罢手。那知道有貌无缘,有才无命,两个美人,不曾得一日快活,俱落在火坑苦海。一个嫁了金公子,止有三日夫妻情分,被主母妒狠剪发髡头,打为奴婢,再不得见丈夫一面;一个嫁了侯瘸子,半身残疾,全无人道,几番要yín奔苟就,偏遇着孤鸾寡宿,又生出个绝户病来,板骨横生,石门紧闭,废而无用。自是两人前生冤孽,折算他当日纵欲宣yín、迷惑愚夫之过,故此天罚其yín,以孤寡疾病凌辱折磨,准算他前生罪孽。此是一定的因果。

    当日同母亲鲍寡妇到大觉寺福清座下,改了法名莲净,向佛前拜了,把青丝细发分开,先剪后剃,那消半日,变成一个清秀的尼姑,剃的光白白的。穿了一件茶色僧衣,戴上一顶玄缎僧帽,小小僧鞋。合着纤纤玉掌,念起佛来,真是拈花天女,紫竹观音。就有邪心,已被一条封皮把那傍门锁祝正是:水火炉中封姹女,铁门关内锁狐妖。

    有诗为赞:

    寒云散尽留残月,夜雨晴开返太虚。

    不堪明月思馀蔗,已见秋江空旧鱼。

    当时拜了福清,鲍寡妇痛哭回家,侯瘸子因身无所归,还在门前且开鞋铺,到做了干女婿不题。

    莲净虽出了家,因香玉日久无信,常没处探听个信儿。忽一日,卞千户娘子走到寺里讨签,撞见莲净:“却似鲍家桂姑娘,怎么出了家?”两人问讯了,请到斋堂里,才知桂姐因病修行。细细告诉:“金二官人娶了香玉,三日后,做不得主来。

    如今被宋太太锁在家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通不容俺娘们见面。我终日在孙媒家坐着要人,随你打骂,他也不敢进去见一见那母夜叉。那金公子走去关外,还不敢回。早知道女儿没有造化,到不如出了家,还清净些。”说着哭起来。莲净想起前情,也不觉泪流满面,道:“俺两人这等一样的命苦!只说他得了好处,我不如他,谁想他到在难中,如今还不如我。世间事那里想去!”卞寡妇道:“桂姑娘,你平日千伶百俐,又和我女儿比亲生姊妹般同,就寻不出条路来救他救儿?”

    也是天假其便,孙媒因卞寡妇说要告他,十分着急。忽一日宋太太着人来叫他,不知深浅,只说是因娶了香玉的事。不料是他家太太找个媒婆去,要卖香玉出门,怕金二官回来,费他的眼目。孙媒不知道,躲去大觉寺,推烧香上会,不料恰撞见卞寡妇。两人见面,又是一场大骂,险不在禅堂里打起来。

    福清和知客都劝开了。莲净原是聪明,又归了正果,却寻出一计来,说孙媒:“你既说这一门亲,把玉姐母子坑陷的这等,也该进他宅去看看玉姑娘,终不然你一个外人,年六七十岁了,那母夜叉就打你不成?他既然来叫你,好歹去走一遭,卞大娘也不埋怨你了。”孙媒道:“说的也是。我拚着老性命去走走,随怎样的,看看玉姑娘,再做商议。我还来这里回你的话。”

    吃了一杯茶,孙媒婆去了。卞千户娘子坐在寺里听信不题。

    原来母夜叉宋太太见香玉上灶做饭,十分殷勤,满口里太太长太太短,不叫他也来服事,骂着他也不怨恨,已不难为他了:“只怕金二官回来,一时防备不严,若有串通怎了?不如找个媒人来,把他卖在娼家罢。”因此叫家人来寻孙媒婆进府,不干那寻妾的事。他自己胆虚,唬的躲了寺里。商议就,硬着胆进的金将爷府里来,见了太太生的凶狠,就似一只老虎坐在大暖炕上,磕下头去,道:“不知太太叫小媳妇做甚么?”太太道:“我家买了这业障来,不知是那个媒人做的事。如今放在屋里,七粗八细一些做不来,没得养着吃闲饭。你与我快快寻个主儿领出去,不许卖在这东京,不拘那里娼家乐户,做几两银子,打发他去罢。”孙媒道:“小媳妇去看看他本人生的才料儿,好出去寻主儿。”太太道:“你领他去。”有一个老婆,正在炕上纳绣佛旛,见太太说,忙下炕来,和孙媒往厨房里径走。只见香玉姐正刷锅淘米做饭哩。见了孙媒婆,不敢言语,只妆不认得。孙媒见他剪的头光光的,使个手帕裹着,好不心酸。到了前边辞过太太道:“小媳妇知道了,三日里就来回话。只不知太太要些甚么财礼?好去兜主儿。”太太道:“我如今和四太子娘娘当了一会,要大觉寺白衣观音阁上明日进旛去,舍一百两银子的香钱,速速卖了来,要做香钱哩。”孙媒磕头去了。

    欲施善事远烧香,却卖良人去作娼。

    后面杀人前面舍,结冤造福两相妨。

    孙媒出府回到寺里,把宋太太的话说了一遍:“又见玉姑娘在厨上做饭,虽手帕搭着头,还是笑嘻嘻的,休听外人虚喝的不知打的怎样儿了。如今要卖出来,只消一百两银子,要来这寺里进旛,舍在观音阁上哩。”只这一句话,莲净道:“阿弥陀佛,我有了救玉姐的法儿了。除非老师父做这一件功德罢。”即时请过福清来,道:“这件功德,只要老师父一句话,玉姐就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福清姑子不知来历,只见卞千户娘子先跪在地下,莲净也磕下头去道:“师父只许了慈悲他这件事,弟子管有一计,全不费力。叫他母子团圆,一场yīn?n。”福清扯起来道:“你说来我听。既是救人好事,我佛家以慈悲为本,那有个推辞的?”莲净合掌当胸道:“如今宋太太说,和四娘娘一会,要来寺里进旛,舍百金造佛。只用老师父到王爷宫内,见了娘娘,求他说个人情,只说香玉姐是老师父的两姨侄女,是弟子表姊妹,只化他将香玉组舍了出家,做他个度僧,岂不是一件好事?”福清笑了笑道:“这却不难,只是成不成看他的缘法罢。”即时穿上褊衫,带着莲净去见四娘娘。

    正是合该香玉灾星已满,他yín心已过,转祸为福。偏遇着娘娘生了世子,刚刚满月,传进宫去,说:“大觉寺尼姑来道喜哩。”喜的个娘娘迎下殿来,一似观音菩萨送生般,忙接着让进房去。见领着一个新剃度的小尼姑,且是齐整,磕下头去。

    娘娘扯起来,即叫摆斋。斋罢,福清、莲净忙下坐问讯,说:“求娘娘护法,有一事来化个人缘。”娘娘喜色满面道:“师父化甚么缘?尽力布施。”二尼合掌当胸道:“如今宋太太府里有金二爷娶一妾,是贫僧俗家两姨侄儿,即是莲净的表妹。

    因太太不容,要嫁,也将银子舍在寺上。贫僧想起,何不将此女舍了出家为僧,做宋太太剃度的,保他一家吉庆,为何又去卖了来舍?以此特来乞化。救出此女,娘娘无限功德。”娘娘笑道:“这宋太太十分难说话。如今和我结了寺里香会,他还无儿,因此绣旛进香,上了一百两的布施在我这疏头上。我就请他来说,到那日去进香,叫他去剃度,还算他一百两布施,给他做个圆满的斋儿便了。”说毕,福清、莲净磕下头去谢了,高声念“南无无量寿佛观世音菩萨”。

    送出府来,娘娘使人去请将宋太太来。那时东京兀即是金主一样,那敢不依。即时回去,做了一套僧帽、僧衣,换了鞋袜,不等进香,即传了福清、莲净来,在佛堂里,当面看着剃净了光头,穿上僧衣,起个法名梅心,谢了太太而去。

    正是:

    爱水波涛今日定,欲河烦恼一时消。

    架裟披上见空王,洗尽铅华木槵香。

    自是才儿难上马,故教石女不逢郎。

    蛤因闭口仍含粉,蜂为辞春免褪黄。

    莫学拈花抛豆蔻,摩登不许更同床。

    看官到此或说:“前身红绣鞋、红香yín恶太大,未曾填还原债,便已逃入空门,较之银纽丝,似于yín狱从轻,后来亡身,反为太重。”不知前世造恶与今生享用,原是平算因果的。银纽丝当日为南宫吉气死本夫,盗财贴嫁,与红绣鞋、红香yín恶一样。后来托生在袁指挥家,为富室之女,及到李师师家娇养成人,真是珠翠丛中长大,绮罗队里生成。又得了浪子郑玉卿偷寒送暖,暮雨朝云,吹的弹的、吃的穿的,受尽三春富贵。

    这丹桂、香玉生在穷武职家,孤寡流离,穷了半世,却又不得遇个丈夫,半路里受尽折磨,横遭恶疾,守了空寡,将他恶报已还其大半。因他悔心出家,佛法因果原有增减,因此引他忏悔消灾,再修他本来面目。后来银纽丝虽死,即化男身;这桂、玉二女虽已成尼,却三世女身才得成男,以分别yín根的轻重。

    这因果轮回,毫厘不爽。

    单表侯瘸子在鞋店随着丈母度日,妻子又出了家,自己又无归落,一身残疾,也要寻个结果去处。那日上大觉寺闲行,只见围了一群人,也有坐着的,也有立着的。中间一个道人,生的古貌长髯,戴着一个箬笠,身穿百衲道袍,黄绦草履,手执渔鼓简板,正唱道情哩。瘸子分开众人,挨入里面,和这众人席地坐下。只见这道人将渔鼓打了一回,走上几步道:“今日贫道说一回庄子叹骷髅的故事,乞化些钱米,助贫道途中一斋。”放下蒲团,即将简板先敲几下,唱道:“先有《鹧鸪天》为证:(唱)景物惊心叹隙驹,百年倾覆后先车。云山满日真堪乐,富贵到头总是虚。沽一醉,问樵渔,优游山谷更何如。闲将几句庄生话,编作骷髅一卷书。”

    (说)昔日战国初,有一隐士,姓庄名周,道号南华真人,本贯睢阳人也。自幼读习经史,曾为周朝漆园小吏。因妻丧鼓盆而歌,弃职归山,隐于终南山谷,著有《南华真经》世传。庄子在山修炼多年,成其仙道,一日与道童说:“我和你深山苦炼,虽得了丹道,不到凡间济度众生,也不能够完这三千八百yīn德之功,只做得地仙,见不得大罗玉帝。今日和你上洛阳走一遭,看有何人可度?”

    有《西江月》为证:

    (唱)我把世人嗟叹,不如访道修仙。布袍衲袄胜罗?w,渔鼓简板为伴。饥食山中野草,渴饮涧下清泉,我今功行满三千,暂向人间游玩。

    (说)行至洛阳地方,荒郊野外,只见一堆骸骨,暴露在地,不由庄子伤心感叹。

    诗曰:

    路逢骸骨在荒?庄子伤心两泪流。

    你是何人亲与故?只为前生不肯修。

    耍孩儿(唱)我向前细细寻,又退后默默思,可怜你三魂五脏无踪迹。只见饥鸦啄破天灵盖,饿犬伤残地阁皮。模样儿真狼狈,映斜阳,眼中睛陷;受yīn风,耳窍风嘶。

    莫不是,男子汉、妇女身、老公公、少小儿?住居何处、何名氏?莫不是,他乡外郡风流客,百姓军丁灶匠藉?因何死在荒郊地?也是你自作自受,今日里谁哭谁知。

    莫不是,把钱财离故乡,为功名到这里,时乖运蹇逢奸辈?莫不是,持刀自刎因争斗,久病难调少药医?在此谁来替?只落得朝攒蝼蚁,夜伴狐狸。

    莫不是,因贪杯丧了生,为恋色害了己,分财竞产闲争气?或是因奸斗狠风流死,赌博官司吃尽亏,或是犯法遭刑系?莫不是,饥寒少救,遇阵临危?

    (说)“骷髅,将你男女姓名问道,并无一言回答,想是说不着其中详细?你生前经营买卖,问你几句:“莫不是,贫居陋巷中,藏身村野里,种瓜卖菜编鞋履?莫不是,读书守分甘贫贱?莫不是,买卖经商遇劫贼?或是游客高人侣,辜负了yīn阳占卜,收拾起书画琴棋?

    莫不是,换羊毛、修破靴、盖新房、卖故衣,开张骨董收零碎,补锅钉碗修铜匠,磨镜敲针打锡的,土工木匠并油漆?莫不是,做箩箍桶、打铁缝皮?”

    (说)“骷髅儿,贫道将诸般经营手艺问你,全不答应,想不是这庸俗之辈。或者聪明智慧诸子百家,富官贵客迷失家乡?

    再问你几句:

    “莫不是,振朝纲大丈夫,赞经纶贤宰职,三杰八俊并七贵?莫不是拔山举鼎英雄汉,作赋能诗道德师?深文刀笔萧曹吏,风流才子,绝代名儒?

    莫不是,携家远避秦,笼车匡复齐?逞豪奢,笑击珊瑚碎,晓趋金殿拖珠履,夜拥红妆醉酒杯,也有个凶和吉。那知道时衰命尽,福退灾随。”

    (说)“骷髅,我将你君子六艺、九流百家问你,全不答应。多是生前瞒心味己,好色贪财,到此地位。

    我再把你的罪过略道几句:

    “莫不是,口头言,甜如蜜,坏良心,黑似漆,调词捏款多奸计?坑人骗债偏兴讼,害众成家倚势为,撞太岁为生理?驾空桥,把人愚弄;使暗箭,袖手欢嘻?

    莫不是,祖父上做贪官,本身上不克己,不忠不孝还不弟?吞谋田产侵邻里,占路侵墙改屋基?痴心造下千年计,只落得头南脚北,手指东西。”

    (说)庄子叹骷髅已毕,道:“昔日周文王泽及枯骨,开子孙八百年基业,我出家人理当拔济群生。我今大发慈悲,救他起死还魂,也见仙家手段。”即向葫芦内取出一丸灵丹来,填在骷髅口内,用仙气一吹,脱下道袍盖住尸海数他左肋下少肋骨三条,忙叫道童向东南上取三枝杨柳,截成三段,口中念咒,用水一喷。那骷髅以气生神,以骨生肉,得了先天元气,早早回阳,滚身起来,道:“多谢师父救我还魂!只是赤身露体,难得见人。”庄子即去行囊中取了一件小衣,与他穿了。

    那汉子把眼圆睁,将身一挺,向庄子道:“我乃福州府人氏,姓武名贵。身边带银三百两,来洛阳买货。被你二人用蒙汗药谋死,害我残生,在此骂我不绝。今日醒来,可还我银钱衣服,放你去罢。如不还我,向洛阳县、河南府各样衙门,告你个蛊毒杀命事,写你一百二十款,告一张御状,击登闻鼓声冤,叫你二人碎尸万段!现有你用药葫芦、使邪法的木瓢为证。”

    上前把庄子揪住不放,大喊声冤,往城里衙门前来。那县官正坐,只见一病人拉住道人,进门喊冤,叫上来细问。那汉子眼中流泪,口内声冤,将前话哭诉一遍,说道人用药谋死其命,尽劫资财,现有毒药葫芦、邪水为证。县官问庄子道:“你出家人,如不系谋害他性命,岂有平空诬告你的!”

    即喝令伺候刑具:“如不实招,难免官刑!”

    庄子向前,将骷髅暴露野外,以灵丹救活,反恩将仇报,说了一遍。

    汉子道:“老爷执理断事:一个骷髅,那有救活之理?分明是鬼话。这道人借术行恶,杀害平人的罪,待小人一一说来:(唱)他借游方,是道人,串州府,渡关津,游食无籍真光棍。暗通响马劫行客,纠合强徒进院门,求斋化饭先通信。用的是蒙汗毒药,遇着他一命归yīn。他有隐身法、不露身,定身法、没处跟,又会踏罡步斗迷魂阵。拘魂压镇奸良妇,打火烧铅做假银。更有一件真堪恨,把小孩子蒙了,随去做蒙药,摘胆剜心。”

    (说)汉子说:“小人当日和他饭店里歇宿,他见小人行李沉重,要谋财害命,只取了一丸药,放在酒里。不觉天昏地暗,倒在埃尘,他却将小人衣财劫尽,假说慈悲,把小人尸骸抛在野外。因小人平日行善,感动神灵,才放了回来。

    (唱)葫芦内,百样毒,使机谋,把酒巡。头昏脚软先昏晕。临危假落慈悲泪,怕醒还将法水喷。把财物搜寻尽,将骸抛在野外。那知道,我又还魂。”

    (说)县官又问:“你这个汉子,说话全无凭准。既然死去,如何又得活了?这样怪事,我做官的也难问。可有甚么证佐么?”汉子道:“小人吃斋念佛,没伤天理,一生不打诳语,不是个负义忘恩之辈。那毒死时节,只见:(唱)五阎罗,把我迎,崔判官,把我亲,他说我吃斋念佛多忠信。金桥来接纯良客,地狱难留这好人,连忙送出酆都郡。他打折我三条左肋,现如今,俱有疤痕。”

    (说)庄子听他言语,道:“众生好度人难度,始知恩爱也成魔。禀县官老先生:且取一盏水来,待贫道叫他复现原形。他是罪大恶极,该有路死轮回;贫道违天行善,该有此番仇报。”

    县官即时取水与庄子。庄子用水将汉子一喷,仆地倒在尘埃,掀起衣来,却是一堆骨衬,肋下三条骨节,还是柳枝。县官大惊,才知庄子是回生起死真仙客,遇了这负义忘恩作孽魂。

    庄子作口号四句道:

    古今尽是一骷髅,抛露尸骸还不修。

    自是好心无好报,人生恩爱尽成仇。

    县官下堂来,要拜为弟子,那庄子用手一指道:“那厢有一人,乃真仙也。”哄得县官回头,庄子化阵清风而去。

    说到此处,众人舍助些钱米,那道人扬然而去。侯瘸人也不回家,走上扯住:“师父,我要随你出家。”道人看了一看,是个瘸人,身上衣服褴褛,腿脚歪斜,道:“你这人如何修行得?”

    侯瘸子道:“我有《西江月》一首:

    前世贪yín多欲,眠花卧柳穿房。风流一过便为殃,今日不成人样。

    肾缩全无阳气,腿弯难跳东墙,只堪扫地与烧香,愿背蒲团竹枝。”

    道人点了点头,侯瘸把他的蒲团背起,随着一路化饭而去。

    这是前世梁才的化生,和红绣鞋才完前账,结了三案因果。

    再看他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毛橘塘一服药妄居富贵胡员外百万户献作人情诗曰:尽道该休不肯休,能消几日下场头。

    饥鸟饱食贪犹啄,浪蝶寻花舞更稠。

    适口味多因作疾,快心事过渐成忧。

    三回九折瞿塘险,安得滩滩历遍游。

    话说莲净、梅心出家,侯瘸子入道,且按下不题。且说这金人干离不攻了河北,逢县破县,到了武城县,百姓逃走一半,或杀或掳,把这壮汉不杀的都拴了来,伺候攻城,推在前头挡城上的炮、箭。这掳的人不计其数,到了夜里,俱是铁镣扭锁,或十人一连、五人一连。

    别人不消说,只说那毛橘塘、李来旺、邓三、屠本赤也都掳来,锁在一处。到了次日,先要把胖蛮子吊起来,打着要银子。第一李来旺,一向得了南宫吉的本钱,在河下开了酒饭店,又卖青布、开钱庄,极是方便,吃的黑胖。第二屠本赤,吃的大人家好酒好肉,生的油光光一个大脸,不像穷汉,又得的南宫吉卖宅子银三四百两,开了两个绵花店、布店,也吃的白胖。

    被金人吊在树上,先使?b头捣了十数箭。来旺受不得,招出有一坛银子埋在家里。押着老婆起银子,原来天理不容,已被土贼掘了个大坑,没有了。回来说,只道是哄他,可怜两口,一刀丧于树林之下,。又问本赤的银子,死不肯招,又使?b头捣脯脐,只一箭,捣的尿流了一裤,才招他老婆包袱里,有卖慧哥的那一千钱,还有几件衣裳、十两的一锭银子、两块零的。

    金人打了有三百皮鞭,见实没有,也就放了。邓三领了到当铺里取东西,金人把张二官家银子尽得了,把邓三和老婆都放了。

    只有毛橘塘又没银子,使刀背打得鼻里流血。打到晚没有一分银子,要绑出去杀。才剥衣裳,只见沉甸甸响亮一声,和本书,一个包裹吊在地下。只道是银子,细看了一看,甚么东西?

    但见:

    圆陀陀一条生铁,似天王手掿的钢圈;响□□一个铜舌,比老人肩摇的木铎。董药师造来杏林伏虎,孙真人执定橘井医龙。包裹里陈皮半夏、白术黄芩,数包破纸卷柴胡;破书上寒热温凉、虚实yīn阳,百样单方记本草。才知是岐黄教下悬壶客,扁鹊炉边卖药人。

    你道是甚么奇物,原来医家游方卖药,又没个铺面,不定个行踪,只将这个铁圈摇起响动了,村巷中有病的出来取药,说是过路的郎中来了,一名曰“响传”,一名曰“病皆知”。也有投着病好了的,也有投不着病无用的,还有错用了药死了的。

    他是草头大夫,骗钱就走,到是个救急的本钱,还有一件好处——药杀人再不偿命。这毛橘塘在外卖药久了,一闻乱信,就把本烂药方并几样草药包裹起来,和那响圈藏在搭包里。

    毛橘塘见剥下这个东西,只道命在顷刻,那知道到透出吉星来。那金将干离不便问这是甚么东西,毛橘塘才说起是医家卖药的本钱,把个番将喜的跳起来,道:“快解了他,这是个中用的,险些错杀了他!”连忙拿衣服与他穿了,叫他坐下,取了一壶酒、一只大肥**、一块半生的羊肉,番将自己割了,递与毛橘塘吃。你说为甚么这样敬他?原来有个新得的妇人,收做老婆,极是爱他,旧有心疼病犯了,吃不得饭,要叫橘塘用药。橘塘进去看脉,看了道:“此乃胃脘疼,非心疼也,不过一帖而愈。”喜的番将如得了神仙一般。也是他因该发迹,即时立了一方,名曰“祛寒姜桂饮”:干姜草豆蔻良姜官桂各钱厚朴(姜制)陈皮砂仁枳壳甘草(炙)茴香(酒炒)香附各五分以上姜三片磨木香同服橘塘取开药包,内皆咀片细药,看着煎了,一服而止。把个干离不喜的极了,赏了一锭大元宝,换了绸缎衣服,只在大营听用。

    却说四太子金兀□,因立了张邦昌,扎营在汴梁河上,猛然得了瘟疫之疾,就要起营回北京来,传干离不上东京,分兵屯守。这干离不星夜马上赶去,就带着毛橘塘去治玻到了大营,见了兀太子,说是:“我营里有个蛮子会治玻”即传橘塘进去。看了脉,知道是受了南方暑热,得的瘟症,只消用了一帖“麻黄桂枝汤”。橘塘在面前煎了,怕兀疑心,先跪下饮了一半,才送与四太子吃。半夜一汗而愈。这兀满心欢喜,赏了一件狐皮袍子、貂鼠暖帽、兰缎番靴,又是金镀刀一口、合包一个、马一匹、金锏鞍辔一副,留着随他营中吃一个千户的俸。一时间,把毛橘塘抬在天上,就有数个番兵跟随,眼见得成了一个官了。

    过了几日,兀的宠姬阿答里夫人有病,看看欲死。橘塘一问,知道是寒疝,用了一帖“四逆汤”:大附子一个去皮脐生用干姜五钱甘草六钱分作二剂,水二钟煎,七分温服果然次日一汗,平复如初。喜的个四太子,把毛橘塘半步不离。那毛橘塘江湖熟嘴,又善奉承,兀待为上宾,些须小事该打的该罚的,橘塘说说就依了。满营兵将都敬毛橘塘,称为郎中。

    忽然有一起盐商的船在河下,一船是货、一船是盐、一船是粗重家器。久在东京,因大乱要装载回扬州,不料金兵到了,把船拿住,并盐商要杀。要央毛橘塘说分上,情愿出一万银子谢毛橘塘。那日兀太子打围回来,与橘塘吃酒,打着紧急鼓,胡琴琵琶一弄儿唱的热闹。正是欢喜,橘塘忙跪倒,禀这客人和他是亲戚:“求不杀他性命,情愿把这货船都入官,还要谢小人二百两银子。”兀便说道:“我这里用兵船使,叫他把船留下,只不杀他就是你的情了。也不消稀罕他那二百两银子,就这三只船赏你,那盐船也卖一二千银子。”说毕,橘塘叩头谢了。即传了盐商十余人——都是数十万之家,闻说免死,俱来叩见。兀说:“你们俱是我的百姓,因要私回扬州,本该杀了,今免你一死,把这三只船俱留下我用罢。”每人赏了一枝令箭。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只得叩头去了。

    兀使人河下看货船,都是苏木胡椒、粗细绸布等货,约有数万金之物。又看家器船,俱是桌椅床帐,花梨木、铁力木、豆栢、楠木的家器、磁器,粗重不等,约有万金之物。只有盐船俱是蒲包载盐,用绳细垛在船上,使粗席搭盖,又没人来买,倒是滞货。兀说道:“将这盐都赏了毛蛮子罢。”橘塘连忙磕头谢赏。原来那盐商在汴梁行盐,遇着大乱,要逃回扬州,把本银暗打在盐包里,约有十万金银。这兀那里知道,毛橘塘平白地得此天大财宝那里想起。

    从来说福从此起,祸也从此起。当时毛橘塘因赏了盐船,就在营里开了一座盐店,叫人发卖。先卖了头一层盐包,足得了四五百两银子。也是合该发迹,那日因家下没盐吃。抬了一包来,要倒在磁缸里。只听得响了一声,险不把个磁缸打破了,原来盐里埋的都是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每包里十个。疾忙报与毛橘塘知道,又连夜取出几包来,都是一样。把元宝堆了两大垛,唬得个毛橘塘又惊又喜,就放在船上不敢动了。

    若论正理,毛橘塘一个穷医生,要有些正道,就该想起这等大财,日后享受不起,照旧进奉与兀太子,必然厚赏,还把他做个好人,从此得幸,加得大官也是有的。这毛橘塘一个卖药的穷光棍,如何有此见识,喜得没天没地,便认做他是一个大财神,合该得此横财。白日黑夜算计着要享用这十万银子。

    把旧婊子刘玉钗儿——听见掳在营里——使了三百两银子赎将来,做了浑家。又听得临清关上两个粉头弹唱得好,一个叫做李翠,一个叫做月娥在营里,也使了六百两银子,也买了来。

    一时间,好马好鞍,前呼后拥,在家中吹弹歌舞,闹个不了。

    每日备大酒大肉,吹打做戏,赌的嫖的,都来帮他。满营里只道他卖了盐得的官钱,那晓得这暗中一股大财。

    正是:

    人生福祸在机缘,命也无凭数也偏。

    谁信卫青还尚主,安知石崇送空船。

    **虫得失原成幻,鱼鸟飞潜各自然。

    唤醒塞翁成一梦,始终生死只空拳。

    却说毛橘塘白得了十万金银,一时用不尽,又不敢搬下船来,昼夜忧思,反添上三件大病,第一件,怕日久随营,没处安顿,被人知觉,禀到四太子营里,从前追出来,不是福到是祸。第二件,“太子爷原说只赏这盐,还要这船载兵,不久要来封船,这些银子可在那里堆垛?”第三件,这些营里官丁,个个知道毛蛮子赏了许多官盐,大家要来抬几包去,几番来龋竹山(橘塘)自己知道盐中有物,不敢送人的。这些金兵只道他悭吝,白白得了许多官盐,一包也不肯舍,常发狠要来平抢些去:“难道是你毛蛮子用钱买的不成!”因此有了三件忧愁,弄出一件怪病来,像是气蛊,又像是酒胀,腹中彭彭虚胀起来。又有三个相厚的娇滴滴青楼,昼夜盘弄。

    那毛蛮子有一件春方,是金枪不倒夜战十女的,只要求一个海狗肾,要进与四太子,是无价之宝。那日就有一个医人找将来,要骗他的。

    你道是甚么东西:

    本草名称腽肭脐,一雄能御一群妻。

    才来水底同鱼戏,又到沙边似犬栖。

    性本发阳能下壮,力堪纵欲使人迷。

    只因好色心无厌,借狗为人亦可悲。

    原来这海狗肾出在东海文登、胶、莱地方。一雄能周百个雌的,因此在群母狗中,打不出个雄的来。况他灵怪多力,只在海岛中石上眠卧,再不肯上岸来的,如何拿得他。因此那捕他的渔人,看那岛中有狗的踪迹,即便撒下密网长绳,套住他的脚手,便钉钩钩祝先尽他走个极力,我这绳上倒须钩越扯越紧,渐渐扯到皮里,疼痛起来,然后用力一收,海狗护疼,慢慢扯陇来,扯到岸上。那些百十个狗子,都走下海里去了。所以打的真狗,断断得不着个雄的,只好将女妆男,以假作真,骗他百十两银子。使油浸透,那里认去?又有两件假东西,可以当做真的:一样似海猫,比狗一样,只是嘴略平些;一样是海豹子,比狗一样,只是皮上有些花斑。此二物极易得的,虽是真髟已髟巴,却又不如狗的中用。总是有真髟已髟巴的偏是假狗,有真狗的又是假髟已髟巴。那医者急于取利,只得把那些阳起石、海马、蛤蜊、肉苁蓉一般发阳热药,齐齐做起,奉承那眠阳的老先生。略一举阳,就说是海上仙方,从此再不软了。那知此一服热药,便做南宫吉的胡僧春方,久久力尽精竭,阳枯火虚,无不立死之理。

    今日毛蛮子得了这个假狗,如异宝一般,慌忙走入营来,见四太子在营里踢毯,站在一边,不敢惊动。四太子见毛蛮子进来,拿着一个黄油绢纸,包着个甚么东西,打着番语问道:“甚么物件?”毛蛮子跪下道:“是海狗肾,前日王爷要找来合药的,今日才寻得来。”原来金兵取了东京,得的妇女万千,恣情行乐,只要这个春药。今日见此至宝,如何不喜,就赏了一个大元宝,留他饮宴,打着紧急鼓儿顽耍。因说:“不日要往南攻打扬州,过了镇江,直取江南。闻说扬州富庶繁华,怕兵一到,发火烧坏了城池,须先发一枝大兵,去招抚那些盐商们,恐怕惊走过江去,没人助我的兵饷。”只这一句,把个毛橘塘提醒,也是他官星有助,即跪禀说:“王爷如要招抚盐商,医官有一个绝好的相知,是盐商胡员外,有百万之富,但得前去叫他为内应,可省十万大兵。但小人不知用兵,只好做的文官,须得一大将同往镇守,催办粮钞,接济江南,才可进兵。”

    兀大喜,即日申请金主,先把毛橘塘使领扬州都督之印:“明日即发你同阿里海牙,领兵三万,从旱路同行。”兀自和干离不一路攻打淮安,到瓜州会齐过江。毛橘塘磕头如捣蒜,谢了又谢。那盐船上千万银子,才有了着落;这些忧愁病肿,被喜气一冲,就如吃了一帖入黄汤,一时消散了。一出营来,传闻他升了扬州督抚,谁不尊敬,早有营中的南兵们投见的手本不下几千。那毛橘塘真是富贵一齐来,想了想:“这千万金银随营南去,何等妥当。一到扬州,不知还得盐商的多少珠宝。

    如此泼天之富,岂不是天送将来!”正是人心如此,天意不然;总是造化愚人,无所不至。

    这毛橘塘一面大弄起来,做了二品服色、蟒袍金带、执事旌旗,每家备吃贺酒,大吹大擂,金鼓喧天,准备点兵南下。那营中原有扬州兵丁,发了百十人先做奸细,去勾引盐商为内应,不题。

    每笑天公罔善民,常将财色赚愚人。

    蛾因投火偏张焰,鱼为贪钩更设纶。

    恶贯满盈仍遂恶,身名奢泰始亡身。

    明明慈母容骄子,暗使功曹报鬼神。

    这毛橘塘泼天富贵不求自至,安排南伐不题。原来当日替汴梁盐商说情时节,有一人姓王名敬宇,是扬州人。自失了盐船,逃回扬州,还有些账目在汴梁,使他亲弟王二官人,改名王文举,在水营里充了兵叮听得毛橘塘升了扬州督抚,不日过江,情愿来投作细作,上扬州传与哥哥王敬宇,勾搭众盐商们内应,希图保守身家,还望得些众人的外财。即时写手本,见了橘塘,细说:“扬州城还有百十家大盐商,金银财宝如山之积。小人先到城里,通知这起盐商们。眼见得南兵软弱,敌不过金朝兵马,谁敢不降?先把投诚的名册汇报上来,也免得杀害性命。”说得毛橘塘大喜,就赏了一张把总??付。一不日,候阿里海牙整兵前进。

    却说这王文举率领众细作扮作逃难南人,从清江浦由淮安去一半,从汴梁由河路上扬州去一半。王文举先从水路到了扬州,见了哥哥王敬宇,找寻胡喜员外,备说详细。

    胡喜喜之不尽,自己心里想道:“这富贵出在这里!扬州城多少富商,今日俱在我手里生死。这几年多少嫌疑,多少仇恨,今日都要在这件事上报复!”寻思了一夜,怕开报不明白,请了一个为行检革退的生员,绰号王起事。因他平日好告人打官司,惯于开单捏款、赖债兴词,人家有争讼的,就是他的买卖。专一两下挑唆,只有弄起事来,再没有消灭下的。又且书柬四六都是明白。自从革退衣巾,夺了衙门前的饭碗,全靠着胡员外盐店里作个记室,因胡喜笔下不明,时常代笔,做了个门下晚学生,早晚和店里小郎们串通,得些小利糊口。因此胡喜想起来,忙请王起事相公来,又怕他走漏风声,许他五十两银子,也使他列上一个名字,日后金兵下了扬州,俱有升赏。

    那夜至二更,悄悄商议汇名具册,先使人在路上金兵营里报了,定个日子,以何为号,好做内应。这王起事又是个害人利己的,两意相投,喜个不了。连日将扬州富户、行家、大小铺面、金帛子女,并养瘦马、开杂货、走苏杭之家姓氏门面、坐落处所,分作上中下,和报审户册一样三本。又把城中兵马钱粮、将官姓名、虚实强弱,各造一册,城上垛口门兵、某处有备无备,各造一册。密讨个暗号,在城上准备接应。背了众人,使一的当心腹,同王文举打扮作客商,把册子打在货里,没人知觉,沿路迎将来。

    不日阿里海牙同毛橘塘率领三万人马,由汴梁水旱两路进发,但见:毡幕重重,帐房密密;弓刀簇簇,驼马纷纷。黄沙漫漫起边尘,黑气层层迷日月。但行处角声振地,下营时部落遮天。旗分五色,千里鸣雀投林;阵按八方,万户人烟屏迹。打草抢粮,哨马先行百里外;杀人放火,屠城常在一时间。

    前军行至睢州地方,王文举认得毛橘塘旗号,跪在路傍。早被哨马捉住,口称是报扬州的机密军情。传至营中,见了元帅阿里海牙和毛督抚,呈上册籍。看了大喜,赏了酒饭。使他带回空头??付一百张,任凭胡员外分散。又给一枝番字白旗,藏在身边,使他插在城头——即在此处攻城。又怕他有间谍,使来人先回,将王文举留在营里,以防有诈。那胡喜的奸细和原差去南兵,依旧扮作逃难的客人,潜行去讫。这一路先取了天长、六合、清河、桃源,不战而降,直杀到淮安地方。

    那时南宋高宗正在南京,商议战守之策。每日与汪、黄二相商议,怕金兵南犯,要建都杭州,又被那一起南渡功臣苦留,要提兵江北,以便恢复汴京。那一时,李纲、赵鼎、张浚、张所久已谪贬在外。要与金人讲和,情愿纳币称侄,求还二帝。

    因那些名将岳飞、刘琦、吴?u、吴?d,俱分守各方。止有淮安是一个文官同一个参将镇守,兵分汛地,一时城内空虚。闻金兵三十万直到淮扬,百姓先逃了一半。那些残兵败将,原是汴梁杀破胆的,那个敢出战?因此直至扬州,如入无人之境。

    那胡喜在城,真如望穿饿眼,恨不得一刻即到,他便做起大官来,指望封侯封王。一时把个扬州城,就是他家送的一件大礼一般,好不重大的紧,单等金兵一到,即为内应。

    要知分晓,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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