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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五 斩罢落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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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您之见,篁蛇究竟想要干些什么?”
顾清一面问,一边在面前的纹枰上放下一颗黑子。
紫阳真人不假思索,直接落下一子,方道:“篁蛇乃是酆都之主,凶厉过甚,不为天地所容,存世时间必不会久。倒是它为何要出世,还得细细观瞧。”
两人坐在一座清幽院落的后花园中,正在石桌上展枰奕棋。这座院落本来雅致脱俗,别有一番风韵,但此刻流水干涸,花折树枯,早是一派破败景象,但紫阳与顾清似对此全无所觉,只是安坐奕棋。
夜天中闪过一点黄芒,眨眼间一道蛇纹就破空而至,几乎是贴着紫阳真人的头顶掠过,没入到已经干涸的池塘底,轰的一声,激起一小团烟尘。
足以致命的蛇纹从身旁掠过,紫阳真人却连眼角都未动一下,捻着棋子,微笑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不要紧的,等这一局棋下完,我的伤也就该好了。只是青墟宫那个吟风不知是何来历,看他道行也不甚高,道法却厉害得出奇,我虽看不透他所用的究竟是何诀窍,但应绝不同于青墟传统道法,不知是何来历。”
说话间,空中又一道蛇纹落下,将她身后二尺处的一株花树斩成两截。顾清凝神落下一子,分毫不去理会纵横来去的蛇纹,沉吟道:“他还与若尘有不死不休之意。可我潜心推算,以他们二人间的因果机缘,绝不应是如今这种局面。只是我的推算之中,实有诸多似是而非、自相矛盾之处,顾清资质不够,这个却是算不明白了。”
紫阳真人坐直了身体,三道蛇纹刚好自他胸前划过,仅仅是差了毫厘,就连道袍都未能划破。
紫阳真人望了望顾清,意味深长地道:“因果、卦象与紫微斗数这些东西,的确有洞窥天机之妙。但正因太过精微,我辈资质又多属愚钝,往往参不透天机当中的真义,反而误入歧途。所以说,术数推衍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就算是推出了什么结果,也只要心中有个数就好,不必太过当真。”
顾清若有所思,而后头微微一侧,让过了一道呼啸而来的蛇纹。蛇纹几乎是贴着她的面颊飞过,带得她几根青丝飞扬起来。
高踞空中的篁蛇此时已停止了游动,全身盘成一圈,仰首望着熊熊燃烧的夜空。天火如雨,似是永无止歇,而且火色由红转青,又逐渐转为白色。天火中时时交错而下的紫电也越来越是频密,轰雷接踵而来,一个比一个响亮。
篁蛇终于注意到了夜天的变化,缓缓回缩,将庞大的身躯盘得更紧,但蛇身上向外一侧的百只蛇眼依旧不住将道道摧枯拉朽的蛇纹倾泄在洛阳。
啪的一声,篁蛇身侧两对鳍翼全开。
遥遥望去,倒映在熊熊天火中的篁蛇,更增不世威仪!
篁蛇双翼缓缓颤动,骤然一声长鸣,一时间天地为之震动!它的鸣音有若青鸾出云,一飞冲天,然后在九霄云外又有无数盘旋曲折。但那翔动已是在凡人目力之外,只能藉一鳞半爪的痕迹,凭空遥想而已。
纪若尘缓缓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个鬼府幽兵狰狞的面孔,然后是无数把争先恐后刺入他身体中的刀剑!每一下刺击都会带来烧灼般的痛,一如幼时被恶狼撕咬时的感觉。虽然目前的痛楚要比狼咬要重得多,可是纪若尘只是怔怔地看着几乎贴到面前那张幽兵面孔,那无穷无尽的痛苦,就似是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然而心头上有一点痛,却是无比真实,每一下痛楚,都会引得他全身颤抖。
“为什么……我要痛?”他苦苦思索着,可是此刻思绪迟钝之极,无法想得清楚。
顾清随手拢了拢边的乱发,落下一子,道:“紫阳真人,您的形势可不妙呢!”
紫阳真人随手应了,微笑道:“还有一线生机,无妨。此次洛阳事了,贫道就亲自去一次云中居,将这门亲事就此定下如何?”
顾清本是极洒脱之人,可是不知为何,她心中忽然一阵犹豫,拈着棋子的纤手也在微微颤抖。她沉吟了许久,方才落下一子,轻声道:“此事……先缓一缓吧。”
紫阳呵呵一笑,也不加以勉强,只是道:“如此也好。”
就在此时,石桌忽然跳动了一下,纹枰上所有的黑白子纷纷跃起,又逐一落下,竟没有一子偏了位置。紫阳面色一肃,抬首向夜天望去。
那篁蛇啸音未绝,即已尽展四翼,一飞冲天,向着天火中心冲去!篁蛇所到之处,方圆百丈之内再无燃云,一时之间,似这天也为它声威所慑!
转眼之间,篁蛇庞大的身躯已攻入漫天的火云之中,只余下里许长的一截蛇尾尚在云外。
只是天何其大,天何其广。
篁蛇盘踞在洛阳上方之时,庞然巨躯令人根本无法仰视,然而它在这漫天火云之中留下的一个方圆数百的巨洞,与整个夜天相比,却又是微不足道。
云中骤然一声霹雳!
滔滔电光如潮,从云中空洞汹涌而出!篁蛇如遇电,失速从云中坠落,直摔到距离地面百余丈时,方才一甩蛇尾,重新稳住了身体。只是它尾尖自地上划过,带起震天巨响。霎时洛阳大地有如痉挛般颤摇不止,地中石块趁势迸裂而出,横飞斜冲,没头没脑地四处乱砸乱碰。然而篁蛇尾尖的余威远不止此。洛城城墙边的民居本已堪堪欲坠,休说让其尾尖扫过,就是被罡风带到,也经不起折腾,轰然倒塌,落了个尘土飞扬,连片瓦身都看不到。而那裂纹斑驳,有如龟壳般数十丈长的一段城墙也瞬时没了影。眨眼间,洛阳竟成哀鸿遍野的悲惨景象。
篁蛇仰望着夜天,低低啸叫着,再一次盘紧了身子,准备着下一次的攻击。
纪若尘感觉得到地面的震动,这些震动使他清醒了一些,苦思的问题也有了初步的答案:“我为什么要痛?我……本不应该痛的……”
他看着那个压在自己身上,正用一把短匕不住在自己胸口插来插去的幽兵,忽然一伸手,捏住了它的脖子,将它拉近到自己面前,两个鼻尖都几乎触到了一起。纪若尘深深地向幽兵那双暗红色的眼望了进去,似是想探索那红色之中,究竟是何方何界。
幽兵恶狠狠地回瞪着纪若尘,手依然机械地上上下下,若捣蒜一般用短刃捣着纪若尘的胸口。但是它眼中的凶光渐渐消去,竟代之以一丝怯意。
纪若尘忽然笑了。
那幽兵见了纪若尘的笑意,眼中忽然凶焰尽去,不住哀号,拼死想从纪若尘手中挣扎出去,然而纪若尘虽没用什么力,但那幽兵就是无法挣脱。它号叫不已,眼中已尽是哀求之意。
纪若尘笑得更加欢畅。
他向来英俊,这一笑本该如大地回春,然而此刻若有人见了他的笑容,只会觉得森寒彻骨。
纪若尘微抬起头,在那幽兵耳边轻轻地道:“你其实……什么都不是!”
那幽兵猛然一声凄厉尖叫,拼死扭动着身躯。他每动一下,就会从甲缝和七窍中喷出阵阵阴火,这些阴火完全伤不到纪若尘,反而将他自己烧得嗤嗤冒出青烟!只顷刻之间,那幽兵就化成了纪若尘手心处的一小块黑灰。
纪若尘张口一吹,那灰烬即刻散了。
哗啦啦一片响,本是争先恐后的成百上千名幽兵如潮水般向四下退开,直到数丈外才停住脚步。一个个穷凶极恶的幽兵此时退又不敢,又不肯再向前一步,一时只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不住发出阵阵哀鸣。
纪若尘仰躺在地,看着篁蛇震动四翼,再一次扶摇直上,直冲入云霄深处。天上忽然一亮,四下火云纷纷向中央聚拢,已将篁蛇整个包裹起来。夜空之中,此刻悬了一轮径几百里的火球,翻滚不休。火球中不时溢出一道道紫电,斜斜劈在地上,每一道紫电落下,都会在地面留下一个数丈方圆的沉坑。
纪若尘忽然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轻叹一声,自语道:“吾本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他翻身站起,向不远处的青衣和殷殷行去,沿途鬼府幽兵纷纷向两侧退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若尘,你……你怎么有些变了……还有,它们怎么不动了?”张殷殷冲了过来,眼看就要扑入他怀中,却又站定,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她本能地感觉到纪若尘身上正散发出阵阵无形的阴寒,令她都有些想要退避。
纪若尘笑笑不答,只是道:“现在正是逃离洛阳的好时机,我们走吧。再耽误了的话,可又走不了。”
他领着二女,昂然从千百名鬼府幽兵中穿行而过,对这些凶神恶煞般的幽兵视若无睹。张殷殷和青衣望着两边无数闪动着幽幽青光的刀剑,都是惴惴不安。
转眼间三人已自幽兵中穿过,竟真的毫发无伤。
纪若尘忽然立定脚步,转过身来,望向了那近千名鬼府幽兵。他目光到处,幽兵无不惊慌失措,纷纷抢着向后退去。可是后方的幽兵又绝不肯后退一步,于是互相推挤,乱成了一团。
纪若尘又笑了起来,那笑容虽然无可挑剔,可是从中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我可没有什么慈悲心肠,你们这些孤魂野鬼,都散了吧!”
他此言一出,千百幽兵齐声尖叫哭号起来,有如烈火焚身般痛楚!青衣和张殷殷只听了一下,就不得不掩住双耳,将那痛苦不堪的凄厉嘶叫挡在外面。
片刻之间,刚刚还似是势不可当的鬼府幽兵,竟真如纪若尘那一句话,尽皆在熊熊阴火中化散!
夜风过去,卷起幽兵遗下的大片飞灰,转眼间就将洛水河岸扫得干干净净。
张殷殷呆了片刻,方见纪若尘已当先行去,忙跟在他身后。她跟了片刻,终忍不住问道:“若尘,那些幽兵怎会忽然毁了?你用的是什么法咒?”
纪若尘淡然应道:“它们本都是些不得超度、地府又不收的孤魂野鬼,只会无知无觉地游荡,此次机缘际会,沾染得了一点黄泉之气,就此化形而成鬼府幽兵,四处蹂躏生人,以求发泄多年积怨。它们自以为一朝腾达,已是地府先锋,可实际上仍不过是些游魂而已。只要叫破此点,就会将它们打回原形。”
张殷殷本想问他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可是一望见纪若尘背影,忽然打了个寒战,竟无法问出来。她正惶然之际,手上一暖,原来青衣已握住了她的手。
张殷殷心神立刻一松,轻轻地青衣耳边道:“若尘他好象变了……”
青衣低声回道:“公子刚刚体验过千百次生死轮回的感觉,这个……自然会有些变化。”
张殷殷纤手轻轻一颤,忽然望向青衣,道:“刚刚为什么所有的幽兵都向他而去,却不理会我们?你一定知道的,告诉我!”
青衣侧过脸去,不与张殷殷目光相接,只是怔怔地望着空余河床的洛水,半晌方道:“方才……是公子有意放出了生人之气。这些鬼府幽兵嗜食生人血肉,闻到气息,自然都拥了过去,哪还肯理会我们呢?”
夜空中高悬的巨大火球由红转蓝,忽地一亮,光芒暴涨,随即骤然炸开,一时间整个天幕上都是缤纷火雨。篁蛇昂然一声长啸,从火雨中飞出,再次盘踞在洛阳上空,准备着再一轮的冲击。但在火光照映之下,可以看出篁蛇背鳍四翼均已烧得七七八八,体侧数不清的金色巨眼也是焦的焦,暗的暗,没有几只完好无伤。
但遥遥望去,那红蓝两轮圆月却更加明亮,沸腾着誓要毁灭一切的光芒。篁蛇不断发出阵阵低啸,似在积聚力量,又似在向整个夜天示威。
咻咻声中,四道蛇纹几乎是贴着紫阳真人身体掠过,甚至将纹枰都切去小小一角,但紫阳分毫不动,只是仰望篁蛇,若有所思地道:“原来它想逆天改命!”
说话间,紫阳真人也不看棋盘,随手投下一子。
顾清微微一惊,冲口问道:“难道说因果轮回也是可以改变的吗?”
紫阳真人微笑道:“这个贫道就不知晓了。不过对我等而言不可能之事,于酆都篁蛇来说,却未始不能做到。”
顾清抬眼望向夜空中低啸不休的篁蛇,默然半晌,方才收回视线,落向棋盘。须臾,她轻挽衣袖,在纹枰上郑重投下一子。至此紫阳真人一条大龙眼位被破,全盘皆墨。别看顾清似在凝神奕棋,但她目光略显游离,显然心中另有所思。
落下这子后,顾清道:“得罪了。”
紫阳摆摆手,呵呵笑道:“无妨!无妨!贫道奕棋,十有九输,早已习惯了。”
就在此时,空中篁蛇全身一震,散出大团暗蓝色黄泉秽气,欲再行攻上天空。它身躯一动,后颈处忽然有毫光一闪。这道光芒虽然微弱,却没能瞒过紫阳和顾清,一老一少二人同时向夜天望去。
“神州气运图果然是在篁蛇身上,只是取得不易,洛阳又有无数外敌暗中窥视,真人务要小心。”顾清道。
紫阳真人袍袖一挥,纹枰连同棋子皆被收入袖中,然后长身而起,抚须笑道:“这个贫道自然知道。现下贫道要与同门汇合,以求宝物,你意欲何往?”
顾清道:“我伤势已愈,算算时辰,若尘也该出洛阳了,我要过去看看。虽然他身上种有轮回往生咒,可保死后魂魄不散,但能够少死一回,还是好的。”
紫阳真人与顾清下这一局棋,本意即是借纹枰疗治她的伤势,现在棋终伤愈,他也就不多作挽留,与顾清各自离去。
幽兵虽已尽散,但鬼马、阴卒、风枭、夜鳌,这些应阴暗秽气而生的鬼物阴兵一群群地冒出来,虽不甚强,却胜在数量众多,杀之不尽。因此从洛水到城墙边这百丈距离,纪若尘走得仍是十分辛苦。桃木棍早在半途就已碎成了木丝,驱邪的符咒也用得一张不剩,逼得纪若尘只好擎出赤莹。赤莹虽然锋锐无伦,又带有炎攻之性,但对付这等借助黄泉秽气而成的阴兵却不大好用。且赤莹一出,立刻将方圆百丈之内的阴兵都引了过来。不过三人周围的阴兵本就不少,多点少点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前方不远处就是洛阳城墙。
这一次纪若尘终于转了些运气,本是十余丈高的雄伟城墙恰好被篁蛇巨尾扫过,彻底塌成了一堆瓦砾。虽然洛阳城外也是阴风阵阵、鬼气森森,但与城中遍地鬼蜮的地狱景象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若是换了其他人,多半会一路狠杀,尽快过了这最后的十余丈距离。然而纪若尘耐心极好,不疾不徐地前进着,大五行剑诀中的水行剑气让他使得个绵绵密密,分毫不露破绽,时时处处都行有余力。他甚至还能腾点心思出来算算真元的消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服一粒养气丸,补充一些损耗的真元。
洛阳城墙处似有一道无形界线,纪若尘一杀出洛阳,立时就觉得压力一轻,而那些无穷无尽的阴兵鬼卒都停在了洛阳城墙处,不敢出城一步。张殷殷与青衣分立在他身后,望着十丈外那黑压压的阴兵,此刻不由得都有些后怕,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刚刚是从如此之多的阴卒中杀出来的。
“公子,我们安全了?”青衣颤声问道。
“还没有。”纪若尘话音未落,左手三指捏诀,喝了一声落,空中突然出现一道细细的雷电,劈落在十余丈外的阴暗处。雷电落处,本是空荡荡的地上忽然亮起一层淡绿色的薄薄水幕,将落雷挡在了外面,水幕中依稀可见一个人影。
这人隐藏在此处,显然是别有所图。纪若尘所用不过是普通的雷咒,威力不强,虽伤不了他,但也足以破去他的隐身咒,逼得他现出身形来。那人见形迹败露,当即从怀中取出一枚烟火,用力掷向天空。那烟火在半空中自行点燃,一路冲上夜天,炸出一朵艳丽的蓝色烟火。他一发完烟火,立刻跳起,向远方逃去。
纪若尘望着那人背影,一点也没有要追的意思。
直到那一朵烟火散尽,张殷殷才收回了目光,道:“这人是金光洞府弟子。他在这里出现,必有阴谋,待我去把他捉来!”
正道既然有三大支柱,邪门相应也有五大洞府,且存世修道派别中另有三大秘境,其中弟子少于世间走动。这金光洞府即是邪门五大洞府之末。那名弟子道行虽不甚高,却也比张殷殷低不到哪去。只是张殷殷身怀天狐之术,怕鬼而不怕人,要生擒这人倒也不是胡吹大气。张殷殷身形一动,纪若尘就拉住了她,摇头道:“由他去吧。洛阳周围想必已是各派云集,咱们不要多生事端,先离了洛阳再说。”
纪若尘说得焦急,但步伐仍是不急不徐,慢慢护着二女向东方而去。
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百丈之外的一棵古树枝叶才颤动了一下,一个瘦长身影逐渐现出形迹。他手中持着一张张得满满的黑色小弓,慢慢将弓合上。旁边一棵树枝上也现出一个身影,凑过来道:“师兄,你没事吧?”
先前那人将黑色小弓收起,恨恨地道:“没想到这小子倒是滴水不漏,全然不给我机会。这一箭若是不中,抓不到人不说,还要打草惊蛇……”他一句话没有说完,猛然间喷出一口黑血。原来他长时间凝力开弓,却无法发箭,不知不觉中已受暗伤。
但一旁的师弟没有过来助他疗伤,只是骇然抬首。树冠最高处正立着一个高大身影,在漫天火云的映衬下,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光看外表,就有狰狞气势。
“你是何人?”这师弟一声喝问刚刚出口,表情突然呆滞起来,口越张越大,然后吐出一团极淡的白气,就此委顿倒地,没了声气。
一旁的师兄面现挣扎,身体抽动了半天,终也吐出一团白气,身体软倒在树枝上。
立于树冠上那人手持一尊暗红玉瓶,挥手一招,两团白气飘飘荡荡就被吸入玉瓶之中,玉瓶立刻添了一抹艳红,如同里面刚被灌满了鲜血一般。这玉瓶原来是个十分霸道的法宝,如此轻易的就将二人的三魂七魄给收了。
那人望了望两具尸体,冷笑道:“北陔山这种小门派,居然也想来趟这混水?”
那人足下生起一道阴风,托扶着慢慢升高,转向东方飞去。只是才飞出十丈,他忽然定住身形,慢慢转过身来。
就在他适才立足之处,此刻已多了一个窈窕身影,一袭淡粉色衣裙穿在她身上,竟也不显俗,只生艳。
她向着那人笑道:“北陔山是小门派,那我们止空山呢,可放在先生眼里?”
那人悚然一惊,顷刻间已看清了那女子容貌,失声道:“景舆?!”
景舆笑道:“正是奴家。来来来,咱们先亲近一下再说!”
于是一团淡粉烟云腾空而起,向那人飘去。
大地再次颤动,一声接一声的闷雷轰轰隆隆从夜空中传来,满空的火云急速涌动,云边悄然间已染上了一层淡蓝。
夜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道巨大之极的龙卷风,带动着整个夜空的火云都旋动起来,恰似一头无比巨大的炎龙。炎龙那径粗数十里的巨大尾部不断垂下,探向洛阳,时时甩出一大团炽炎,又会在洛阳城中引起一道冲天火光。
就在炎龙龙尾快要探到洛阳之际,夜天中央的火云忽然炸开,向四下里散去,露出了一直掩于云后的夜空。这一片方圆百里的夜空中,无星无月,但见一片灿灿的金光!
篁蛇上下翻飞,厉啸穿云,不住从蛇口中喷出道道蓝气击向金光。然而蛇息只在半途时就如初雪遇阳,纷纷崩解融化。篁蛇更增愤怒,咆哮着合身向那一片金光冲去,但夜空中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它拦在半途。且那灿灿的金光对篁蛇有极大的威胁,此时已将篁蛇护体的黄泉之气消得殆尽。遥遥望去,篁蛇体侧不时会腾起一小股蓝炎,那是蛇目被金光引燃之象。
篁蛇每一次搏击,都会引得大地震动,天火如雨!
纪若尘三人也立定了脚步,无言望着夜天中正上下翻飞的篁蛇。扑面而来的炎风掀起三人衣袂秀发,也载来了篁蛇声声长啸。
不到一刻功夫,篁蛇已是半身带火,蛇头上千只利角都熔化销毁,左边的红目早暗淡无光,只余右侧的蓝眼还放射着幽幽光华。此时篁蛇每一次上下翻飞,后颈处都会有光芒一闪,看来它已无余力再行掩饰身上神物。
“它看上去好可怜啊。”青衣悄悄抓紧了纪若尘的衣袖,轻轻地道。
纪若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叹道:“这还不是它最可怜的时候呢。”
青衣望向纪若尘,道:“是因为它身上的神物吗?”
“是的。”
青衣转过身去,不愿再看篁蛇,黯然道:“可是叔叔说过,仙兵法宝皆是外物,当适可而止,过则对修为有碍。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的人要冒死争夺神物呢?当初我偷逃下山,许多人见了我用的东西,即会上来为难于我呢。它这么厉害,身上带的东西应是百年难得一现的神物才是,这等神物有几个人用得上呢?为什么还要你争我夺的?”
纪若尘实不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只得道:“或许是他们修为不够吧。”
青衣轻叹道:“或许如此。说起来,公子倒真的是无欲无求,见了青衣的混沌鞭也分毫不为所动,这份心性修为,除了叔叔等数个外,青衣还从未见过。”
纪若尘此时心境虽然压抑,闻言也不由得老脸微红。他哪里是什么无欲无求了?只因身有解离仙诀罢了。几乎任何仙兵法宝在纪若尘眼中都是一团团的灵气,区别无非是大小多寡而已。或许凡器与仙兵在他眼中的惟一区别,即是一个是现在可以解离的,一个是将来才能解离的。
听了青衣的话,张殷殷也是秀面微红。她对混沌鞭可曾经是艳羡不已的。
前朝曾有异人欧桑子,遍识天下名器,将千万种法宝分为神物、洪荒、仙兵、宝器、凡品五等。得列洪荒之谱共有四物,混沌鞭正是其中之一,但凡修道之士,见了混沌鞭而能不为所动的,万中无一。其实以青衣道行,混沌鞭的真正威力她连半成都发挥不出来。
纪若尘向周围一望,见四下里黑沉沉的一片,虽然半点异样声息也无,但经他灵觉扫过之后,数十点代表着灵力真元的微弱光点立刻显现出来。远方还有许多光点正在向这时聚拢。想来都是被刚刚那金仙洞府门人所发的烟火引来。
纪若尘当下再不迟疑,立刻取出道德宗报讯烟火,曲指一弹,那一枚铜哨即刻冲上夜空,悄失得无影无踪。他仰首望着夜天,直到感应到那一小团极为隐讳的灵气,才算放下心事。在洛阳中时,危急关头他也曾放出烟火,然而却如石沉大海,根本没有发出任何讯息。此时想来,或许是在半空之时烟火就已为黄泉秽气所毁,所以才发不出任何讯息。
这枚报讯烟火甫出,远处即亮起数点光华。顷刻间四名中年道士驭剑而至,落在纪若尘身旁。这四人皆是道德宗门下,人人印堂中隐现宝光,此为有上清修为之相。为首一名道士向纪若尘一拱手,道:“若尘师弟,我等来迟,万幸师弟无恙。此去东方七十里有一座瞻星观,乃是我宗支派弟子主持,我们且先去那里休整吧。”
纪若尘自无异议。此刻来了四个强援,他当即心定了很多。此时远方又有两人如飞而至,眨眼间即立在纪若尘面前。纪若尘定睛望去,见是云中居楚寒与石矶二人,不禁有些疑惑。
楚寒淡淡地道:“我们受人之托,特地前来相送纪师兄一程。”
纪若尘又是微微一怔,但面上微笑不变,谢过了楚寒与石矶二人。哪知楚寒忽然探身过来,在纪若尘耳边轻声道:“纪师兄不必谢我,我其实是盼着你早日轮回去的。”
纪若尘一时愕然,石矶则突然娇笑数声,就似知道楚寒在说什么一般。
就在此时,夜天中忽然大放光明,洛阳上方那百里金光骤然亮了数倍,篁蛇满身带火,颓然从空中坠落!它在半空中一个翻身,仍想攻上天去,却已有心无力,向上一步,却要下落三步。
挣扎间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篁蛇终于摔落在地!
它犹自不愿倒下,庞大的蛇躯中再次涌出黄泉之气,扑灭了身上的天火,然后昂然立起!只是那立着足有数千丈长的蛇身上,依然可以看到一团团天火余烬未熄,仍在燃烧着。稍有见识之士均可看出篁蛇实已是强弩之末,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倒下。
这一刻,不知有多少刚刚还被蛇纹攻得狼狈不堪之人,又开始蠢蠢欲动。
然则篁蛇摧城灭国之威仍在,那些敢打它所携神物主意的虽然皆是修道界有名有姓之人,却也惧怕篁蛇垂死一击,是以尽管它已摇摇欲坠,还是无人敢于上前。
篁蛇徒然挣扎着那数千丈长的蛇身,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的挣扎也无法离地飞起,只得在愤而向天喷出一团淡淡的蓝色蛇息后,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倾倒。
于是四处火焰浓烟的洛阳城中,悄然亮起许多因真元运聚而生的各色光芒。此际已是关键时刻,人人都看出篁蛇颈后那一道宝华与凡气迥然有异,就算不懂观气之人,随意想想也会知道篁蛇所携之宝又怎会有差。眼见着篁蛇倒下,许多人都蠢蠢欲动,开始提聚真元、准备护体强攻的咒法,完全顾不上掩藏形迹了。既然要夺宝,自得提前做足准备工作,伺机而动了。且不用想也知道,夜色笼罩的洛阳城中藏了不知多少修道之士,没有充足的准备,还不失了先机?
篁蛇这一次倒地之后,再也无力扬起蛇首,仅余的蓝色巨眼也是半睁半闭,光芒微弱之极。
眼见篁蛇倒地不起,众人心中都燃起熊熊烈火,时光每过一分,火焰就旺了一分。更何况大多数人并不知晓篁蛇所携为何神物,于是那一颗心就愈发的痒了。就在群相耸动之际,洛阳北城忽然升起了一道淡红光华,一位身着暗黄道袍,手持赤金拂尘的道士足踏仙剑,瞬间就飞至篁蛇上空。
他并不急于动手夺宝,而是先向四方一礼,朗声道:“贫道乃真武观孙果,在此向各方道友见礼。据贫道推算,这魔物所携之宝名为神州气运图,于本朝兴衰息息相关,却对提升列位道友修为无甚好处。因此贫道奉本朝明皇之诏,特来取这神州气运图,还请各位道友赏个薄面。至于此魔所携之其它宝物,贫道绝不妄取一物。”
孙果此番话一出,立刻让许多人心生退意。修道之士虽不大把朝廷放在眼里,但也不敢公然无视朝廷,任意妄为。要知前朝今世,好道之帝不在少数,自然也就有许多修道门派依附于朝廷之下。是以本朝手中所掌之修道实力,并不比哪一个修道大派差。就拿真武观来说,它本就是修道界一大派,自明皇赐造了真武观后,孙果才携部分门徒迁至长安。
而这孙果本身修为也极高,又身兼当朝国师。此时所说一番话语已隐隐然有代表本朝之意。况且他话也说得明白,只要那神州气运图,而且此图于个人修行并无多大好处。再往深想一层,若硬是要抢夺神州气运图,那即是有犯上作乱之嫌。
再者说,以孙果之地位声望,也不会在这等事上说谎,那等如公然视天下修士为无物,真武观就是再强,想也不敢如此张狂。
然则虽然忌惮着朝廷与真武观,但大利当前,还是有些人不甘心就此放手。何况此时洛阳一片大乱,混水中正好摸鱼,就算有心退缩之人,也不肯就此离去。也有一些人深知此刻情势微妙,稍一挑拨就会如星火燎原,引起众人怒火,也是断然不肯放过这等煽风点火的好机会。
当下一个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孙大国师,您说一句话就想拿了稀世神物去,这官威架子也未免太大了点吧?您是当朝国师,可我们这等闲云野鹤却没兴趣拍李隆基的马屁。失了面子事小,误了修为事大。”
他此言一出,立刻引得众人轰然应和。一时,群情激昂,大有不肯就此罢手之势。而那些本有退意之人,受此话鼓噪,退意如海水冲滩,跑得无影无踪,连一丝留痕都找不到。
这人话语过于阴损,孙果当即面色一寒,冷道:“我真武观一脉为朝效力,为的是天下苍生,可不是图什么荣华富贵。这位朋友既然如此置疑,可敢报上名号,让我知晓一下是哪位高贤大家?”
那人不为孙果言辞所动,只是阴笑着道:“孙大国师好的是大道飞生,还是荣华富贵,又或者喜的是那羽衣霓裳的杨太真,就只有您自己知道了,我们又哪会知晓?至于名号就不必报了,我这种无名小卒的名号,哪入得了当世修为第一的孙果孙大真人的法眼?”
孙果也不动怒,只是凝神倾听那人的话,就在他最后一句话余音未散时,孙果忽然道了一声:“休要藏头露尾,出来吧!”
孙果这一声喝也不甚响,但众人皆是有道之士,早已分辨出喝声中隐有一道潜劲。果然,孙果话音未落,洛阳城西突然亮起一团碧火,一个蹲在屋檐上的老者登时现了身形。但那老者道行也不弱,受了孙果这一喝,身体只是微微一晃。
孙果一望之下,神色一凛,沉道:“水宗泽,你我虽有夙怨,但此时可非是了结私人恩怨之时!你若阻我,可曾想过那后果吗?”
水宗泽嘿嘿一笑,挺直了胸膛,道:“反正我是孤家寡人一个,还怕你那明皇下诏诛我九族不成?更何况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篁蛇所携之宝非止是神州气运图而已,还有一件嘛……”
说到这里,他声音越拖越长,也越来越小,显然是要卖个关子。不光是孙果,几乎所有人都在凝神倾听,想知道篁蛇还带了些什么宝物。
孙果正自凝神,忽然发现那水宗泽面带冷笑,他心中立时一惊,瞬间回身,这才发现篁蛇不知何时竟又立起身来,那一只巨大的蓝目正死死地盯着他。此时整个洛阳上空光华缭绕的惟有孙果孙大国师,篁蛇想不注意到他也难。
蛇动何其速?
还未等孙果逃遁,篁蛇蛇首已当空划过!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夜天中忽然多了一颗光彩绚烂的流星,破空而去,瞬间已飞出十余里远。
篁蛇毕竟是酆都东方之主,属世外魔物,此刻虽连蛇息都喷不出一点,但巨头一撞,一道大力也将孙果直接砸出了洛阳。
一时间人人屏息静气,骇然盯着这忽然重振雄风的酆都篁蛇。篁蛇四下环视一周,方才长啸一声,缓缓倒地。
整个洛阳又安静了片刻。
忽然一道若有若无的身影从洛阳城东升起,转眼间就出现在篁蛇上方,伸手向那一轮越来越明亮的宝光抓去!他这一动,洛阳四周立刻光芒闪闪,十余人争先恐后地向篁蛇冲来。
最当先那人忽然一声惨叫,似是撞上了一道无形屏障,再也前进不了一分,然后就似被浸入消骨蚀肌的毒液中一般,全身竟然就此溶化了!
众人大惊失色,全都心道侥幸。此时敢于出手抢夺神物之人皆见多识广,一见之下即知篁蛇崩解在即,体内黄泉精气汹涌而出,此时蛇躯周围已成绝域。可是若等黄泉之气散尽,那时篁蛇所携神物也会随之崩解消融。是以众人虽知凶险,但仍不肯退后,纷纷给自己加持避秽防邪的符咒,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近篁蛇。
宝光只有一处,可是第一批夺宝之人就有十余个,稍有智慧之人皆知接下来会是何等结局。
果不其然,须臾间夜天一亮,一道暗红雷光从天而降,击在一名少妇身上。她头顶忽然闪现出一座法阵,将雷光接了下来。原来这名少妇也是早有防备。她回身扬手,一个火红的珠子脱手而出,击向了一座全无灯火的民宅,一边喝道:“万鬼宗的人就只会躲在暗处偷袭吗?”
那座民宅突然泛起一层惨绿光华,堪堪抵住了那一颗火红的宝珠。
既然开了头,那么诸人也都不再客气。道道宝光纵横来去,轰雷阵阵,电光隐隐,不知有多少法宝仙剑当空飞舞,煞是壮观。此时夜天火云虽已渐消,但仍不时滴下大团天炎,惊得诸修士躲闪不迭。
这些人不光要互相拼斗,还得提防着随时有可能自暗中出现的偷袭,上要躲避天炎,下得绕开秽气,有余力时还得攻一下篁蛇,以求破开它的护身秽气。这等险象环生的打斗之境,却也仍是挡不了众人想要靠近篁蛇的步伐。
此时洛阳城中火光处处,几番大劫下来不知倒塌了多少民居,到处都是哭天抢地之声。空中诸位道者修士也斗得正酣,时时有人一个不察,连中数样法宝轰击,洒然轮回去了。
于是这千年东都,天上天下,皆乱成一团。
形势险恶,诸真修十分真元倒有九分用来攻敌护身,只有一成能够用来破消篁蛇秽气,又哪里动摇得了篁蛇那近乎无穷无尽的黄泉之气?眼见得篁蛇身上鳞甲开始变色,身下隐现的宝光也渐渐暗去,人人均是心中焦急,却也无他法可想。
此时天边一团彩光又现,孙果驭气凌空,又从洛阳城外飞回。他虽然道法深湛,但遥遥见了篁蛇周围法宝乱舞、道术狂轰的混乱局面,哪敢贸然闯入?焦急之下,孙果运足真元,朗声喝道:“大家先请住手,且听贫道一言!”
但一来此刻大家已杀红了眼,没有谁愿意就此退缩,二来孙果刚被垂死篁蛇一击飞出洛阳,此番重回,已是鼻青目肿,仙袍破烂不堪,那一柄紫金拂尘也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实在没什么威仪可言。他这么一叫,迎面射来三箭,头顶一道落雷,又有一道蓝光自下而上,直奔孙果后心而来,权做对他的回答。
孙果又惊又怒,足下微一运力,仙剑已在手中。挥手之间,一道明黄圆幕已将孙果罩于其中,将来袭的法宝辉光统统拦下。孙果口中颂咒,骤然大喝一声,手中仙剑光芒大盛!他身形一闪间,已然冲入洛阳民居之中,又冲天而起,重回百丈高空。
但听得下方一声惨叫,然后一颗头颅高高飞起,远远抛落在数十丈外。
孙果显已动了真怒,剑动如虹,顷刻间又斩两人!
洛阳东首有四人显有夙怨,两两正斗得激烈,随时可能会有人陨命轮回。就在此时,忽有一位道士从夜色中踏出,自四人中间穿过,还向他们分别颔首微笑,算是见过了礼。四人均是一惊,不由得停了手,齐齐望向那道人的背影。
那道士青布道袍,背负古剑,背影望去颇有仙风。这一瞬间的功夫,他早在百丈之外,立于篁蛇之东。这道士周身真元不显,显是道行已深到了极处,然而更为难得的却是他一团和气,全无架子。
一人怔怔看着那道士的背影,忽然问向身边刚刚还在斗生斗死之人:“你看清了没有?”
那人也忘了动手,道:“那不是道德宗紫阳真人吗?”
先一人犹未从震惊中恢复,道:“这……紫阳真人怎么也来了?”
“我怎么知道?”
两人互望一眼,忽然省起还未曾打得明白,当下一个念咒,一个运剑,又斗在了一起。
这片刻功夫,孙果又一剑穿了一名女子的右臂,险些将她整条手臂卸下。他忽然感到身后灵气有异,立刻捏个法诀,反手一剑向后斩去,然后才转过身来。待看清面前乃是一个面容清隽、宝光含而不露的道士时,孙果登时收了三分真元。他虽然动怒,下手斩的都是邪门中人,雅不愿得罪正道同僚。那道士见孙果一剑斩来,微微一笑,手中已多了一柄方天画戟,向破空而至的剑光挡去。两人相距十丈,剑光戟气已先击在一起!
空中骤起一声炸雷,到处都是游离的细小电火,映得孙果与那道士面容忽明忽暗。
孙果周身彩华一暗,身不由已地向一旁退开,直退出十余丈才算稳住身形。那道士已越过了他,立在篁蛇之西。孙果骇然之余,仔细一望,惊道:“道德太隐真人?”
那道士身有仙气,手中画戟却与他形象格格不入。闻听孙果之言,他转过身来,微笑道:“正是贫道。”
孙果心中一凛,肃然道:“难道贵宗也要争那神州气运图不成?”
太隐真人微笑道:“志在必得。”
孙果闻言大惊,举目一望,但见除却太隐真人外,紫阳、紫云、太微、守真等四位真人均已现身,分立五行方位,与太隐真人遥遥相对,恰好将篁蛇后颈处置于阵法中心。随后四方又亮起点点真元之气外放而成的光华,二十八名道德宗弟子人人手持宝剑,守好了二十八宿之位。眨眼之间,道德宗闻名于世的参星御天阵已然形成!
还未等孙果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夜天中忽然亮起一颗极璀灿的流星,飞冲而下!原来玉虚真人手持列缺古剑,身剑合一,从天而降,合身冲向了伏地不动的篁蛇!
玉虚列缺古剑上的光芒有若春蚕,喷出无数细丝,细丝渐长渐长,环绕着玉虚身周,到得最后已将他整个人都包在其中,玉虚、列缺俱不可见,众人眼中惟有一颗飞速下降的光茧。
光茧之中,玉虚双瞳也转成琥珀之色,内中如有熊熊火焰燃烧。他分毫不惧篁蛇身周那一层无形的黄泉精气,直冲而入。光茧与黄泉精气如重物相击,爆出轰然巨响,随即光芒渐渐暗去,显出玉虚身形。此时玉虚手腕一转,就在他足尖堪堪点到篁蛇鳞甲之时,列缺古剑划了一个弧形,狠狠斩落!
刹那间,篁蛇身躯上亮起一点耀眼之极的光华,然后大团大团的暗蓝秽气升腾而起,将光华淹没于其中。
玉虚一声清啸,自黄泉秽气中一飞冲天,立在了参星御天大阵的正中央,即刻闭目调息。此时玉虚真人身周所发的琥珀色真火已暗了不少,显然刚才那一剑极是损耗真元。
此时下方暗蓝秽气已随风散去,篁蛇颈部多了一道长二十丈,深十丈的巨大创口。众人眼见如此恐怖之创,均惊骇于玉虚真人一剑之威。那孙果本是一脸怒色傲意,见了这惊世骇俗的一剑后,面上傲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篁蛇乃是秉黄泉秽气化形而成,与藏于九地之下的酆都篁蛇本体不可同日而语。然则尽管如此,它鳞甲之坚,蛇气之烈,也非寻常修道之士所能稍挡。适才众多修士连番攻击,连它的护体秽气都未能攻破,然而玉虚仅仅一剑就几乎斩去了篁蛇三分之一的蛇颈,如此之威,何人能挡!
孙果见多识广,单从玉虚这一剑,立时看出玉虚真人隐隐有修入玉清之境的迹象。道德宗三清真诀渊深如海,玉清篇讲的全是羽化飞升的大道正途。只要修入玉清之境,就有得成正果之望,最不济也是一个尸解得道。据故老相传,玉清篇中修为高低,定的乃是度过天劫之后的仙班品秩,而非是是否可得飞升。
紫微真人修的是玉清真诀那是毫无疑问,然而玉虚真人竟也有修入玉清境界的迹象,这让孙果如何能够不惊?道德宗人多势大,数年前夺得谪仙不说,近来年轻弟子中又人才辈出,此番竟又在图谋神州气运图!
孙果思前想后,面色已是数变。
须臾功夫,玉虚真人已调息完毕,双目一开,列缺古剑再次指向篁蛇!
他这一动不要紧,明里交战和暗里观战的人都沉不住气了。眼见玉虚真人再来两剑,神州气运图就要现世,让人如何还能袖手旁观?况且稍厉害一些的珍禽异兽都修有内丹,妙用无穷,且往往一身筋肉皆可入药,这篁蛇如此不世声威,内丹又该是何样的厉害法?
于是呼的一声,一个碧绿瓷盘飞旋而起,斩向了最外围的一名道德宗弟子。终有人按捺不住,想要投石问路了。
那道德宗道士人已中年,看道行分毫也不比施放这旋盘法宝的那人差了。当下只听得他一声冷笑,背上古剑已在手中,抖手间挥出一道剑芒,向碧绿瓷盘击去。不光是他动,站在这一方的其余六名道德宗门人同时挥剑,七道剑芒错落而出,却一同击在瓷盘上。
七剑合一,威力比之瓷盘上所附真元又何止大了十倍?然而可奇的是那瓷盘并未损毁,反倒是光芒骤然亮了十倍有余,而后若一道碧电,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远处突现一团碧火,直冲上天。众人心下一凛,皆知这是修道人魂魄被毁,真元散出所生之象。
想那法宝主人原意只是试探性地攻击一下,人仍躲在远处。哪料得参星御天大阵如此厉害,一个反击就要了他的性命。
夜空中响起阵阵轰鸣,一小团天炎落到半途,忽然转了个方向,向紫云真人当头压来。显然这暗中下手之人道行极深,竟可以操纵天火。虽只是改变了一下方向,但也是极了不起的事。
紫云真人双目低垂,双手拢于胸前袖中,对于足可将修道之士毁得神形俱灭的天火视而不见。其余四位真人也同他一样,丝毫没有要出手救援之意。
天火落到紫云真人头顶十丈处,忽然为一道无形屏障所阻,天火发出嗤嗤的声响,火团越来越小,火焰越来越微弱,直至熄灭,也不得寸进。
夜空中又落下两道雷电。与纪若尘所会的最初级的雷咒不同,这两道落雷一紫一青,不但雷光粗大了许多,内中又附上了可以消蚀真元气劲的法咒,威力只比九天神雷略弱。然而这两道雷光也如那一团天火般被无形屏障所拦,溅起大蓬电光之后,不情不愿地消失了。
这短短时刻,又有四五样攻来的法宝被参星御天大阵弹回。
一众修道者震惊于参星御天阵的防御,但也有一些人看出了便宜,于是现身出来,倾尽全身真元向这参星御天大阵猛攻。他们这一动手,其它修道者立刻恍然大悟,这阵法防御如此厚重,看来是善守而不能攻,于是各自擎出法宝,纷纷冲前。
就在此时,紫阳真人双目忽开,朗声道:“日后还有相见之日,各位道友还请三思而行,勿令贫道为难。”
紫阳真人此话一出,立时有一些人清醒过来,省起了与道德宗为敌的后果。然则不畏惧道德宗之人也在所多有,当下有一人嘿嘿一笑,道:“紫阳真人,不令你为难,就得让我为难,您说该怎么办呢?”
他话音未落,手中玉尺已全力掷出,击向了参星御天大阵。这人道行果然强横,玉尺若一头玉龙,翻飞出击,与参星御天阵一触,即刻发出一声轰鸣。虽然玉尺被弹回,但空中隐现道道波纹,勾勒出了此阵的守御范围。
这人一击之下,所有修道人俱是精神一振,因为这参星御天阵显然也有穷极之时,只消众人合力,破去也非是不可能。
这时守御东方的道德宗道士七剑齐出,剑芒在空中合成一颗青芒。紫阳真人伸手一招,那颗青芒即飞入右手中,然后左手向那手持玉尺的修士一指,右手中青芒立刻化成一道刺目青光,端直照耀在他身上!
那修士身处青光之中,面现惊骇之色,欲要闪躲,却分毫动弹不得!他张口大呼,可是半点声音也透不出青芒,随后他肌肤内也泛起一层青色,整个人望上去有如一座栩栩如生的青玉雕像。雕像随即浮现出无数细小纹路,然后突然碎成了数百小块,每一片碎块又再分成数百块,如此数次,这名修士已化成一蓬青色细沙,就此消散。
然而守御东方的七名道士意犹未尽,古剑接连挥出,眨眼间又出七剑。七颗青芒于空中成形后,徐徐飞到紫阳真人身旁,就此飘浮不动,映得紫阳真人的身影忽明忽暗。不光是守御东方的道士如此,其余三方的道士也纷纷挥剑,另有二十一颗各色光芒团当空成形,飘浮在五位真人身前。
整个参星御天大阵中登时有若繁星点点,二十八颗光芒浮于空中,恰应着二十八宿方位。
这方是参星御天大阵的真面目!
望着参量御天大阵中的星芒,诸修道者均倒吸一口冷气,一时间无人敢再上前。
一声轰鸣,漫漫暗蓝秽气中,玉虚真人再一次冲天而起,凝立在大阵中央,闭目调息。
篁蛇蛇颈上已现一道深沟,仅余三分之一的血肉相连,甚至于可以透过身躯看到隐隐散发出来的宝光。玉虚真人只消再来一剑,神物就将现世。
“参天御星大阵果然名不虚传,有夺天地造化之功啊!贵宗这百年来人才辈出,实已为我正道之首。”洛阳北部,凝立于空的虚玄捻须微笑道。
张景霄一边谦让道:“虚玄真人过誉了,雕虫小技,不入方家法眼。”一边又向玉玄真人道:“情势紧急,还请玉玄真人速去洛水旁掠阵。”
玉玄道:“那这边……”
景霄真人道:“无妨。我应付得来。”
玉玄真人细细一想,也觉得就算仅有景霄真人一人在此,青墟宫诸真人也不可能悍然动武。相较之下,还是参星御天大阵那边的情势紧张一些,于是向景霄真人略一颔首,就此隐入夜色之中。
景霄和玉玄真人乃是用道德宗秘法交谈,虚玄真人见玉玄真人离去,只是微微一笑,道:“两位真人真是好决断,要知道,确是有许多人非是为了这一件神物而来。”
玉玄真人刚刚动身,参星御天阵中玉虚真人已调息完毕,列缺剑再放光华,合身向篁蛇冲去!
见此情景,围观的修道者们再也忍耐不住,纷纷驭起法宝,一拥而上。道德宗五位真人双目皆开,挥手之间,阵中二十八颗参星一一飞出,迎向了若蝗虫一般的修道者。
就在此时,洛阳突然升起三个若有若无的身影,后发而先至,在一颗颗参星中穿过,分从三个方位攻向大阵。
为首一人是一身金袍的胖大老者,手持一枚三寸锤头的紫金八棱小锤。他极是清楚参星御天阵的防御范围,正正好好地停在阵外,挽起衣袖,一锤敲在阵上。这一锤下去,有如千万面巨鼓齐响,一道金色波纹扩散开去,直至百丈外方才散了。
他这一方正好对着紫阳真人。紫阳真人抬首一望,微笑道:“原来是金光洞府极妙老祖。大驾光临,未曾远迎,紫阳失礼了。”
极妙老祖哈哈一声长笑,道:“好说!好说!我此来……”
他一句话未说完,就生生打住,脸色早已变得铁青。原来紫阳真人向他打了个招呼后,没听他回话就转过头去,望向分从西北两方袭来的两道身影。其余的四位真人干脆连紫阳真人这点礼数都省了,压根就没向这边看上一眼。金光洞府虽是五大洞府之末,好歹极妙老祖也是修道界头面之人,何尝受过这等轻视?他又最是看重面子排名,这一气更是非同小可。
当下极妙老祖吐气开声,奋起紫金八棱小锤,又是一锤敲在参星御天大阵上。这一次的金光波动比方才多了十丈,阵法微微晃动了一下,但也就如此而已。
北方那人并不急于冲前,挥手间数十条丈许暗蓝冰梭已然生成,然后扑天盖地向参星御天大阵击来!这些冰梭声势又自不同,每一道击落,都会引发参星阵法一阵波动,看上去不过比极妙老祖弱了一点而已。可是这人挥手间就是数十道冰梭,这份道行可就不是极妙老祖比得上的了。眼见大阵越来越有风雨飘摇之势,这一方的太微真人叱喝一声,真元提聚,先稳住阵势,然后冷笑道:“王天师,难道归元洞府也要来凑一次热闹吗?”
那王天师形容清雅,闻言笑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本非同道,既然道德宗有所图谋,那我们归元洞府来妨碍一下,也是份内之事。何况我已然出了手,是以太微真人这一问,倒是有些笨了。”
太微冷笑道:“的确是我笨了。待此间事了,我还要向王天师好好讨教一番。”
那王天师摇头道:“我们修道之人戒贪戒争,此事恕难从命。”他嘴上说的是戒贪戒争,手中可不闲着,几句话的功夫已有百根冰梭轰在参星御天阵上。太微真人既要应付数十位修道者的攻击,又要抵御归元王天师,一时间压力沉重,他虽然道行通玄,但也有些顾此失彼。
西方来人本是速度最慢的一个,极妙老祖与王天师都已经动上了手,他还在百丈之外。可是此刻他骤然加速,身形乍隐还现,眨眼间已冲到阵前。这人白白胖胖,一副面团团的员外模样,双手一翻,手中已多了一对精光湛然的匕首,而后暴喝一声,双匕闪电般向紫云真人插下!
别看他相貌和蔼,然而这一喝一击直有撼天动地之势,双匕匕尖绽起一点精光,竟破阵而入,直刺紫云真人眉心咽喉!
紫云真人左手一张,手心中已多了一尊铜鼎,在面前一挡。当当两声大响,这尊沉重的洞鼎竟被两柄其薄如纸的匕首撞得不住晃动。这还是在参星御天阵的护御之下,可见两柄匕首上所附威力!
紫云真人惊道:“魏无伤?”
那员外小眼圆睁,沉声厉喝道:“正是某家!”
说话间,一双匕首已如狂风骤雨般刺向紫云真人,撞击得那一尊铜鼎有如在风雨飘摇之中,火丝绽射如雨。紫云真人不得不凝神应对,参星御天大阵立刻起了道道波澜,眼见得有些不稳了。
电光石火之间,忽闻一声清喝:“妖孽也敢在洛阳现身?”
喝声未落,魏无伤身后剑光闪动,三名修道者颈间喷出鲜血,缓缓从空中栽落,让出了一条通路。然后一点剑光乍亮,恰如天上晨星,点向魏无伤的后心!
这点剑光温润如玉,并无多少凌厉杀意,然而魏无伤却不敢怠慢,旋风般回身,先是一声大喝,喝散了剑光周转缠绕的根根光丝,然后双匕一错,架住了来袭之剑。他凝望来人,喝了一声:“道德宗玉玄?”
玉玄真人皓腕一抖,已收回玉剑,道:“正是!且让我来领教一下妖皇殿前无伤大将军闻名当世的悍勇吧!”
魏无伤喝道:“如此也好!”
他双匕一分,胖胖的身躯如一堵墙壁,当头向玉玄压下!这一扑击其实甚为无礼,玉玄双眉一皱,面若寒霜,玉剑一引,转而点向无伤右胸。哪知魏无伤竟不闪不避,仍是合身扑来,一双细目只是盯着玉玄咽喉胸口。
玉玄心中一凛,省起妖族躯体不同凡人,自己这一剑虽狠,未必就能致命,无伤那两匕首自己可绝对当不起。甫一动手,魏无伤就要以已身重伤搏玉玄一命,虽然行险,却不能不说是非常有效。
玉玄急忙收剑后飞,欲先行避开两枚匕首再说。魏无伤得此先机,当即大喝一声,气势如狂潮突起,追袭着玉玄猛攻过去。
他胖大高壮,用的两柄匕首却是锋长三寸,其薄如纸,与他形容极是不符。一动起手来,这无伤大将军立刻就是贴身缠斗,一味狂攻,分毫不顾自身安危。其实他道行极高,又经历生死恶战无数,看似胡攻乱斗,其实每一下都是以已伤换敌命,纵是道行强过了无伤之人,也难以胜得了他。
玉玄在道德九真人中年岁最幼,临敌经验也是最少,还是初次遇上魏无伤这等无赖战法,一时间被杀得唯有招架之力,不住向后退去。
此时一道宝光忽然冲天而起,直映亮了半边天空!夜天之中,忽有钟鸣三声,其声清越,人人均是听得清清楚楚,无论风声、雷声,均无法压下钟音分毫。
原来玉虚真人第三剑斩落,篁蛇神物已然出世!
就在此时,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身影从南方升起,而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入参星御天阵,手中一柄淡墨古剑如天外飞龙,点向玉虚真人眉心!
遥遥望去,来人周身隐隐现出淡淡火焰,其气清而华,修的乃是堂堂正正的大道正法。那一口淡墨古剑朴实无华,虽也现光芒气晕,但与寻常剑芒绝不相同。那是由显而隐,又由隐至显,走过一个轮回、已近于大道的剑芒。单以这份修为而论,绝不比道德宗哪一位真人差了。
玉虚三剑斩过,真元已损耗过半,在来人一轮急攻之下,一时间惟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但玉虚真人守紧门户,分毫不肯退让。两人正下方但见一片灿灿宝光,光芒里究竟是什么,就连玉虚也看不清楚。而道德宗六位真人均脱不开身,玉虚再一退,这神物就等如是让给了来人。
双方甫一接手,刹那间就已各出百余剑,一时间在这参星御天大阵的中央,光风火雨四下分散,那以万千记的光露火线触到任何一条,都足以使寻常修道之士重创!在火雨之中,又有亭台楼阁,浮莲宝塔若隐若现。
孙果粗略一望,不禁心下骇然。看来玉虚与来人道行均已修至元婴大成,金身将现之境,即将踏上飞升大道,激斗之时方能有此种种异相。且两人甫一交手已是生死之搏,若稍有不慎,立时就是元婴金身被破,终身大道无望之局。
孙果再向那一道宝光望了望,当下一咬牙,决计不再等候迟迟不至的司马天师,仙剑一引,一道明黄光华已射向前方的太隐真人!
夜天中仍偶有天火落下,只是规模与热度都较方才要小了许多。但这些天火再也触不到洛阳,它们刚到半途,就被阵阵激荡来回的光气罡风硬冲回天上,如此几番来回,终得不情不愿地熄去。而下方道道剑光雷火,将整个洛阳照耀得如同白昼,甚而已倒逼天上火云光华!
至此神物现世之时,东都大战方酣!
洛阳城中大乱,城外也非是一片坦途。
纪若尘等人刚行出不到二里,四下里已然影影绰绰地围上来百余号人,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赶来这里的途中。纪若尘环顾一周,粗粗从真元灵气上看,来者分属十余个大小门派,纪若尘初次下山,见识不广,只认得其中一半的门派。其中大多是邪门诸派,也有些介于正邪之间的门派,甚至于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正道门派。
此际不知是否受到篁蛇出世影响,人人都有些心浮气燥,也不多作客套,光华闪耀间,诸般法宝已向纪若尘等人袭来!
卫护着纪若尘的四名道德宗门人皆有上清修为,道行远高于面前这些乌合之众,当下四剑纵横如龙,硬行从修道者中杀出一条血路!为首那道士即刻让纪若尘等自行前往瞻星观,自已则与三位同门各自分开,游走不定,往来袭杀,将这些追兵统统拦下。但敌我众寡悬殊,是以四位道士也陷入苦战。
纪若尘等五人知道时机紧迫,当下加速前行,转眼间已奔出十里。
当五人站上一座小山丘之时,不由得一阵愕然。前方不远处数十名修道者分作两方,法宝道术齐出,正斗得精彩纷呈。遥观这些人的服色灵气,应是分属四五个门派。他们不去夺宝,不来劫人,怎的先行在这里斗起来了?
只听得一名老者声如洪钟,大喝道:“绛云夫人,你休恃人多,但有老夫一口气在,你要独吞那小子身上重宝,想也休想!”
另一方一位看上去仍在妙龄的美妇手一挥,一道红云当头罩向那老者,方才冷笑道:“葛堡主,你想要横插一杠,这心愿是好的,就不知有没有这等本事了!”
老者避过红云,怒道:“简直欺人太甚!”
纪若尘不禁哑然。张殷殷与青衣都大略知道原委,楚寒和石矶则意味深长地向纪若尘望了一眼,石矶更是轻轻一笑。
那不言之意十分明显,纪若尘已被这些人视为囊中之物,是以这一干人等不急擒人,先议分赃,显然分得不公允,这才打了起来。
纪若尘哭笑不得,打个手势,五人悄悄绕开了那群斗得正欢的修道者,继续向东行去。只是他们还没走出一里,就听得一声沉喝如轰雷般传来:
“这就想走了吗?东海紫金白玉宫已在此相候多时!”
这一声喝不光喝住了纪若尘五人,也惊了那群正自缠斗的修道者。他们向这边一望,登时纷纷叫了起来:“难道就是那小子吗?”
“看来是了!”
“快围上去,别走了他们!”
“咦,那山头上立着的是些什么人?真的是紫金白玉宫的人吗?”
有眼尖的瞄了一会,忽然叫了一声:“糟糕,原来碧海龙皇也到了!”
此时纪若尘五人前方是一座小丘,丘顶上一排立着十余人。后方则立着刚刚相斗的那一群修道者,眼见已无路可走。
紫金白玉宫乃是三大秘境之一,只知位于东海之中,具体位置就无人知晓了。紫金白玉宫中有三位龙皇,一身道行均是深不可测。没想到这等久居世外的门派竟也会参与到这洛阳乱局之中,且还是由碧海龙皇亲自出马,这阵势已有些大了。
远远看去,碧海龙皇头戴紫玉冠,足登云头靴,一身碧色锦袍,缀以金色水纹,夜色下千丝万缕的水纹金光粼粼,若一道道波纹,荡漾来去。细瞧之下,见那碧海龙皇脸若银盆,目透精光,颌下五缕长须,无风自动,自有一股沛然雄霸之气。
青衣且不论,纪若尘、楚寒等四人可均是年轻一代的顶尖人物,但他们修行尚短,道行和碧海龙皇这些老一辈之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眼下又如何抵挡得住?
楚寒一看当前形势,当即向碧海龙皇一拱手,朗声道:“在下云中居楚寒,奉师门之命相送道德宗几位高弟一程。今日如有得罪各位之处,日后自会登门谢罪,还请各位勿要为难我等。”
他这番话说得谦逊,可内中意思一点也不谦逊了。众人心下明白,如不肯放五人一马,眼下这关一过,他们就要面对道德宗与云中居正道两大门派的报复,那决不是一件可以说笑的事。何况就在不久之前,颇具声威的罗然门因为误抓了道德宗弟子,结果立时就被各方人马打上门去,混战一翻,差点灭了罗然门的香火,最终还是大罗大然二位真君向道德宗俯首称臣,方才保得门户牌位。
碧海龙皇双眼一开,沉声道:“本皇此番前来中土,只是要带那小子走,与你云中居可无干系。若你等硬要出头,有什么损伤,可休要怪我!至于云中居以后想怎么报复,尽管划下道来,我紫金白玉宫全接着就是。采薇,去抓那小子过来!”
碧海龙皇身旁一个少女应了一声,轻飘飘地纵身而起,向五人冲来。她这一动,紫金白玉宫其余人众同时动了,紧跟着她杀来。
呛啷一声,楚寒长剑出匣,挥剑截住了采薇,石矶则一人迎上了四名男弟子。
在一片密如珠玉落盘的碎响声中,楚寒与采薇交错而过,身周芒火细碎如丝,也不知交击了多少剑!
楚寒一声闷哼,背心衣衫破裂,现出一个看不清深浅的剑创。但他完全不顾自己伤势,长剑再挥,光芒闪耀,一举将紫金白玉宫其余的门人统统拦了下来。采薇也不好过,两腿上各现一条剑痕,行动上已有些不便。她本以身法轻灵如风见长,这次双腿受伤,实力立刻大打折扣。
采薇道行实不在楚寒之下,紫金白玉宫门人也均道行不低,以众敌寡,楚寒与石矶登时陷入苦战,屡次遇险。然而楚寒尽管看上去随时有可能不支倒地,但守御得全无破绽,任众人狂攻不休,就是不倒。石矶情况同样险恶,面上妖丽的笑意却不减半分。围着她猛攻的几名紫金白玉宫门人见了,手下都不由自主地缓了一分。别看石矶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出手可绝不领情,偶有反击,就几乎要了一名男弟子的性命。
楚寒石矶等二人拼力死战,竟将紫金白玉宫众门人牢牢拖住,不得寸进。
“快走!前方有接应!”楚寒只来得及喊一声,就不得不闭口调息,方能应付周围的如潮攻势。
纪若尘一咬牙,知道犹豫不得,拉着张殷殷和青衣绕开战圈,继续向东方奔去。
碧海龙皇冷笑一声,喝道:“这就想走了吗?置本皇于何地?”
他袍袖一拂,一道碧蓝光圈就向纪若尘当头套下。然而山丘周围忽然泛起了一层薄雾,碧蓝光圈在雾中渐渐淡去,只飞出十余丈就消失无踪。
碧海龙皇一惊,喝道:“何方高人?”
那人却并不现身,只一道飘飘渺渺的声音荡了过来:“龙皇少说修了百年大道,欺负些后辈象什么话?还是由我云中雾岚来讨教一下吧!”
洛阳城东,基本上是一马平川。在夜天暗淡红光的映衬下,远方的景物依稀可辨。自空中俯瞰下去,纪若尘携着青衣,正在大地上迅速移动,张殷殷则有如一朵冰云,紧紧跟在纪若尘身后。
暗红夜色下,另有两道身影分从两方高速飞来,看路线是要截住纪若尘三人。但二人路线重合,在拦住纪若尘去路之前就已互相发现了对方,于是均改变方向,眨眼间已在一条小河隔河相望。
河东岸立着一个少女,一头秀发高高挽起,在头顶两边束成两个巨大的羊角,绕以暗金丝线,垂挂着数颗流苏水钻。
她面容丰润,双目如杏,大而明媚。她本应是秀丽中透着淡淡甜意,但那一双眼却给人以异样的感觉。若星一般的眼中,透着迷茫、坚定、冰冷、热烈、杀意,林林种种地混合在一处,实让人不知如何形容。
“你是谁?”她声音也如黄莺出谷,甜甜的十分动人,但不知为何,就是让人从中听到一种异样的冰寒。
河西立着的女子素衫如洗,正是顾清。
她饶有兴味地望着河东的女孩,问道:“那你又是谁?”
那女孩儿黛眉一皱,左拳已悄悄握起,道:“我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想抢我要的人。”
顾清道:“那又如何呢?”
女孩身形一落,右足在地上轻轻一踏,只听得轰的一声响,河东岸骤然塌陷出十丈方园的一个巨坑,那纤弱的躯体瞬间已出现在顾清面前,挥起一拳,向顾清迎面击来。
她一只雪白粉嫩的小拳头击出,顾清即觉察有异。拳头尚在半途,已可听闻轻微的噼啪声,拳头上各是隐隐浮起一层火焰,这非是她真元外放而生的真火,而是由于这一拳蕴力过大而引动外界灵气汇聚,并由此所生阳火。
顾清微吃一惊,也不出剑,左手一出,轻轻在女孩的拳上一挡。
嘭的一声,一波无形气劲以二人为中心迅速扩散开来,河岸登时被这道摧枯拉朽的气劲推出了一圈平地。
顾清如一片落叶,轻飘飘地升起,退落到三丈之外,方才落下。
那女孩仍立于原地未动。她看了看顾清,弯弯的柳眉一竖,再次起身,右足飞起,打横扫向顾清的腰际。这一踢刚刚起势,空中即响起一阵奇异的尖啸,数十丈内的景物都显得有些变幻扭曲。一道暗劲沉凝如山,已先向顾清递来!
顾清素手向女孩足上虚虚一按,与那道暗劲一触,立时又被震得飞起,再次后飘三丈,方才立定。她抬手一观,见本是莹白如雪的掌缘上多了一抹艳红,正徐徐褪去,五指指尖也微有麻木之感。
顾清望向女孩那一双变幻不定的眼,讶道:“龙虎太玄经?”
女孩黛眉一皱,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呼的一声轻响,她不知如何已绕到了顾清身后,一只白生生的左手按向了顾清后心。顾清侧身要闪,忽然发觉周围气劲都已凝固,一时竟动弹不得。
女孩那一只嫩如春笋的手,无声无息地按在了顾清后心处。
纪若尘早察觉这方已有一道异样的灵气升起,但这一个漫长的夜晚,最不缺少的就是各门各派的修道者,他最不愿意感应到的就是非同寻常的灵气。
眼见时机紧迫,也容不得纪若尘细想。他脚步稍顿,双手一捞,干脆将青衣打横抱起,随即足下加劲,若一道轻烟般向远方飘去。
此地已属洛阳外围,然纪若尘三人走得并不顺畅。一路上,虽没再碰到如碧海龙皇之流的高人,但人数众多的小门派的修道者也着实令人难以招架。幸得纪若尘玄心扳指中还有不少威力强大的咒符,在洛阳城对付秽物时用不大到,对付这些修道者可正对路。是以他道行虽然比不过这些修道者,可是斗起来却依然大占上风。这些无名小派的修道者咒符法宝之少之弱,已非寒酸二字可以形容,简直让纪若尘大开眼界。至此,纪若尘方才意识到道德宗的富足无双。
然而这些修道者有若蝗虫压境,越来越多。尤其在纪若尘等人露了形踪之后,四下的修道者更是如飞蝇逐臭,纷纷聚拢过来。好在道行高深一些的修道者不是陷在洛阳,就是正打得热闹,纷至沓来的修道者已都是些不入流的人物。但他们数量实在是太多,纪若尘连破三道封锁,冲杀十里,血染青衫,终于脚下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他吸一口气,胸中却涌上一股咸甜,当下即知真元已然耗尽。他正想趁敌人未来袭之前补充一下真元,却发现玄心扳指中的丹药、咒符已所余无几。纪若尘心下一怔,此去漫漫,敌兵如潮,又该如何将余下的路走完?
突然,纪若尘心中一冰,一道灵气正疾向他后心冲来!他赶忙转身,待要应敌。岂料他体内真元已枯,回身之际,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晕去。
青衣眼睁睁看着一个周身青烟缭绕的精瘦汉子迅疾逼近,而纪若尘却呆立原地,毫无反应。当下心中一急,再也顾不得其它,纤手一挥,一根绕指青丝已化作混沌鞭,向那人当头击落!
那汉子见她道行极低,这一鞭仓促间挥得有气无力,甚而没有锁准他的气息方位。可是混沌鞭宝气有异,一望而知,青衣偏又是极美丽。那汉子吞了一口气,加速前冲,心中已在妄想着美人异宝统统收入囊中。
哪知这一鞭将将落下时,忽然通体透出淡淡青光,青光幽幽,有如磷火;鞭体灵动,恰似游蛇。那汉子身形骤然定住!他仍保持着跨步飞掠的姿势,却分毫动弹不得!
长鞭落处,激起轰然一声巨响!但见得地面泥解,如岩浆滚涌,层层翻叠,冲天而起。夜天黑地之间骤然张起两幅巨型泥幕。
正在激战中的张殷殷惊起回首,一时间也只看到那溅起十余丈高的泥沙,内有丝丝青光透出。纪若尘与青衣皆没入泥沙之中,看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顷刻间泥尘散去,纪若尘与青衣二人灰头土脸地立在原地。纪若尘一脸愕然,青衣则面色苍白,柔弱的身子若风中柳摆,不住在轻轻颤抖着,一双纤手紧紧地握住混沌鞭鞭柄,指节尽皆青白。她双目紧闭,贝齿紧咬,一点不敢看一看自己的战果。
混沌鞭通体仍透着淡淡的青色光晕,宛如灵蛇般在空中游走不定,似对刚才惊天一击仍是意犹未尽。
在青衣面前出现了一道深五丈、长三十丈的深沟,沟中泥土全被催化成一片片亮闪闪的晶状物,不时冒出缕缕青烟。刚刚那飞身来攻、正做着春秋美梦的汉子早已消失无踪,连一片破布、一块碎骨都没有留下来,显然已在混沌鞭下魂归极乐。
望着那仍跃动不休的混沌鞭,三人周围十余个修道者呆然站立,一个个宛若泥塑,神色骇然。也不知谁乍然一声大喊,惊醒这丢掉三魂七魄的一干人等,他们方才省悟过来,立刻掉头就跑,让张殷殷追之都有所不及。
“我……我杀了人吗?”青衣颤声问道,双目犹自紧闭,说什么也不肯睁开。
张殷殷拉住了青衣的手,轻声地道:“没事的,他已经跑了。”
“是吗?”青衣紧绷的心绪稍稍缓解,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乍见面前深沟,脸色又刷地白了下去。
此时纪若尘先前服下的丹药药力已开始发散,真元徐徐生出。他拍了拍青衣的手,也宽慰道:“别看了!那人刚刚已经跑了,别放在心上。走了,我们不能再耽误了。”
青衣嗯了一声,脸色稍微好看了些,纤手一收,混沌鞭又化作一根青丝回到了她的头上。
三人行出里许左右,茫茫夜色中隐现一点灯火,又有影影绰绰的房屋楼宇,看上去是一个小镇。镇口高挑一盏风灯,在夜天中轻微摆动,烛火也时明时暗,却也不曾熄灭。昏昏暗暗的灯光下挂着一面招客旗,上书“悦来客栈”四个大字。纪若尘眼力过人,尽管灯火极是昏暗,但一眼望去已看清这面招客旗旗边破烂,颜色也褪得七七八八,显然已很有些年头。
青衣累得不轻,纪若尘和张殷殷真元也已耗尽,突望见这一盏灯光,都不知不觉间生出一点归乡之感。
小镇的东方处忽然升腾起一道玄黑巨浪,虽然相隔甚远,但那滔滔杀气已隐隐传来。纪若尘心中一凛,知道又有一位道行高深之人到了。这玄黑色的冥河之水看起来十分眼熟,依稀让他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一幕。只是今日的冥河波涛色作玄黑,凝而不散,虽不似五年前那般锋芒毕露,却含威不放,境界显然要更胜一筹。
张殷殷和青衣见纪若尘停步不前,都顺着他的目光向东望去。她们尽管灵觉皆是十分出众,却除了一片茫茫夜色外,什么都看不到。
看着那一道冥河波涛,纪若尘苦笑一下,道:“我们去那间悦来客栈歇歇吧。”
张殷殷和青衣都甚感奇怪,为何不继续赶路,反倒要停下来休息。但见纪若尘已向那客栈行去,她们也不得不跟了上去。
纪若尘本意是想这小镇乃是百姓聚居之地,那人就算动手,多少也会有点顾忌。如此一来,他才好趁乱突围,至不济也要拖延上一点时间再说。
里许路途,对修道者来说不过是片刻间事,转眼间纪若尘三人已立在悦来客栈之前。
这等小镇的客栈又能大到哪里去?只是距离洛阳较近,地处东西要冲,是以才比寻常小店大了一些。这悦来客栈垒土为墙,前后三进。院落颇为宽大,东墙处有水井一口,古木数株。中进正堂乃是给客人们用饭打尖之所,后院和两侧厢房看来就是客房了。此时早过子夜,客栈正堂上了半边门板,只留下半边门户供客人出入。堂中燃着一盏长明灯,忽明忽暗,虽不甚亮,但在这中夜之时看着却十分温暖。
纪若尘三人甫入院,门口拴着的一头黄狗就睁开睡眼,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纪若尘信步走入正堂,见内中放着六七张桌子,只一个身着跑堂装束的瘦弱少年,看上去十六七岁年纪。他一见客来,赶忙揉揉惺忪的睡眼,迎上来陪笑道:“几位客倌,要住店还是用饭啊?”
在这少年身上,纪若尘恍如看到当日的自己,于是微微一笑,道:“泡一壶茶,随便弄点吃的,我们歇歇就走。”
那少年应了,自行去后厨准备。这种时候最多有点酱菜冷肉,也别指望着能有什么好酒好菜,况又是如此简陋粗鄙的小店。当然,纪若尘三人也非是为了吃喝而来。
三人刚一在桌边坐下,纪若尘已感应到小镇中现出点点灵力,有如天上繁星。他一边暗运法诀,催化体内药力,以求尽量恢复些真元,一边向青衣道:“青衣,现在情势不妙,你还能传讯给你的叔叔吗?”
罗然门一役,无尽海洪荒卫的盖世豪勇让纪若尘大开眼界。此时哪怕仅有一个洪荒卫到了,又何用畏惧这些不入流的小门小派?只是从洛阳出来这么久,也未见一个洪荒卫来到,若非青衣无法传讯,就是洪荒卫不及来援。是以直到这山穷水尽时刻,纪若尘才有此一问,并未抱多大希望。
果然青衣摇了摇头,轻轻地道:“我已经传讯给叔叔,可是不知为何,叔叔一直没有回应。对不起……”
此时那少年已从后厨走出,端上一壶热茶,一壶烧酒,四样冷盘,倒端端是茶酽酒香,菜色精美,很是与这客栈破烂外貌不符。
纪若尘思忖片刻,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不能事事都靠着你叔叔。嘿,道德宗怎也是天下正道之首,却没想到会给这么多人欺上头来。青衣,殷殷,一会儿恐怕我就护不了你们了。乱战一起,你们就向东突围,不要管我。他们并非为你们而来,你们应有机会逃得出去。”
张殷殷咬牙恨恨道:“这些无名鼠辈就算一时得逞也不要紧,日后父亲自然会找上门去,拆了他们的祖宗牌坊!”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大笑:“小姑娘的狠话是没错,问题是你父亲到时上哪找得我们去?”
轰然一声大响,板门破碎。木屑纷飞中,一个粗豪壮汉大笑着走入,在三人对面的一张桌子上一坐。这壮汉身着皮衣,道行颇高,身后还跟着三个同样装束的人,看来不是朋友,就是同门。他向三人看了一眼,目光在张殷殷和青衣脸上逡巡来回数次,方才舔了舔嘴唇,笑道:“真没想到,世间还有这么标致的小姑娘!不过老子要的只是那小子和他身上的宝物,你们只要乖乖走人,我也不会为难两个小姑娘。当然,若你们定要跟来,老子也欢迎得很啊,啊哈哈哈!”
就在此时,客栈中的少年忽然怯怯地问了声:“这位客官……您要喝酒……还是住店?”
那大汉重重一拍桌子,怒喝道:“喝什么鬼酒!再在这嗦,小心老子收了你的魂魄,用离火炼你百日!……咦?”
他忽然闻到一股异样酒香,这酒香也恁奇,一钻入鼻,即散得通体舒畅。这壮汉往那纪若尘桌上一望,讶然道:“倒看不出这破烂店子,居然也有几样好东西!”他又看向那少年,大声吩咐道:“好,小二,把你们这最好的酒和最好的菜都给老子端上来!”他声若洪钟,震得这小店屋梁上的灰簌簌落下。
那少年战栗不已,一阵风似的躲入后厨去了。
此时客栈外又传来一阵阴笑:“胡老大,你不要这两个小姑娘,我要了成不成啊?”
那粗豪壮汉闻声色变,只是重重哼了一声,也没多言。显然也对来人十分忌惮。
四位身着麻布长衫的中年人鱼贯走入店中,也寻了张桌子坐下,为首那人满脸堆笑,眼中却分毫没有笑意。他一进客栈,双眼立刻睁得老大,不停地在张殷殷和青衣身上看来看去,再也挪不开目光,口中啧啧有声。
张殷殷冷冷一笑,忽然挺直了身子,向他回望过来。两人目光一触,那人立刻全身一颤,紧紧闭住了双眼,口中喃喃地道:“好厉害的劲道!吃不消,吃不消!”
这人实也不简单,竟然能如此轻易地从张殷殷天狐之术中抽身而出。
纪若尘手持茶杯,只是凝望着杯中其清如水的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那少年又从后厨走出,将一壶酒和四样冷盘放在了那粗豪壮汉的桌上。他一放好酒菜,就想溜回后厨。哪知那身着麻布长衫之人双目不开,就将少年一把提了过来,道:“把那桌上的酒菜一模一样的给我们也来一份!”
少年吓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跌跌撞撞地跑回后厨去了。
在这本不应有客的时候,悦来客栈却是宾客盈门,热闹非凡。转眼又来了三拨人马,有二三人的,也有七八人的。他们不管人多人少,都各据一桌,转眼间将小小的客栈正堂挤得满满的。
人一多,客栈中反而安静下来,除了初坐下时点菜要酒外,就再无人作声。各路人马你盯我,我瞪你,杀气渐生,反而把正中的纪若尘三人忽略了。
只把那送菜上酒的少年累了个半死。
然而这还不算完,眨眼间又有三拨人挤进了客栈,四顾之下,却发现堂中只余一张桌子。当下都向那张桌子挤去,三方十人才挤出两步,就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转而相互瞪视,争吵了起来。
“就凭你们玄元殿,也想来此分一杯羹吗?”
“怎么,遗照宗何时变得如此蛮横了?我们玄元殿虽小,可也不畏惧强梁!况且老夫怎不记得贵宗已能号令天下了?”
“呀呀呸!你们都让!这张桌子当然该是我三极宫所有!”
就在三方吵吵闹闹之际,忽然有一物从门外飞来,端直落在了那张桌子正中,竟发出有如雷鸣般的一声闷响!一道寒气随即从那物中散发出来,内中蕴育的无穷潜劲不光将相争的三方人众纷纷推开,也将相邻两张桌子上的人一并冲得东倒西歪。
客栈中登时乱成了一团,你挤到我,我踩了你,好不容易众人才骂骂咧咧,立定坐稳,再向那张桌子一望,登时人人倒吸一口冷气,所有不清不楚的话都吞落肚去。
桌子的正中,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把古剑,剑鞘上那‘玄冥伐逆’四个篆字,杀气腾腾,异样的刺眼。
“这张桌子当然是我的。”一个冰冰冷冷的声音从客栈外传来。
众人大惊转头,这才发现一个如冰如剑的黑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立在客栈门口。
剑芒。
无以计数、纵横交错的剑芒!
所有的剑芒聚合一处,骤然亮了十倍,一时间光芒映透夜天,竟生生将洛水之畔那道冲天的宝光给压了下去!
剑芒一闪而逝,玉虚真人现出身形,当空飘退十丈,方才止住了退势。在他双肘及双膝处各伸出十余道淡黄色有若透明的飘带,在空中缓缓舞动。
两道细细的血流从玉虚真人鼻中缓缓淌下。他并不擦拭,列缺古剑一提,遥指对面立着的一个老者,冷道:“无垢山庄虽素来与我宗不睦,但您若再进一步,从此可再无相见余地!还请忘尘先生三思!”
忘尘先生面色如玉,发高高挽起,仅以一截松枝别住。他身着牙白织绵龙纹长袍,手持一口淡黑古剑,神情从容,意态逸奇,犹胜玉虚真人三分。
他嘴角一扯,轻笑道:“自当年那件事后,我本就没想着还要和贵宗留什么相见余地。”
参星御天大阵周围依然是星光点点,雷声隆隆,又时时有阵阵冰雨落下。归元洞府王天师尽管攻势如潮,但威势十之八九都被参星御天阵给抵了过去,实在挡不得时,太微真人才会偶尔出手抵御一下。
阵外玉玄真人已尽落下风,只得以一把玉剑守紧八方之位,苦苦抵御着魏无伤的狂攻。但她道法剑术以绵密悠长见长,看似情势危急,但再支撑个把时辰还是绝无问题的。
夜空中二十八颗参星回旋飞舞,一道道光迹忽亮忽黯。参星明暗之间,早已将十余位修道者送上了不归路。修道者一旦被这二十八颗参星击中,一团光影爆过后直接就是形神俱灭之局。是以后来有一些反应快的修道者,刚被参星袭中,立刻以兵刃反刺自身,只希望能抢得一点轮回的可能。
光迹湮灭又生成。
自开战以来,道德宗镇守二十八宿方位的弟子已有七人陨落,但大阵外围攻的修道者们也早已不复先前的英勇。神物再好,总好不过自己的性命。修道者人数虽众,道行虽高,但毕竟是乌合之众,在道德宗不动如山的意志前,终于有了退缩。
玉虚真人又向忘尘先生冷笑道:“难道你以为你能从这参星御天阵夺走神物吗?”
忘尘先生微笑着,傲然说道:“我可非是为神物而来,不论它是什么,我都不感兴趣。”
玉虚真人喝道:“那你这却又是为何?”
忘尘先生未发一言,却身形忽动,已直冲入下方宝光当中!
玉虚真人双瞳急缩,列缺古剑一领,身周飘翎舞动,徐徐降下。
他并不着急。
篁蛇神物又岂同凡品?此刻神物尚未出世完毕,宝气仍未完全收敛。纵以忘尘先生道行之强,一触到神物,真元也必被神物宝气扰乱。玉虚真人只消守候一旁,忘尘先生就休想携宝而归。身带如此神物,还能挡玉虚一剑而不死,那已是神仙了。
玉虚自以为一切皆在掌控中,正准备伺机而动。哪知他面前突然宝光骤亮,一道无法言喻的宝气扑面而来!玉虚只觉得周身真元如沸,骇然之下,忙让到了一旁。
呼的一声,神物有若一颗流星,冲天而起,所过之处,所有修者无不纷纷走避,有那道行低些避不开的,则再也控制不住体内真元,一头从空中栽下。
于是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神物越飞越远,转瞬就消失在天际。
忘尘先生身形如烟,向参星御天阵外冲去,长笑道:“我并不想要神物,只是想让你们拿不到它而已!”
他话音未落,玉虚真人的剑芒已衔尾追来,眨眼之间,列缺与淡墨色古剑又已相击三次!
忘尘先生速度骤然加快,如流星般远遁,刚才的一声长笑犹在空中回荡,只遁去的方向上一溜血雾渐渐散开。
此际景霄真人正自目送着虚玄三位真人在夜色中远去。他看似平静,然而却绝不轻松。神物冲天而起时,连他也受到波及,眉心凤冠忽隐忽现。就在这前防虚玄、后御宝气的刹那,景霄真人忽觉后心一点刺痛,然后周身真元极速溃散!
这一刻,万籁无声。
他低头看了看胸口露出的一截暗淡无光的剑尖,五指轻握松纹古剑,淡淡问道:“是哪位高人?”
背后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贫道虚无。景霄真人可以上路了。”
景霄真人淡然道:“也未见得。”
背后那人并未作声,瞬间抽出长剑,就隐没在夜色之中。
景霄真人额心凤冠隐去,双目渐渐黯淡无光。他低低地道了声:“殷殷,星蓝……”就此闭上双眼,徐徐当空坠落。
此时,洛阳郊外已是灯火俱灭,万籁俱寂,惟悦来客栈中灯火通明,在无边的茫茫夜色下格外显眼。
此际夜天燃火,地涌血泉,也惟有这间客栈才是血海中一座孤岛。
“臭女人,快把我放下来!不然的话,我一定把你剥皮抽筋……”女孩怒叫着。
她也只能怒叫。
女孩如一只小猫样,后颈拿在顾清手中,手足软软垂落体侧,完全动弹不得,只能用言语威胁顾清。可是此情此景,她的威胁实在有限得紧。
顾清静立于沉沉的夜空中,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提着那女孩,只顾凝望着远处下方悦来客栈的一点灯火,对女孩的百般威胁置若罔闻。
女孩儿叫嚷半天,见顾清全然不理会自己,顺着她的目光,也向客栈望了一眼。一望之下,她立即又叫道:“那小子就躲在那里,臭女人,快带我过去!若是让他走掉了的话,我一定把你剥皮抽筋……”
顾清淡淡地道:“倒真看不出来,你居然敢去悦来客栈捉人。”
女孩怒道:“为什么不敢?不就是间小小客栈嘛,我怕什么?天下间只怕有千万间悦来客栈,这间难道有何不同吗?你这个无胸无胆的臭女人,你不敢做的事,别以为天下就没有人敢做了。”
顾清哦了一声,面上终于有了些表情,低头饶有兴味地问道:“难道你的很大吗?”
那女孩把胸一挺,俨然道:“当然比你的大!”
顾清闻听,嘴角微微一翘,将那女孩提转过来,竟将手探入她领口,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方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那女孩一时呆住,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一张小脸胀得通红,尖声叫道:“你……你这个邪恶的女人!你又能有多大,居然这么说我!……”
顾清轻笑道:“我是大是小,反正也不是你能知道的。走了!”
女孩儿眼见顾清转身飞走,急得大叫:“他还在客栈里呢!放我下来,你不去我去!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放我下来!有本事我们再打一次啊!刚刚若不是你投机取巧,怎么赢得了我?你这算什么本事!”
顾清只是提着她向南方飞去,淡淡说道:“再打十次也是一样。今晚既然悦来客栈开在了这里,我们还是离得远些为妙。你可不对悦来客栈的胃口,我也不想招惹那间客栈,只好躲得远些了。”
顾清不再理会手中女孩不住口的叫嚷,顷刻间已向南飞出数十里,方立定身形,当下手一松,啪搭一声,那女孩一头栽落在地。
她手足麻痹片刻后才消,这才挣扎着站起来,怒视顾清,想要上前动手,可是又有些犹豫。
顾清淡然道:“就凭你那才修成第一重的龙虎太玄经,也想闯悦来客栈?只消进了悦来客栈,你那恃之横冲直撞的归魂咒可是会立刻失效的。我言尽于此,你若还想去悦来客栈,尽管去好了。”
那女孩惊道:“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顾清不再理她,转身离去。
“邪恶的女人!你要去哪里?”
“求援。”
女孩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事,又高声喊道:“你连我的名字也不问问吗?”
顾清头也不回,淡然道:“没必要知道。”话音未落,她已飘然远去。
女孩顿足怒道:“我叫苏苏……你,你,你听见了没有!……臭女人!你给我等着,总有一日,我要你主动问我的名字!咦,对了,你、你又是谁?”
苏苏回首向悦来客栈的方向望了片刻,犹豫再三,终放弃了上悦来客栈拿人的打算。归魂咒乃是她师门秘技,若遇险兵解,魂魄可即刻回归。那时再以玄香谷中独有的千年空冥果置于归元混天阵中,施以秘法,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苏苏即可复生如初。若在悦来客栈内归魂咒真的会失效,那就真如顾清所说,非是她能去得之地了。
悦来客栈。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压抑的死寂。尽管燃了七八盏油灯,堂内明亮却丝毫未增,反让人觉得越来越是昏暗。是时,几十道目光俱锁定在那居中而坐的黑衣女子身上,至于那闷头品茶的纪若尘三人倒没人理会。
这时一个老者长身而起,抱拳道:“云仙子,江湖上规矩,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如今我等也是辛劳一场,死伤门人不在少数,仙子或者要人,或者拿宝,总不好两样都拿了去。或者仙子将这两个小姑娘留下也成。”
那老者话一出口,众人立刻纷纷附合,点头称是。
云舞华端坐在桌前,左肘支在桌上,手中端着一个茶杯,正自慢慢地品着茶。她一袭黑衫,肌肤苍白,如冰的玉颜见不到一丝血色,有如大病初愈一般。
古剑天权横放在她面前,昏暗灯光的映射下,“玄冥伐逆”四个古篆中如燃着淡淡的火焰。
云舞华面无表情,直到客栈中逐渐安静下来,才冷冷地道:“再说最后一次,这三个人我都要了。”
此言一出,客栈中人登时如炸了锅的蚂蚁,再也坐不住了。一个大汉起身喝道:“云舞华,你莫在这耍横!你就是再强凶霸道,也敌不过我们这么多人吧?小心我等一拥而上,先把你放翻,然后再商议怎生分人分宝!”
云舞华眼皮也不曾稍抬一下,只是淡道:“若你等真敢如此,那我且先行退避,将这三人让与你们好了。只是还望各位回去转告同门,日后下山行走千万不要落单,家眷亲属也莫离开山门一步。那时可休怪我不讲道义规矩,不将诸位满门上上下下、男女老幼杀个精光,天权誓不回鞘。”
一番狠绝之语,直惊得众人又急又怒,纷纷喝道:“你无垢山庄再怎样也不能这么蛮横霸道!”
云舞华只是品茶,双目低垂,对于众人喝骂充耳不闻。而这些人尽管群情激奋,却无一人真敢上前动手。
云舞华道行深湛,已隐隐有凌驾于二等门派老一辈人物之势,又掌着凶兵天权,行事从无规矩可言,偷袭埋伏都干得出来。被这等人盯上,的确是终生不得安宁。假以时日,一些小门小派还真有可能被她单身只剑给灭了。
纪若尘听得这番话语,又见众人反应,倒没想到云舞华的威胁居然如此有效,当即若有所思。眼下这些修道者利欲熏心,早已不顾后果,也惟有这等绝人门户的胁迫,方会让他们有所顾忌。
但说着说着,不知为何,这些修道者又渐渐焦躁起来。一个接一个站起身来,逐渐向云舞华逼近。云舞华一声冷笑,也缓缓起身,伸手抓向天权古剑。然而手到半途,她却忽然身躯一晃,险些栽倒在地,全仗着以手支桌,才没有真的摔倒。她脸现讶色,双眼却渐渐混浊。
周围人一见,登时又惊又喜,叫道:“先把这婆娘给收伏了!”当下就有三四人扑了上去。
嚓嚓嚓!数声轻响过后,几道纵横黑气骤现半空,旋即为大片大片升腾而起的暗红所浸,没了踪影。那暗红却不减蔓延之势,在客栈中不住渲染弥漫开来。
暗红涌动中,云舞华衣裙飘动,掌中天权古剑冥气缭绕,指向面前诸人!那刚刚急不可耐扑向她的几人均呆立片刻,随后慢慢倒下。众人耳听得几声轻微的喀嚓,便见得那几人已是四分五裂,头颅、肢干滚落一地,地上大摊大摊的殷红流淌开来。
云舞华端立不动,纤纤五指却突然一松,呛啷一声,天权古剑竟然脱手,斜插于地!
云舞华晃了一晃,极力想要睁开双眼,却终还是支持不住,踉跄倒地。
她这一倒,有数人立时面露喜色,大步上前,大多数人却茫然四顾,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眼前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又觉得整间客栈都暗了下来。
扑通声接连响起,不断有人栽倒在地。那数人刚把云舞华拉起来,正欲用法宝加以束缚,也是眼前一黑,先后栽倒在地。
纪若尘眼见众人纷纷倒下,心下大惊未已,就又见张殷殷和青衣嘤咛一声,也先后倒在了桌上。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他细细品味唇舌之间,果然在一缕郁而不散的茶香之下,又有一丝淡淡的酸甜味道。这味道极是熟悉,只因他幼时曾经偷偷尝过这种味道,结果不光昏睡了一下午,还被一盆冷水浇醒过来。那时刚入隆冬,这当头一盆冷水的滋味,纪若尘可是终身难忘。
“蒙汗药……”他心中刚刚浮起这几个字,就只觉一阵眩晕冲上头顶,全身软绵绵地就要睡去。
纪若尘一惊,运起三清真诀,眩晕却越来越重。他忙又换成解离诀,这才感到眩晕渐去,药力渐消。
客栈中还有四五人与纪若尘一样,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但仍挣扎着不倒。他们各自运功服药,竭力与药效对抗,逐渐有了清明之意。就在此时,云舞华轻哼一声,也扶着头挣扎站了起来。
店中忽现出一道身影,慢吞吞、无声无息地在店中绕了一圈。
扑扑扑数记闷声响过,站立不倒的人都闷哼一声,又软软地倒了下去。云舞华纤手后挥,想要挡格什么,却挡了个空。她一声呻吟,再一次软倒在地。
纪若尘只觉背心一紧!这是一种极为微弱异样的感觉,因他实未能从背后感应到分毫灵气真元的气息,但就是本能地感到异样。
纪若尘忽然向前一俯身!
一道微风掠来,拂起了他颈上的几根发丝,同时背后响起“咦?”的一声,显然身后那人对偷袭落空颇为惊讶。
纪若尘心中暗自庆幸,刚准备反击,忽然后脑上毫无征兆的一记震荡,耳中嗡的一声轰鸣,眼前登时黑了下去。
依稀间只听得一个公鸭般的声音响起:“嘿嘿!就这点本事,也想避过俺的无双棍?”
这声音好熟……纪若尘迷迷糊糊地想着。
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纪若尘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丝光明。
周围不断传来的嘈杂声音,让他的神志渐渐回醒过来。他又感觉到脚上传来一股力道,似乎身体正被人拖动着。
隐隐约约之间,纪若尘又听到了那道熟悉之极的厚重中有凌厉、雄霸中带杀机的声音:
“快把这头小肥羊给我拖到灶边去,水都烧开半天了!干什么都是磨磨蹭蹭的,要你有什么用?都大半年了还学不会怎么干活,白费了我那许多的干饭!”
纪若尘立时感觉到脚上传来的力道大了许多,身体的挪动也快了许多,很明显拖他那人加快了速度。
此时又有一个公鸭般的声音响起:“唉,一个月没生意上门,没想到一来就是一大群肥羊,真是要把人累死!这是最后一头了吧?快快把他洗了下锅,早点弄完,又好开店了!”
一个尚带三分稚意的声音唯唯喏喏地应了。
那雄浑厚重、潜威无伦的声音又起:“你都收拾干净了?”
“嗯,老规矩,男的当肥羊,女的现下都扔在厢房里,等会剥光了轰出店去。”
雄浑声音立刻高了一倍:“你个死杀胚!敢动什么坏脑筋,仔细你的皮!干站在那干什么,还不快把这头小肥羊下锅!这小子油滑得紧,你可给我小心着点,别总惦记着那几头小骚狐狸!”
纪若尘忽然觉得脖子一紧,已被人一把提起,紧接着一只滑滑腻腻的手伸进他怀中,开始解起他衣服来。他左半边身子奇热无比,看样子那口烧着滚水的大锅就近在咫尺。
一想到烧水下锅,纪若尘猛然心中一惊,立刻清醒了过来,大叫一声:“不要!掌柜的,夫人!是我啊!”
纪若尘猛力一挣,已脱了束缚,站定在了地上。这时他才看清自己正立在厨房之中,房中一边立着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虽已五年过去,但那副阴险猥琐的相貌未有分毫改变,正是当年龙门客栈的掌柜。另一边则立着一个高大健壮、气势如山的妇人,直比纪若尘还高出了半个头去。她只这么一站,周围十丈之内任何事物都矮了三分。
厨房一角则缩着那跑堂打杂的瘦弱少年。
纪若尘乍见掌柜夫妇,又惊又喜,直疑似自己已非在人世,颤声道:“掌柜的,夫人,你们没死?我……我是……”
一时间他还真不知该如何称呼自己,当年龙门客栈只他一个伙计,掌柜夫妇不管吩咐什么事,都是他的活。若有称呼,也就是小杂种三字而已。
掌柜夫人盯着纪若尘看了半天,方道:“原来是你这小杂种啊!怎么,你就这么盼着老娘归天?”
纪若尘连忙摇头,迭声道:“不!不!不!夫人当然是长命万年!我……我……”
纪若尘本以为掌柜夫妇已死,没想到竟然在这悦来客栈重逢,回想起幼时的养育之恩,他一时心中激荡,眼圈已有些发红,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掌柜的也认出了纪若尘,于是用力一拍纪若尘的肩,险些将他拍了个跟头,一边道:“原来是你小子!五年没见,已经长得这么高大了,里里外外都是一股肥羊的味道,倒险些认不出你来!若不是你醒得早,刚刚可就把你下锅了!”
纪若尘向旁一看,果然好大一口铁锅架在灶上,灶中火光熊熊,锅内热气腾腾,水烧得正沸。热气中飘着一种淡淡的异样香气,纪若尘跟紫云真人学过多年丹鼎,一闻就知是幻星草的香气。这种药草并不稀奇,掺在热水中能使人昏昏欲睡,水越滚,药力就越是厉害。倘若刚刚纪若尘被扔入那锅中,定已在昏沉之中被煮得熟了。
纪若尘暗叫侥幸,心中又惦记起青衣和殷殷,忙问道:“掌柜的,您这些年生意怎样?刚刚随我进店的那两女孩子呢?”
一听到纪若尘问他生意,掌柜的当下笑得黑面开花,一双小眼更是眯成两条细缝,连声道:“和你同来的那两个小姑娘被几个很是厉害的家伙抢走了,那些人看起来和那穿青衣的小姑娘是一伙的,你不用担心了。至于其它的肥羊,早收拾整理得干干净净了。这些年店里的生意可是好得不能再好!来来来,我带你四处看看去!”
他也不由纪若尘分说,一把拉着他出了厨房,指着后院一块绿油油的菜地笑道:“中原非比塞外,这里的人嘴刁,可不能再卖人肉包子了。自打搬到这里以后,所有肥羊都是蒸熟煮烂,埋在后院作肥料。你看我这一块菜地,长得多好!”
果然是一块好菜地!
每一株青菜皆长得高大粗壮,似乎在比着往上长。每一片叶子都绿得发亮,隐隐渗出丝丝油意。只是看着如此好菜,纪若尘头皮不禁有些发麻。
掌柜的又将纪若尘拉到前院,神神秘秘地从怀中掏出一本旧书,递到纪若尘面前,低声说道:“我近来刚得了一件宝贝,你看!”
纪若尘拿过来一看,原是一本《紫微风水命相》。这类相书在民间也是随处可见,原是那些半吊子风水先生为糊弄愚民百姓,骗取几个钱财而纂,又哪里是什么宝贝了?他翻开一看,果真如此,当中内容错漏百出,通篇俱是诓人之语。
他正看得一脸愕然、目瞪口呆之际,掌柜一把将书抢了回来,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然后四下一指,傲然道:“你看我这间客栈,东井镇青龙,西厢压白虎,后院浮玄龟,前门雕朱雀,那是四灵俱全、水火不侵、天雨难晦、地裂犹坚啊!”
纪若尘定睛望去,其它三瑞没有看见,倒的确是在一扇院门上看到一个鸡不象鸡、鸭不像鸭的东西,看来这就是掌柜口中所言的朱雀了。看那刀工劈斩纵横,多半是出自后厨那把镔铁厚背砍骨刀。
掌柜的又道:“说起来你这小子倒有些奇怪,明明当年走的时候面有福相,怎么现在忽然满脸晦气了?待我看看……嗯,你命宫竟有四大凶星聚汇,倒也少见。”
纪若尘苦笑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那掌柜的意犹未尽,又向那面招客旗一指,道:“自得了这样宝贝后,我潜心推算一月,就把龙门客栈改成了悦来客栈,旗上四字就是我的手书。怎么样,铁勾银划吧!四瑞收好,这面旗再一挂,光凭悦来客栈这四个大字,那就是风翔云动、八方财聚啊!我开店本是十年遇一大劫,此刻承天之运、秉地之杰,至少能改成十二年才遇一劫!啊哈哈哈!”
掌柜的长笑未已,就听后厨中传来一声狮吼:“张万财!就你那点破本事还敢卖弄。今夜天降火雨,地脉干枯,分明是有人逆天改命之兆。依我看那,你这几笔破字一写,十年大劫多半被你改成了五年之灾!”
掌柜闻言,当即勃然大怒,道:“你这婆娘懂得什么,没的乌鸦嘴!”
他仰头看了看夜天,心中又着实有些不稳,于是掐指一算,不由得大惊失色:“糟糕!就快满五年了……”
话音未落,夜空中忽然传来“咻”的一声尖啸,随后一颗闪亮流星出现在天际。这颗流星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不偏不倚,恰恰正对着悦来客栈飞来!
掌柜的和纪若尘大吃一惊,纷纷跃出客栈。还未等他们跳出院墙,就听得轰的一声,背后一道热浪袭来,将二人掀翻在地。
二人好不容易抖落身上砖石灰土,爬起身来,回头一望,惊见悦来客栈几已荡然无存,只有一间厢房倒还完整无损,只是已落在十余丈外。客栈的正中央有一个浅坑,内中落着黑乎乎一块尺许方圆的东西。
这悦来客栈倒似建在一头巨兽身躯上一般,此时坑中不住涌上滚滚血浆,转眼间就没了小半个坑,仍没有止歇之意。
此时边上一堆砖石拱动,掌柜夫人灰头土脸地从中钻了出来。看着一地的瓦砾碎砖,她竟罕见地没有发火。
掌柜叹一口气,到血坑中捞起轰塌整间客栈的物事,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才叹息一声,随手塞到了纪若尘怀中,然后向那间厢房一指,道:“里面还捆着几口小羊,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掌柜夫妇对望一眼,又一起长叹一声,竟不收拾任何东西,就此远去。
纪若尘抱着怀中那又象铁盘、又似鱼鳞的物事,呆了片刻,这才叫道:“掌柜的,夫人!你们去哪?”
“开店!”
纪若尘怅然若失,呆呆立着,直到掌柜夫妇的身影彻底在夜色中消失。
或许是掌柜夫妇的声音太过有穿透力,阵阵夜风,仍断断续续地载来两人声音。
“看来悦来客栈这名字不能再用了,且待我好好钻研相书,看再取个什么名字好。你说是叫高升客栈好呢,还是叫有间客栈好?”
“……短命杀胚,你还想变成三年一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