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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40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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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萧墨存醒来了数次,每次均时候不长,神智时而迷糊时而清醒,有时认出人,却只默默无语;有时候,明明睁着眼睛,那视线,却落在不知名的某个地方。这一夜搬迁,白析皓将他裹得暖和了,抱在怀中,正要出门,一低头,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然睁开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白析皓微微一笑,柔声道:“这里是药铺后院,不适宜静养,我带你到另一个去处,不远,让你好好养病,嗯?”
萧墨存却只瞧着他,仍旧默然无语。白析皓也不知他是懵懂之间,抑或神智清明,抬手正欲将披风遮住他的脸,以防夜寒侵袭,却听见萧墨存小声却清晰地道:“别。”
白析皓耐心解释道:“呆会出去,风大。”
“不,”萧墨存阖上眼,倦极道:“太黑,我怕。”
白析皓心头一痛,在他印象中,以往的晋阳公子不畏强权,不怕胁迫,威武不能屈其骨,富贵不能夺其志,便是面对自己初时的C药、□等等不入流的手段,这个人也从未示弱过,现在亲口告诉自己,他怕黑。
到底要经历什么样的变故和伤痛,才能让这样一个人,说出我怕黑这几个字?
白析皓微眯双眼,知道这其间原委,只能留待日后慢慢探访,再一一讨回去,但此时此刻,当务之急,却是如何治好萧墨存的身子。他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手臂,笑道:“好,你不喜欢就不蒙着。”
萧墨存安静地伏在他怀里,再不言语。出了春晖堂,入了窄巷,穿过院子,进了早已烧得暖融融的屋子,白析皓将他轻轻抱到床榻之上,解了他的外衣,将那床上锦被貂裘,裹了他满身,正待抽身离去,却突然听见床上的萧墨存,幽幽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似有说不出的无奈,令他猛然转身,只见萧墨存仰面躺着,眼睛却大睁,出神地望着顶上绣幔,整个人瞧着虚无得紧,连那呼吸都微弱得几不可闻,仿佛在下一刻,这冰雕般的人变会消融殆尽。白析皓心中一阵没来由的惶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强笑道:“墨存,你才醒过来,要多歇息才是,乖,闭上眼睛。”
萧墨存慢慢地看向他,眼睛里毫无情绪,弱声道:“析皓,连你也骗我。”
白析皓呆,忙道:“我,我怎会骗你?”
“无色无味的毒药,无药可解,你说,我明明服下了,为何现下仍活着?”他定定地瞧着白析皓,忽然发起怒来,抖着声,断续地道:“从你我初遇,你便一再罔顾我的意愿,白析皓,你,你,你有何资格,决定萧墨存还要活着?”他语气转弱,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悲哀,大口大口地喘气,断续地道:“生之维艰,我,已然受够,为何,为何你还,还要让我活着?”
下部 第章
萧墨存颤抖着,双目紧盯住白析皓,那里面流露着愤懑、哀怨、绝望和悲伤,白析皓心中如遭重锤,不由退了半步,待说什么,却见他喘息不定,脸色涨红,一口气几乎要提不上来。白析皓来不及理会自己的情绪,立即抢步上前,一手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肩上,另一手快如闪电,出手在其背部自腰线以下督脉一道数个X位点去,驱内力疏通之,待他呼吸转为和缓,方慢慢代之以手心大力摩挲,待到眼见萧墨存脸色渐渐回转,一颗心方放了下来,如哄孩子那般,将他拥入怀里,笑了笑,轻声道:“莫生气,你心里不爽快,便是打我骂我也使得,只别郁结在心,知道吗?”
萧墨存默然无语,双目紧闭,只是那眉间,仍然微颦,似有说不出的苦楚,只不愿睁眼面对,白析皓一阵心疼,却也知道,这等心病,非药石可医。他轻拍着萧墨存的背,叹了口气,轻声道:“是,我给假药,我罔顾你的意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等你好了,要怎么惩罚我都成,只现在,别拿自己身子跟我置气,好不好?”他顿了顿,又低声下气地道:“好不好,墨存?”
若在从前,只这般轻声哀求,萧墨存只怕就已心软,如今他却充耳不闻,仍旧闭紧双目,只是那唇线,更为抿紧。白析皓心知急不来,当下也不介意,将怀里的人重新放到榻上,仔细裹好了,抚着他的额头,另一手不作声息地点了他的睡X,柔声道:“好好睡一下,我去去就来。”
萧墨存呼吸逐渐装为悠长,显然已经入睡,白析皓站在灯下,看着他雪白的脸庞,良久,黯然地道:“墨存,你怎能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去?你心里,到底置我于何地?”他痛苦地闭上双目,旋即睁开,长叹了一口气,目光柔柔地瞧着沉睡那人,喃喃自语道:“知道我最后悔什么吗?现如今我最后悔的,便是太过遵循你的意愿。若当初我一味死缠烂打,宁拼着令你为难,也要相随左右,你又怎会……”他猛地掩住口,沉吟了一会,伸出手去,依依不舍地流连在那脸颊项间,道:“怎么都好,我再不会离你左右,从今往后,你一回头,定能见到我。”
至此往后,萧墨存便在此一方小院静养。白析皓一查之下,方知皇帝先前给萧墨存服下的,乃某种厉害绵长的慢性毒药,拖的时间又长,那毒素早已缠绵入五脏六腑之中,且与那体内残余的乱七八糟药物相互交汇,若要清除,谈何容易。先前看病的御医,只知解毒,却不知世间五行,相生相克,那解毒所用药物与萧墨存体内先前的毒素一会合,便再难解难分,非但无法令病人久病逢春,反倒堪堪添加了负荷。再加上病人其间遭受了重大挫折打击,一心求死,那便是太医院御医们倾巢而出,千金难求的古方雪花片一样飘来,又能起什么作用?
将毒素自五脏六腑中排出又不得损耗全身经脉,这便好比将泥沙俱下的河水淘清又不得减少沙子泥土的数目一般,着实令人为难。萧墨存倘若此番遇着的大夫不是白析皓,多半都得望而却步。这非世间医者薄情寡义,乃是人之常情,医者救死扶伤,却并非能起死回生,明知救无可救之人,救无可救之症,非亲非故的,多半都会劝家属早些准备后事妥当。然白析皓本就是百年难遇的医学奇才,于寻常医师救无可救之处,往往能另辟蹊径,想法之大胆精妙,远非太医院一干习惯权衡利弊的御医可比。更兼他耗费心力,将萧墨存自阎王殿里拉了回来,又如何肯再将人送回去?世上能令白析皓如此殚思竭虑,使出浑身解数,拼命医治的,唯有萧墨存一人;而世上能令萧墨存起死回生,妙手回春的大夫,恐怕也只得白析皓一个。
这等机缘,本就非人力所能安排周转,小宝儿每每想起,总觉得不胜感慨。当日若不是自己稀里糊涂,辨不清东西,来了启泰城,只怕真能寻着厉昆仑亲率的骁骑营龙骑尉,那样一来,自己使命完成,而主子爷,也便真的成为一具尸体。入了启泰城后,若不是自己饿得受不住,去了馄饨铺,也不会受人指点,来到春晖堂;若不是白析皓穷极无聊,想寻那等疑难杂症过瘾,自己又怎想得到,一代神医,就坐那平淡无奇的药铺后头?世上万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小宝儿参详不来那些,却愈加笃信,好人有好报,主子那么好一个人,老天,又怎会让他白白送命。
他心思单纯,只想着那么难,白神医都能把一个已然死了的主子救活,那此后一应事情就该芝麻开花,越来越好才是。有白神医在,抵过整个太医院的太医正大人们,主子此后,将身子调养好,再如从前那般神采飞扬,只是迟早的事。
然而,即便迟钝如小宝儿,经过半月,也不禁开始动摇那个主子会越来越好的信念。主子自活过来后,非但没有如小宝儿预料的那般好转,反而神情越来越萎靡,常常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小宝儿谨遵着白神医的指使,常常挑些话去跟主子讲,可往往他兴致勃勃地讲上半日,主子连一句也不曾回答,总是看着某个地方出神,好容易瞧他一眼,那眼光虽然仍然温和,却透着令人揪心的苍凉。
小宝儿想不通,明明,他都有乖乖地按白神医的嘱咐,每日多少贴药,多少颗药丸,何时服药,吃些什么,用些什么,将主子伺候得妥妥当当的。为什么主子却越来越瘦,他本就没余下几两R,现下更是瘦骨嶙峋。天气好的日子,偶尔他也会搬着主子到窗边晒太阳,那日光照到萧墨存雪白的瓜子脸上,常常给他一种错觉,几乎下一刻,那人变会被阳光晒化一般。到得夜里,主子的睡眠并不安稳,盗汗、噩梦,时有发生。白析皓定了两条规矩,夜里那屋的灯火,不许人灭,床榻四周,一定要留人。有天晚上,小宝儿蹑手蹑脚起来察看,却发现,萧墨存大睁双眼,早已醒来,额上颇有汗迹。小宝儿心下甚奇,边替他擦汗边问:“主子,您没有睡么?”萧墨存心不在焉地轻声答道:“睡不着。”
我件事告诉白神医后,隔天晚上,他便被赶出主子的卧房,挪到外头暖阁里,白神医亲自去守着,并在当地摆了个小香炉,燃上安神的香。即便如此,到了夜里,仍然听到里屋的悉嗦声,大口大口的喘气声,还有白析皓低低的安慰声。小宝儿吓了一跳,忙爬起,披上衣裳,躬身站到隔断里外屋的帷幔外,怯生生地低声问:“白神医,主子他,没事吧?”
“没事了,你安歇吧。”白析皓的声音传来。小宝儿犹自不放心,偷偷地掀开半点帷幔,里头灯光昏黄,台上一盏绢套瓜皮灯整夜亮着。床榻上,萧墨存皱紧眉头,闭着眼靠在白析皓怀里,白析皓眉梢眼底,尽是担忧,口中却犹自低喃地安慰着,两人的白发与青丝,纠缠一块。小宝儿叹了口气,收回手,知道主子必定又做噩梦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可怕的梦境,竟缠绕至深,连那安神香都不起作用。
隔天,小宝儿伺候完萧墨存梳洗早膳后,便在窗台下的太妃塌上铺了厚厚的毛皮,将萧墨存小心搀扶下床,躺到那榻上晒晒暮春的暖阳。萧墨存蜷缩着身子,抱着手炉,如常一般沉默寡言。小宝儿替他盖好貂裘锦被后,便按着白析皓教的,细细替他按摩肩上腿上,触手之处一片骨头,再看榻上那人,萎靡如斯,长长的睫毛低垂在苍白的脸上,有如两片被人撕下的蝶翅,了无生机。除了脸上那五官精致如初,哪里还有半点朝廷上指点江山,凌天盟里舌战群雄的晋阳公子该有的风采?
小宝儿心下难过,强笑道:“主子,启泰城四月天,木棉却先开了,您抬头瞧瞧,外头巷子口一株好高的木棉,开的花可红了。”
萧墨存似没有听见,连脸上表情都无变化。他这般反应,小宝儿也不是头一遭遇着了,却毫不气馁,自顾自说道:“按说这木棉也真奇了,花开之时,叶子却掉光,远远瞧着,好似大朵的火一般,我们乡下阿,就叫它火烧花。”
他还待说下去,却高兴了起来,道:“主子主子,白神医过来了。”
话音未落,果然见白析皓微笑着大踏步走了进来,道:“墨存,这些时日我写的方子,今日春晖堂炼成了丸药了。你不是喝怕了汤药吗?正好,咱们以后换成丸药。”
小宝儿忙慌里慌张地退了下去,他再笨拙,耳闻目睹的,也终于有些眼力劲,况且白析皓在他心目中,直如能起死回生的神仙一般,有他在,主子定然有救,所以小宝儿每回凑近他,总分外小心,生怕自己笨,得罪了他,连累到萧墨存。
里间听得白析皓继续说着什么,向来沉默的萧墨存,今日居然也有所回答。小宝儿一阵欣喜,心忖着到底要白神医才能引得主子注意,不似自己笨嘴拙舌,搜刮枯肠说了半天,主子连一个字也没回。可他还没走多远,却听见里间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砸烂声,白析皓一声惊呼:“墨存,你这是……”
小宝儿心里一惊,忙折回去,还没进到里面,却听得萧墨存的声音,颤抖着,似乎压抑着怒火,咬着牙道:“白析皓,你到底意欲何为?我说过,我受够了,你是没听明白,抑或自大惯了,只会独断专行,从不曾学会,听他人讲话?”
小宝儿跟了萧墨存这么久,从不曾见他对谁讲过这般的重话,何况对象是拼死拼活去救他的白神医。他呆住了,隐约明白,主子一心服毒自尽,白神医费心去救活他,主子却并不领情和感激。可是,不救他,难道看着他就这么死去吗?小宝儿惊惧地摇头,那抱着主子尸首的悲痛和无望,他这辈子,也不要试第二次。
身边传来脚步声,却是白析皓匆匆走出,他薄唇紧抿,眼神中有一抹受伤,见到小宝儿,收敛了悲色,吩咐道:“进去宽慰他,顺着他说话,不能让他生气,懂吗?”
“您,您……”小宝儿结结巴巴地道。
白析皓叹了口气,道:“他现下见了我,只怕要更为生气,你快进去吧。”
“哦。”小宝儿领悟过来,慌忙跑了进去。
下部 第章
小宝儿惴惴不安的进了屋,只见萧墨存仍卧在那榻上,脸上微有潮红,双目紧闭,胸口不住起伏。地上打碎了一个白瓷长颈药瓶,几粒红彤彤的丸药散落地板上分外醒目。小宝儿心疼地皱了眉,展开一方干净帕子,蹲下来将药丸一颗颗拣好,吹了吹灰,再郑重包了,寻个小屉子放好。他又跑到屋外拿了扫帚簸箕,将地上的瓷片扫干净,洗净手,倒了一盅温水,送到萧墨存跟前,怯生生地道:“主子,您喝点水,润润嗓子。”
萧墨存睁开眼,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便摇头示意不要。小宝儿放好水杯,咬着唇,忽然噗通一声,屈起双膝,跪了下来。
萧墨存一惊,不由得道:“小宝儿,你这是做什么?”
小宝儿红了眼圈,呜咽道:“主子,千错万错,俱是小宝儿的错,是小宝儿自作主张,将您从坟堆里扒出来;又是小宝儿求了徐二当家的,驾了马车想带您回京;小宝儿如今明白了,主子心里苦,活着会更苦,可您让我怎么办?凌天盟,凌天盟那些坏人,一卷草席卷了您,挖个土坑就埋了,我怎么看得下眼去?那些,那些坏人还商量着,要,暗地里糟践您的尸首,我,我便是拼了命,也不能让人欺侮了您啊……”
萧墨存看着他,目光中有所触动,手扶胸口,呼吸逐渐转促。
小宝儿拿袖子狠狠擦了眼泪,继续道:“我嘴笨,脑子糊涂,也说不来什么。我只知道,乡下穷,遇着饥荒,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死人。小孩儿生下来,送的卖的多了去了,便是在娘老子身边养着,那也保不定能养得活。生个病,没钱看大夫,上山让野兽咬了,掉沟渠里淹了,爬树上摔了,让人贩子拐了,有几个能平安到大的?爹把我卖了,我心里难过,可半点也不怨他,因着卖了我,家里弟妹爹娘,能过个饱暖年。主子,”
他抬起眼,泪流满面,可却挺着胸脯,泣不成声道:“这年月,人命贱若草芥。遇着荒凉,一斗粗粮就能买一个丫头。小宝儿什么也不懂,只懂一样,这人能活着,便是老天给的福分。您的命,是我用手硬从坟堆里挖出来的,是白神医不眠不休,耗了心血给拉回来的,您瞧瞧他那头上的白发,那是他以为救不了您,活生生给*出来的啊。”他跪着爬上几步,拉着萧墨存的衣襟,哭道:“小宝儿求您了,您活着吧,小宝儿求您了,呜呜呜,主子,您心肠最好,我求您了……”
萧墨存面白如纸,呆了半响,眼睛里逐渐蒙上一层水雾,张开唇,想说什么,却颤抖着说不出来。正仓皇、无助、内疚却又无所适从间,忽然听到一声叹息,身上一暖,却是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鼻端闻到白析皓身上熟悉的药味,头顶上被那人轻柔地摩挲着,耳边听得白析皓温柔地道:“乖,放松,小奴才言过其实了。放松点,莫要多想,万事有我呢。”
萧墨存伸出手,白析皓忙一把握住,问:“想要什么,嗯?”
“我,我看看你。”萧墨存哑着声道。
白析皓迟疑了一下,坐到他对面,与他对视良久,时光静默,劫后重逢,到得今日,两人方首次视线交汇。此番凝视宛若相隔百年,多少说不尽的意思,道不尽的遗憾,俱在此刻,只作无语的目光相接。良久,白析皓轻咳一声,强笑道:“怎么,萧公子觉着,在下这具皮相可还看得?”
萧墨存双目氤氲,因为瘦而显得大的黑眸亮如明星。他伸出手,捻起白析皓垂在胸前一缕灰白长发,想微笑,却笑不出来,再看时,那眼底自责甚深,哑声道:“这,这都是因为我?”
白析皓忙截住他的话,摇头笑道:“非也,这头发想黑就黑,想白就白,半点不由人,你莫想太多,若真有有个因由,也是我学艺不精,不关你事。”
萧墨存惨淡一笑,道:“我终究,是累人累己……”他眼睑低垂,两行清泪落了下来,白析皓看得心痛难当,忙将他抱住,连声道:“是我自己性情偏执,遇事不稳,与你何干呢?你那时候还昏迷不醒着,怎么能把这事算到你头上?再则我学艺不精,关心则乱,自己个想不开,不关你事,真的,不怪你啊。”
萧墨存点点头,又摇摇头,垂头道:“你越是这么说,我便越是,无地自容。”
白析皓捧住他的脸,擦去他的眼泪,正色道:“墨存,你听我说。若不得遇你,白析皓或许永世逍遥,只作那人人羡慕的神仙医师,不知晓生之疾苦,不懂得情之伤人,浑浑噩噩,不知所终。可老天教我遇上了你,”他微微一笑,眼底尽是深情,缓缓道:“老天,教我遇上你,此后滋味,甜酸苦涩,百味交集。析皓自此方知,原来人生而为人,尽有这许些苦痛无奈,却也有那么多欢喜期许。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他停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犹豫,终于继续道:“这才明白,我心中所愿,却也只是我心中所愿而已,与你无关。你无需自责,也无需负累,更加无需感激回应。假以时日,你身子大好,要做什么,便只管去做,只是现下,让我,让我照料你,便足够了,好么?”
萧墨存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良久,方哑声道:“你,简直愚不可及。”
“是,”白析皓笑了,亲昵而温柔地道:“晋阳公子才名满天下,我这等庸医到你跟前,合该愚不可及。”
萧墨存还想说什么,终究掩了口,化作一声叹息,道:“拿来吧。”
“什么?”
萧墨存疲倦地道:“不是要照料我么?早起的药,还没用呢。”他顿了顿,轻声道:“我吃药丸就好了。”
白析皓一愣,随即大喜,这可是许多日来,萧墨存头一回主动要求服药。他医术本就高超,然再厉害的医生,若病人不予配合,也只得手脚受缚。白析皓救回萧墨存后,最头痛的,便莫过于这人心病太重,脑子里半点生机也无。此番他肯要求服药,依着萧墨存的性子,这便是答应配合治疗的潜台词,只要他心里有活下来的念想,那么依着自己的医术,解毒调养,便可一步步实现。他心中只觉有说不出的欢喜,一下子站了起来,道:“我,我去给你拿。”
一旁的小宝儿乐呵呵地瞧了半日,此时站起来,C嘴道:“我去就行了。”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明里瞧着,萧墨存的精神,也仿佛自此好了不少。起码施针用药,不再抗拒,那些时日出现的烦躁,也似乎不复存在。每日里与他说话,也多有回应,不似先前那般充耳不闻,有时候说到有趣处,萧墨存脸上,也会显出淡到稍纵即逝的微笑。白析皓见了,心里大感欣慰,似乎那记忆中温文尔雅,和煦如风的晋阳公子,又逐渐回到自己身边。
自此白析皓日日陪伴在萧墨存身边,将他照顾得周到体贴,他本就是惯于风月,自然有他讨好人的花样手段,如若不然,当年单单只凭着那张脸,也不足以惹下那许多风流债。如今他全心只系于萧墨存一个人身上,好容易心心念念之人又重回身边,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来讨那人的欢心,其温柔熨帖,爱怜横溢,自然不是皇帝之流只会赏赐能比。
白析皓一心扑在如何照料萧墨存的身子,自然便将春晖堂等事务一股脑抛开。这一日吃过午饭,白析皓正想着萧墨存调养了十数日,已经颇无性命之忧,也是时候拟定那去毒固元的法子。他想了许久,解毒之药并非不能配制,然而萧墨存身子七劳八损,禀性兼弱,各种毒素又深入五脏六腑,若强行驱毒,则不免伤及经脉,治好了,也非寿相。然若解毒之药太过温良,则不但起不到作用,反倒要令毒素盘踞越来越深,如此一来,萧墨存不出半年,定会身亡。他左思右想,实在难以有两全之策,正头痛间,忽然听得小宝儿来报道:“吴掌柜来了。”
白析皓一阵不耐,走到前厅,命人将吴钩带进来。才刚坐下,便见吴钩慌里慌张地进来,小声道:“师傅,启泰城这几日,有些古怪啊。”
“什么古怪?”
吴钩左右瞧瞧,确定无人后答道:“来了许多骑兵,伤者居多,想是刚刚在哪打了一场仗似的。昨儿个下午,有个军官模样的,带了小兵过来,将铺子上的伤药都买空了。奇怪的是,除了寻常伤药,还多要了些解毒的东西,我悄悄的瞧了他们的袖章军服,吓了一跳,您猜怎么着?”
白析皓皱眉道:“少废话,说。”
“是,”吴钩点头道:“那是京师龙骑尉的标识。您说,龙骑尉不是该驻防京城的么?怎么会跑到咱们这打仗?这太平日子的,连山匪都没有,跟谁打?还买那么多伤药,别是打了败仗吧?”
白析皓俊脸一沉,道:“打听了谁领的军不曾?”
吴钩得意地笑了起来,道:“师傅,咱们办药材买卖的,衙门里哪能没几个人啊,我即刻便打发人去打探消息了,嘿,还没两个人知道。我不信了,再让人去隔壁几个州府探探,得来的消息可有意思了,那龙骑尉出京,只有一个名目,便是南巡督察使亲随,这回的南巡督察使乃三品轻车将军厉昆仑,想必领军的,就是他本人了。您不知道,这个厉将军可有意思了……”
他还待唠唠叨叨说下去,白析皓脸色一变,道:“厉昆仑啊,那真是老相识了。你赶紧的封锁消息,不许人泄露一句,我在这看病的事。”
吴钩忙道:“师傅放心,伙计们都是老人了,没那起多嘴多舌的。”
白析皓站起来踱步,低语道:“他来得启泰,莫非已经察觉了什么?”他双目微眯,冷笑道:“也好,我还想找人的晦气呢,人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下部 第章
启泰城临江靠山,所在之地寒湿Y冷,便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入了夜,却也未免更深露重,颇有寒意。三更天州郡官邸附近,却仍然一派灯火通明。当地的州府大人在自家府邸附庸风雅弄的那紫陌青门,千梢修竹,此时俱扎了一片白压压的帐篷,素壁跟前人声鼎沸,栖鸦是不可能了,连那自家养的狗,都怯怯地躲起来,只敢在门缝间隙呜咽两句。那龙吟森森,凤尾细细的修竹,被驻扎军人老实不客气地砍了来烧火,往昔只恭迎州府大人家眷绣花小鞋的青青绿草,此时俱作了战马闲暇时的口粮。那州府大人心疼得眉心直跳,却一丁点抱怨也不敢说出来,还得撑着张老脸,笑着搜刮枯肠,拐着弯夸奖:“呀,这竹子毁得好,老夫早瞧着阻碍视野,如今庭院开阔,皆是将军之功”或是:“哎呦,这草可曾太硬?马儿啃得可惯?若不惯,卑职速速吩咐人去备好草粮。”
没办法,谁让对方是领了圣旨,荫了圣恩,皇上近臣,天启朝赫赫有名的年轻将军厉昆仑呢?带的又是骄横跋扈惯了的京师精兵龙骑尉,据称,入龙骑尉者,皆有些来历,谁知道这满地里哪个烧火传令的小兵,站出来就是朝中哪门显赫的皇亲国戚呢?州府大人小心翼翼地溜须拍马,可弄了半天,那厉将军脸上仍如蒙了一层厚厚寒霜,看了那眼睛,直如大冷天被人从热被窝里扔到雪地上,冷得你自打哆嗦。启泰州府按说也接待了许多朝中大员,有端了架子有笑里藏刀的,可从没见这么不苟言笑,满身散着寒气的。他心里暗忖,瞧龙骑尉这等架势,伤兵不少,别是在哪吃了什么亏,回京圣上要罚的,自己还是别乱示好的好。保不定今日荣耀,他日落魄,这等事,越是亲近皇上,便越是容易遇着。他心下主意已定,便收了那些个殷勤小心,只道:“将军若无其他吩咐,下官便不叨唠将军歇息了。”
谁知却听见那脸跟人欠了他八百两没还的厉将军,忽然开口道:“等等,厉某有一事要劳烦大人。”
“将军请吩咐。”
“厉某打听,此前半月,是否有一外乡少年,京城口音,驾车到过启泰。”
州府大人心想,这里南北交汇,人来人往,哪一日都有成百上千的人驾车光顾,这如何去帮你打听?他心下虽不乐意,面上却恭谨地道:“该人姓甚名谁,有无形貌特征?启泰城虽不大,可人来人往,打听起来……”
“我,我并不曾见过此人,”不知时候错觉,州府大人觉得,眼神又冷又锐的厉将军,此刻显出一丝迷惘和痛楚,“只知道他大概是个少年,而且,是个太监。”
州府大人心里嗤笑,少年少年,那本就是雌雄不辨,这么去看人家是不是个太监?莫非有谁会当街脱裤子不曾?他脸上却假装吃了一惊,道:“将军,此人,莫非是宫奴窜逃?这,这可是重罪啊。”
“不是私逃,我也不确定,此人会不会误打误撞,来了启泰。你将南巡督察使厉昆仑到启泰的消息散发出去,若那人真到这里……”厉昆仑忽而哑声,似乎提到极不愿提到的事,面部表情如丧考妣,匆匆以一句:“总之就有劳大人了。”结束了对话。
州府大人虽然心里老大不情愿,可人家毕竟是顶着金字招牌的御林军,一个都得罪不得,便还是按着吩咐,将南巡督察使,三品轻车将军厉昆仑到得启泰的消息,散发了出去。他贴了官文告示,意思是有骁骑营,龙骑尉驻扎此地,平头百姓没事别去滋扰他们。
这小老百姓知道点官府动静,无外乎两个途径,一是口头传播,茶馆酒肆,街坊邻里;二是官府告示,保长敲锣打鼓挨家挨户去宣讲。如此一来,传言通常会变成谣言,加入叙述者各种想象虚构,顷刻间面目全非。比如轻车将军厉昆仑,传得是身高九尺,形若铁塔,声若洪钟,神机妙算,夜能窥天机,日能腾云遁地。可惜的是,厉昆仑处心积虑想要传递消息给小宝儿,可小宝儿整日里忙着伺候萧墨存起居用药,哪里有出门的机会,况且他又不识字,便是见着告示,告示也不认得他。可叹厉昆仑顶着朝中的压力,硬是在启泰城多留了七日,可想要找的那个少年,却如泥牛沉海,半点踪迹也捞不着。
这位不苟言笑,严于律己的年轻将军,此刻却夜不能寐,食不能咽,心底那点微薄的希望,一天天冷却冰凉,沉到底了,涌上来的却是一阵阵心痛慌乱。他那日率兵围剿凌天盟余孽,却也抱了希望寻回萧墨存。千里驰骋,忧心忡忡的只是记挂,那人身子那般羸弱,如何经得起长途跋涉,餐风露宿?皇帝将这差事交到他手,原也明白,满朝文武,再无一人如厉昆仑这般,会心急如焚,会尽心尽力去寻回萧墨存。只是关心则乱,被徐达升使了空城计,白白绕了许多道路,待到扑入那般余孽临时集合所在,却又一个不察,中了不大不小的埋伏。骁骑营与龙骑尉到底身经百战,不是凌天盟一干乌合之众能比,临危不乱,堪堪化解了危机,只是令好些弟兄受了伤。
调养生息刻不容缓,可那细作回报的消息却让厉昆仑半身掉入了冰窟里。据说凌天盟众人苦苦相*,萧墨存宁折不弯,竟然当着沈慕锐的面服毒自尽。厉昆仑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心底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那般高洁如月的人,怎么可能说没了就没了?他不顾一切,再度挥兵直入匪巢,这回对方也派出精良部众,双方打了场硬仗,对方匪众多为武艺高强之流,己方虽为训练有素的精良骑兵,却也招架得颇为吃力,可对方也讨不到好,正难解难分之时,那匪首徐达升竟然孤身潜入,与他短兵相接,临了在他耳畔低声道:“你还要不要萧墨存的尸首?要的话就退兵!”
厉昆仑心里剧痛,难不成那传闻竟为真实?趁他分神,徐达升拍了他一掌,跳出二三丈之外,哈哈大笑而去。厉昆仑心神激荡,喷了一口血出来,主将受伤,众军大惊,也无暇追逐那逃走的匪人。厉昆仑被扶入帐中,调养了半日,却哪里静得下心来,满脑子只回荡着一句话:墨存真的死了,墨存怎么会真的死了?
隔日一早,他下令退兵三里,徐达升果然守信,派人送了信函一封,告知他萧墨存的尸首,已在半月之前,便由一个名为秋宝的小太监驾车送回,只不知为何,竟然没有找到自己。厉昆仑浑身颤抖,铁血的男儿,却在此时抱了侥幸念头,想着这么多日没有找到自己,或者,那小太监另有奇遇,或者,墨存并未真正死去也说不定。他明知此等想法自欺欺人,却难以自持,宁愿愚不可及,却也无法接受世上再无萧墨存这等事实。
厉昆仑于此附近州县走走停停,终于来得启泰城。只是身上的伤,却已日趋严重,徐达升武艺秉承家学,却又得沈慕锐点拨,那一掌的功力不容小觑。厉昆仑为了不动摇军心,也为了不停下寻人,硬是扛了七八日,终于扛不住,病卧榻上。随行军医一把脉,方知内伤颇深,忙开了化瘀固本的方子,着人抓药去。
说来也怪,这张方子中几味重要的药,启泰城大小药铺遍寻不着。负责买药的小兵跑得脚筋快要断了,得来的答复也只是一样:“这几味药断货了,小的也进不到。”那孩子急出一身汗,连夜报了上级,副将军忙命数名龙骑尉快马加鞭,奔去临近城镇购买,却哪知启泰周遭一百里内,几乎所有药铺都没法买到这几味药,就如一夜之间,这些药材,均自动蒸发得无影无踪一般。
这事到此地步,已相当蹊跷。若不是启泰城周边突然多了许多如厉昆仑同等症状的病例,便是有人未卜先知,事先将药材买走。按说,如此大手笔购入几味药材,不可能毫无动静,可衙役们调查了的结果却是,这几日根本无人做这等大宗的药材买卖。那大小药铺的库存之物,仿佛顷刻之间,均没了踪影。
厉昆仑的伤病在那,是已然耽搁不得的了,可没有药,就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军医那点三脚猫医术,根本应对不过来。州府大人无法,又贴了一张告示,重金聘请高明大夫,可喜的是,告示贴出不到半日,底下人便回报道,有人揭了。
州府大人撇下公务,叫人将那揭榜之大夫请了进来。却见来人是一个老者带了一个小厮,那老者一身白衣,头发花白,气度不凡,往那堂上一站,便如临江照月,宛如满堂多了数道光彩。一张脸虽平淡无常,双目却熠熠生辉,令人不敢正视。这等风采,州府大人一见之下,便先信了四五分。左右还待喝他跪下行礼,那老者却冷冷一笑,对那州府大人道:“闲话少说,病人呢?拖了十日,再不医治,可就是积重难返了。老朽听闻那厉将军可是皇上的爱将,不知客死他乡,追究到大人头上,是个什么罪名?”
州府大人心竦,知道遇着了行家,当下也不多话,立即引着人往军营处去。未入主帐,却被那副将军拦住,道:“军中规矩,来者搜身。”
那老者气定神闲,道:“我姓白,你进去问问厉昆仑,见是不见。”
副将军一脸狐疑,使了个眼色,传令小兵立即入内禀报。不出片刻,又疾步跑出,慌里慌张道:“将军说了,快请。”
下部 第章
两人入得帐内,却见榻上坐有一人,脸有金色,双颊高高耸起,明明透着虚弱,坐着之时却脊背挺直,双目炯炯有神,看见那老者也不吃惊,只道:“白神医,别来无恙。”
那老者自然是白析皓所扮,他冷冷一笑,道:“厉将军身染微恙,析皓心挂老友,自当前来探望。析皓一听说厉将军贴榜招医,心急如焚,不顾自身医术浅薄,却也勉力一试,厉将军莫要怪我多事才好。”
“哪里,”厉昆仑不卑不亢地答道:“有劳白神医挂心,厉某只是偶染风寒,倒惊动了神医,真乃惶恐之极。”
白析皓轻笑道:“在下孤陋寡闻,却不知道何时开始,那风寒之症,却需用到固本化瘀的伤药,厉将军见多识广,不如给白某解惑则个。”
厉昆仑脸上有些僵硬,道:“果然是你。”
白析皓道:“厉将军所指何事,在下不明白。”
厉昆仑视线锐利如刀,冷冷地道:“厉某一介武夫,倒不知还值得白神医劳师动众,调开这方圆百里的伤病药材。”
白析皓斜睨了他一眼,眼神里透着狠厉,轻声道:“我本也以为,你不值得。我虽讨厌你这等惺惺作态的君子,却也敬重你的人品,更加相信,再怎么着,你也不会去伤到那个人,可如今看来,我错了。”
厉昆仑脸色变得有些惨白,咬牙道:“我,他……”他忽然眼睛一亮,猛一抬头,死死盯住白析皓道:“你要替他报仇?你,你知道他的下落?”
他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声音带颤,眼里流露出迫切、期待、迟疑和恐惧。白析皓冷冰冰地看着他,忽然动手,揭下易容的人皮面具,露出本来面目,尽管俊逸非凡,可那脸色,却尽是沧桑疲惫。他将脑后一缕长发挑了过来,淡淡地道:“瞧见我的头发没?不是假的,这是真的。”
厉昆仑如遭雷击,胸口不住起伏,含泪道:“不,不,你不是天下第一神医么,如何,如何救不了……”
白析皓盯着他,有些快意于此人冰冷无情的面具瞬间被击溃的模样,一字一句,慢慢地道:“我只是医生,却不是神仙。我遇着那小太监的时候,人已经死了两天,我不愿相信,使了浑身解数,救了十二个时辰,却仍是无力回天。我伤心之下,一夜白发,这个世上,除了他,又有何人,能令我一夜白发!”
他说到最后,已是愤怒异常,想到那一夜萧墨存毫无生息的绝望和悲怆,这句怒吼并非作伪。厉昆仑愣愣地听着,心中剧痛过度,反倒一片空茫,只喃喃地道:“他真的,真的去了?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白析皓居高临下,毫无怜悯地看着这位天启朝传奇的年轻将军陷入深深的痛苦、自责和茫然无措当中,白析皓微眯双目,继续道:“我一查之下,方知他致命原因,不仅在于最后服毒的丸药,而在于更早以前,纠结深入五脏六腑的其他毒素。那等慢性毒药,非皇家不能有,”他咬牙切齿地道:“厉昆仑,你不要告诉我,你对此事一无所知!”
厉昆仑抬起头,眼神空茫,惨淡一笑道:“不错,我一直知道此事,欺瞒、利用、谋划、杀戮,样样少不得我,你杀了我为他报仇吧。”
白析皓勾起嘴角,邪气一笑道:“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手腕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