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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0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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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走到床前,把那被子扯下来一些,便看见她的头发散乱地堆在枕上,听见他来,她的睫毛都没有闪动一下。“茶茶。”承铎轻唤,他觉得这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他把手指划上她的脸,摸到她的皮肤冰凉,就把整个手掌都抚了上去。
这样静静地站了片刻,手下的人儿没有一丝气息。承铎一动没动,却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快到他不能承受,他疯了一般大声喊了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承铎兀自站着喘气,方才那一阵窒息过去,他像从梦中慢慢惊醒。蓦然发现房间里已站满了人。东方,哲义,赵隼,还有门口的兵士,都静静地望着他。他突然一伸手,裹着被子把茶茶抱了起来,翻身上马,一路奔进那院子里。
房间里的人一齐跟了出去。庭院里的士兵看见承铎这样出来,都吃惊地立直。承铎扫了一眼,地上跪着承铣的亲兵。他大声地喊:“留着他们做什么,都给我砍了!”一众兵士都愣了。哲义二话不说,手起刀落砍下了他身侧跪着的士兵的头颅。
其余的人纷纷拔刀出鞘。东方一急,伸手想阻止,看见承铎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狠戾,便一下顿住了。顿时庭前校场上一片躁乱,剑刃相交声与惊叫声响成一片。只过了一会,一切又归于平静。整个校场被染成了红色。承铣别舍守卫的一百多名士兵已横尸当场,身首两异。
承铎一手合着被子横抱了茶茶,一手一拉缰绳,从地上的尸首上跃过,便要出去。东方拉住他道:“你现在杀的不是胡人,是我们自己的士兵!”
承铎并不接话,冷然道:“赵隼,带上你所有的骑兵,沿着回上京的路,追到七王,格杀勿论!”
东方觉得这不行,“你这是反叛作乱了!”
“这个乱我作定了!”承铎说完,将马一打,直奔了出去。
东方一把扯住赵隼的马:“七王必惩,但此事不可卤莽。你守住燕州大营,不要妄动。”说完,也不等赵隼回答,骑上马一路追着承铎而去。
承铎紧紧抱着茶茶纵马狂奔在云州的边塞上,天空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随着马蹄扑面而来,竟把承铎的心吹得茫然起来。如方才看见茶茶时一般,他仍然把握不住太多的意义,只是不停地策马向前。
路仿佛变得没有距离,天空仿佛也没有距离。承铎心中如有块垒梗横,挡着那一处心窍,不让他明白其中的关节,只是茶茶死了。茶茶死了,那个像植物一样静静开放在自己身边的女人,摇曳枯萎。人如草木,如日升月沉,是的,她死了。
这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又似乎带着什么重大的改变。让他的心像被打磨粗糙的石头遇到尖锐的锉刀,迟钝地疼痛起来,漫无目标。
远远的是一个山口,远远地站出来几个人,叫道:“大将军!”承铎注视了一会,才认出这个人是秦刚,而这里是闸谷。承铎下了马,直接对秦刚道:“把你的帐子借给我。”也不容他答话,便把茶茶抱了进去。
承铎的马是千里良驹,即使载着两个人也奔驰如飞。东方诸人落在后面,过了好一会才到。东方跳下马,问明了承铎所在,走进帐时,茶茶仍然裹着被子,倒在床上,承铎坐在旁边只望着她。东方乍一探到茶茶的鼻息,吓了一跳,“她死了?!”
承铎不说话。
东方拉出茶茶的手来,略略一按,没有脉搏;瞳仁也有些涣散。东方调匀了呼吸,定住心性,凝神再切。仿佛平静海面下的潜流,茶茶的脉搏缓慢而轻浮,似有若无。他扣住她腕脉试探着将内力注入。
一般人的内息会依经脉游走,而东方的内力注入茶茶体内,如石沉大海,不知所踪。只有死人血脉凝滞,才会让内力这般散乱不定。东方松开手,细看她面目,脸色虽然苍白,却没有死尸皮肤上的那种寒气。若说她死了,承铎风雪中将她抱到这里,必然已经僵硬,唇色也该灰暗。然而她的手腕仍然柔软,肤色若象牙凝脂,却不是惨白青灰。
东方查看了半晌,默然无语。
“她怎样了?”承铎突然地问。
东方难以言说:“她……她不死不活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事。”
承铎默然地看着茶茶,道:“你可以出去了。”
“你别这样。”东方骤然觉出承铎有些失神。
承铎平静道:“你没看见么?她受伤了。”他说完,不再理会东方,兀自将烧烫的石头投入那盛着水的木桶。东方踌躇了一会,转身出来,站在帐外。
承铎用热水细致地擦洗茶茶的身体,又一一地在她伤处抹上药,拿干净的被子把她盖严实了。那密不透风的帐中烧着炭火,他却觉得冷如冰霜。做完这些,他沉默片刻,转身走出帐来。东方仍然站在那里,望着远山终年不化的积雪。
天上细碎的雪花已飘成鹅毛大雪,漫彻天地。
承铎望了远山,问:“她要死了么?”
东方迟疑道:“看她面色,与常人无异,气息却微弱得几乎没有。我也不知是何缘故。若是中毒,面色必然异常。我方才忽然想起,家师曾说过,高昌王室有一种赐死贵族的毒药,可使人死如生,其毒惟有中原的蛇舌草可解。”(第二十一章水镜所说)
“她前日吃的草药中碰巧就有蛇舌草,我想她现在这样,可能是因为蛇舌草的缘故。”看承铎不说话,东方斟酌道:“药性之间的相互克制是很难预料的,且用量与服用的次序都需谨慎。她身体底子本来也不太好,再被烈药一激,”他尽量用承铎容易接受的方式说,“不是没有醒不过来的可能。”
承铎低声道:“是么?”转头望着东方,“为何我觉得,她只是睡着了。”说到最后声音带了喑哑。他虽问答如常,东方却看见了他的绝望。此刻他不再强大,不再所向披靡,甚至下意识地带着茶茶躲避到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来。
东方伸手按住承铎双肩,大声道:“你振作一点,别这副英雄气短的样子!她还没死呢!”承铎望着他仿佛没有听懂,东方执意道:“是不是?!”承铎才“嗯”了一声,整个人像松懈下来,靠在帐篷外面。
“不管怎样,事情已经如此,你想什么也没用。”东方心知此时他心意已乱,便自己作主,简捷地吩咐道:“你好好看着她。蛇舌草常用,我去找找看这里有没有,若有,我再熬了,咱们喂她喝下去。”
承铎也不看他,又“嗯”了一声。东方转身回顾四众,赵隼并未随至,不知是听从承铎的命令追杀七王去了,还是听从自己的命令回燕州大营去了。阿思海却在人群里,东方便叫了他来跟在承铎旁边,复吩咐秦刚,闸谷驻军一切照旧施行。东方自己却去找草药。
承铎心中回转盘旋,方渐渐觉得一口气从喉间落入丹田,心里不似方才恍惚。他仍然背靠着那帐篷,却闭上了眼睛。风雪在闸谷中呼啸,敲打他的耳膜。黑暗中,突迦站在胡狄的王庭大殿上,指着他骂道:“你没有至爱亲人,故而你不会伤心,你生无所恋,只能靠杀人掠地来满足自己!”他放声长笑,“你不为你自己悲哀,你有什么可高兴!”
承铎蓦然睁开眼,仰天看去,却是满目飞雪。来自苍穹,落入尘泥。他忽然想放声大笑,又忽然想痛哭出声。悲喜之间,眼角瞥到阿思海,嘶声道:“阿思海,你是胡人,为什么要跟着我?”
阿思海一愣:“啊?我服你呀。再说我是半个汉人。”
“可你也是半个胡人,我杀你的族人。”承铎啤趼来。
“我认谁就是谁,从不想这么多。”
“这是哪里?”承铎望着山脉。
阿思海从未看他这样空虚的神色,望了远山道:“这里是喀拉昆仑山余脉,是胡地最高的山,没有人爬上过峰顶,那是不敬的。我们相信那终年积雪的主峰住着的神灵保佑着北方广阔的土地,每年汗王都要到西边的滁城祭祀山上的神明,祈祷来年水草丰美,部族和睦。”
“怎样祭祀?”
“献上活物,刺血供奉,越富庶的贵族,祭礼规格越高,曾经的大祭杀了牛、羊各一百五十匹。一般小民抓到山J野狍也可以献祭。”
承铎望着风雪中的山峰,点头道:“那好,你帮我办这个祭祀,我要祭你们的神。”
东方很快用蛇舌草熬了浓浓的药汁来。东方扶着茶茶,承铎将药哺入她口中,以确定她真的咽了下去。喂完那碗药,阿思海换了衣服进来,脸上用禽血涂了三道,在帐内置出了一个神坛。
承铎就坛前坐了,听他用胡语念诵祝词。念毕,阿思海将磷屑扔入火中腾起阵阵烟火,他细辨那烟火形状,道:“喀拉昆仑神允许献祭了。大将军,你要献上祭礼。”
承铎从靴筒抽出匕首,从左掌指根至腕斜拉了一道口子,立时血如泉涌,滴落在台上的铜碗里。阿思海不由得愣住,竟忘了颂祷。东方也吃了一惊,抬头对阿思海道:“继续!”阿思海重新肃穆神情,大声念颂起来。
承铎心中一片悲凉,凝望着火苗,默祝道:
“喀拉昆仑山上的神灵,我曾经杀戮过无数你的子民,今后也仍将与他们为敌。如今,我献上我的鲜血祈求你,祈求你护爱这女子。你若宽宥我,请将她留在我身边,让我好好待她,时时看她笑容;若不宽宥我,请不要让她死去,把惩戒降临给我吧。我当坦然承受,决无畏惧。”
东方见他默然无语,神色却极是庄重,心里只觉得深深的感动。
阿思海蘸了那鲜血,横抹在茶茶额上,道:“大将军诚心求祷,神明必然保佑姑娘。”他撤了巫祝礼器,退到帐外。东方忽然唤道:“如今人事已尽,但凭天命。习鉴兄,请随我偏帐一叙。”
承铎跟了他到偏帐中。东方捡了木柴燃起一个火堆,拉了他手来看。承铎望着火苗不语,东方取过伤药纱布,将他手上的伤口用药细细包扎。他挽转纱布,打了一个结,放下承铎的手道:“七王此番就是要激怒你。你如今杀了云州驻军,先动了手。他回上京去,必然告你反叛。你便由他诬陷么?”
承铎万千思绪只在茶茶身上,这诬陷与否又有什么意义,他望着手掌,“我现在哪里也不想去。”
“你如今困守此处无异于束手就擒,无论茶茶生死如何,你总还要好好活下去。”
承铎道:“然之兄,我现在确实没法想这些事。你一定要问我,我也无话可说。”
东方叹道:“你心气太高,既不能忍;义气又重,亦不能狠。有将帅之才,却无帝王之术。生在皇家,不知幸是不幸。”
承铎黯然:“这些都不必谈了。”
东方握他手道:“此事我回京去周旋,断不让他得逞。他可以伤害茶茶,但你不能被他打倒,否则茶茶就白白牺牲了。如今下着大雪,闸谷不日就要封山,我现下便要跟你辞行。”
一个人的一生,朋友可以有很多,患难与共的却很少。承铎从怀中拿出一块黑色的令符,东方认得是十二卫大将军的兵符。承铎道:“这个你拿去,见令如见我,或许用得着。”
东方也不推辞,收去揣好,道:“有一句话不吐不快。茶茶若是醒了,我配在阿思海处有草药,可以煎给她喝。倘有万一,人生之事,得失相辅。把她记在心里吧,切不可过于伤颓。”他言罢,站起来,到帐外收拾马匹,趁天还亮着出山回燕。
承铎一路送他到那谷口,二人拱手作别。
东方转身牵了马走下那山脊。承铎看着他渐行渐远,茫茫天地间,一人一马,风雪中飘摇独行,忽然想到初遇东方时,也是这般大雪,也是烧着几支枯柴,东方说:“你还跟着我走么?”
在他的山野草庐里,窗明几净,煮酒醇香,东方说:“我若不随你,再无旁人可随。”
言微义重,塞北京华便一路跟随至此。
承铎忽然喊:“东方!”东方停步,侧身回头。承铎大声道:“天Y路滑,风雪难行。然之兄一路珍重。”
东方听了这话,心头似重重一击,欲言如梗,只能望着他点头。转身牵了马儿继续走,走出那谷口时,回头,见承铎仍然站在那里,身上已薄薄覆了一层雪。
东方眼中刹时间一片模糊。
书生意气在垄乡,将军百战少年狂。
一别天涯尘音远,当时只道是寻常。
平生屈指几多恨,沙场挥戈为谁忙?
不辞风雪作归程,却向人间觅侯王。
*
东方离开闸谷的第二天,茶茶脉息渐渐平稳清晰。东方离开闸谷的第三天,纷扬的大雪阻断了闸谷的入口。
承铎正在营地空场上看士兵C练时,哲义一路跑过来,叫道:“主子,姑娘醒了!”承铎有些僵硬地转了身,跑回帐子里。茶茶仍然安静地陷在被子里,脸色比前两天润泽。听见脚步声近前来,她睫毛微微一抬,反而剪碎了承铎唯余的镇定。
仿佛只是一瞬间,又仿佛过了千万年般长久,承铎望着她不敢说话。
茶茶凝望他眉目,半晌,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你哭了?”
承铎别开目光,道:“我没有。”
回过眼来,见她还是那般望着他,心里一阵激荡,俯下身去便将她抱进怀里,将脸埋进她头发。本来有很多话要对她讲,说出来时却只是一句轻声的“你终于醒了。”
第四十三章 黑衣
东方出了闸谷,两天后才回到燕州大营。
赵隼人马折损,神情憔悴,却穿着素服。东方惊道:“你们打起来了?!”
赵隼黯然道:“爷爷那边出事了。”
“什么事?不是故布疑兵么?”
赵隼面无表情:“不是。李德奎确实提兵南下,爷爷看着不对,去拦他。两人说破了脸,就云州边上大打了一仗。李德奎战死,爷爷受了箭伤,挨了两日,昨天去世了。”
东方大为震惊,承铣不仅已经回去,还往南调兵,想做什么?
他思索片刻,回身吩咐王有才道:“备上干粮马匹,我们也回京。”见赵隼呆在那里,东方道:“点起你所有的骑兵,也跟我回京。”
赵隼凛然道:“你有十二卫大将军的兵符?”
“没有。”东方静静道。
“那很好。外州兵马如无圣旨,不得带入京畿。即使王爷亲自拿着兵符下令,没有皇上的旨意,我尚且不能听命,你凭什么让我带兵跟你走?”赵隼肃容而言。
东方望了望中军帐前高高飘远的鹰旗,承铎的名号迎着风雪翻卷,对赵隼道:“皇上早已中了毒,如今时日无多。若七王回京掌控了局面,不仅五王死无葬身之地,青史之上,你爷爷也不过是个乱臣贼子,你我也不过是个乱臣贼子。赵隼,听不听我的随便你。”东方说完,断然转身就走。
赵隼呆立了片刻,朝向东营大喝一声“集合”。
*
燕州飘着大雪,上京却下着绵绵细雨,Y冷潮湿。
才到宫里掌灯时分,承锦拉一拉狐皮披肩,往暖炉里搁了几块素香。天色晦暗不明,她抬头往后廊外看去,烟雨暮色中,一个人远远站在庭院角落遥望着这边。他穿着深青色的衣服,仿佛与那夜色溶为一体。
下一刻,承锦已经跑进了细雨中,直奔到他面前站定,却见他望着自己,眼神深切而又不可名状。雨点击在芭蕉上,如琵琶细弦,催入人耳。他的衣裳已经湿了,仿佛站了很久。
承锦忽然就有些辛酸之意,轻声道:“你回来了?”
东方“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到的?”承锦问。
“天黑的时候。”
承锦浅笑:“我是说回京。”
“天黑的时候。”他还是回答。
承锦缓缓拉起他衣袖:“衣裳都湿了,到里面去吧。”
东方却抓住她手腕,将她揽到了怀里。承锦犹豫了一下,依顺了他。她往寝宫里瞥了一眼,心中杂乱如碎雨,难以捉摸他的情绪。
东方将她抱在怀里,心中却从未有如此时的孤独。是的,人生的感慨都是孤独的,这与爱无关,因为她不是你,你不是他。爱是支撑,是关怀,却不是彼此的替代。茶茶生死未卜,承铎站在劫难的边缘。此刻对东方而言,爱是劫后余生,是相见怆然。
东方轻叹一声:“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承锦伏在他怀里,“我真怕你不回来。”
“为什么?”他轻声问。
承锦仰起头来,眼里纷杂着担忧,“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躺在军帐里,快要死了。你叫我的名字,我却怎么也够不着你。醒来事情就像在眼前一样。”
半晌,东方低沉道:“我不会死的。你在这里,我总会回来。”他吻上她的脖子,承锦瑟缩了一下,却没动。东方的唇染着雨水清冽的气息,承锦的脸却忍不住发起烫来,推他道:“你一个人回来的?五哥呢?”
东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在燕州,我回来看看七王要做什么。”
承锦迟疑道:“七哥……他,并没有回京啊?”
东方猝然一惊:“什么?”
承锦道:“七哥有一年多没有回京了,最近也没有他的消息。”
东方骤觉失算,“糟了!我们都上他当了!我早该想到的,皇上中了他的毒,朝夕不保。他自始至终要对付的人,都是你五哥啊!”赵隼的三万骑兵,有两万都带到了京城之北的青州。燕州大营无主将,承铎困于闸谷,身边又没有多少人。倘若七王倾兵而至,轻易可将承铎拿下。东方越想越糟。
承锦扯扯他袖子,却又道:“不过皇兄也确实很不好,病了好几日不能上朝。前日上了朝,却为了些许小事杀了三个人。皇后都怕他得很,私底下说他像是变了个人。”
东方瞬间主意已定,“我今夜就要去见皇上,明天再回燕州去。”承锦只望着他不动,东方心里也觉仓促,略抱着她柔声道:“对不住你,又要等我了。现下情势危急得很,你五哥如今在燕州不能脱身……”
承锦打断他道:“不用解释这些。实话告诉你,我看皇兄神志昏噩,怕是活不了几天了。因为这个,朝里的动静也不小。你如今一人投身这虎狼堆中,才要多加小心。……我……你记得我在等你就是。”
东方想想,叹道:“唉,我们把时间攒着吧,往后再说。”
承锦正要笑他,忽然那边暖阁里承锦的大丫鬟摇弦朝这边打探,叫道:“公主?”承锦忙回头瞧去,觉得这样被丫鬟看见不妥。东方低声道:“你先去吧,我回头再来找你,你不要去找我。”承锦“嗯”了一声,摇弦已擎了一盏灯朝这边来。
承锦站出芭蕉下应了一声,摇弦便吃惊地叫着:“公主怎么站在这里,还下着雨呢?哎呀,你看,衣裳都沾了泥……”
承锦回头看那芭蕉后面,已不见了东方的影子,仿佛做了一场梦,也抬高了声音,“掌上灯就不见你人影儿,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子跑来。”说着,牵了裙摆,头也不回地回去。
东方冒雨潜至承铄寝宫外,想了想,还是先让值寝的大太监报了名。那大太监的镇定让东方刮目,他凭空冒出来求见,那人竟面不改色地报了进去。东方进殿时,承铄卧在床上,眉间眼底陡增老态。寝宫之中燃着暖炉,却让人觉得空寒凄清。
东方礼拜称名,承铄仿佛没有听见。半晌,微微睁开眼,见东方望着自己,他突然道:“你看什么!难道朕变了样吗?”
东方低了头道:“臣离京之时还替皇上诊过脉,不想数月之间,皇上竟缠绵病榻。”
承铄默然看了他一会,“是你,东方。”他和上眼,“你说过,朕中了迷药,朕记得。”
东方本想言说七王之事,眼见他这般病态,不知该怎样C进这话题。承铄却兀自说道:“朕最近总看见过去那些人,在这里走来走去。朕想找个人说话都找不着,你和朕说说话吧。”
东方踌躇道:“皇上要说什么?”
“东方,你杀过人吗?”
东方道:“杀过。”
“你杀过你不愿杀的人吗?”
“这……杀人总是不得不杀,既然不愿杀,又何必要杀呢。”
承铄叹道:“是啊,你可以不杀你不想杀的人。朕但愿你有一天坐到这个位子上还能如此。”
东方见他虽比喻不伦,却是诚实语,道:“臣坐不上那个位子,也不愿意坐那个位子。皇上既然坐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也应无怨无悔。”
承铄注视他半晌,竟笑道:“很久没有人这样跟朕说话了。你的性子有时真像五弟,难怪你们投缘。”他微微探起身,“五弟呢?你回来了,他又在哪里?”
东方终于抓住了话尾,叩首道:“臣正要禀告皇上。”遂将破胡之后的事拈轻去重,如实讲了一遍。承铄静静听完,冷哼一声:“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东方暗暗放下心来。他故意将茶茶之事原样说了,便是要皇帝知道承铎实是无心这权位的,“皇上,臣今夜就要回燕州,还请皇上善加休养。”
“朕的病你是知道的,还休养什么。你明早来上早朝。”承铄似是倦了,冷淡地说。
“啊?”东方觉得他的命令总是让人吃惊,“皇上,臣……”
“朕命你明晨上朝。退下吧。”承铄并没有加重语气,却不容置疑。
东方疑心他是病得糊涂了,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退了出来。想到如今隆冬,闸谷封山,承铎一时半会儿也不应有什么危险。然而上京的情势如同地脉之下的暗涌,不知哪里便会迸出火星来,天翻地覆。
一夜风声鹤唳,难以成眠。
翌晨,大朝之日,京城三品以上官员俱至金殿。承铄扶病而出,即令宣旨,将东方议和时的三品参知政事越级擢升为从一品,与六部尚书同级,暂代国相之职,统理六部事。
此诏一出,满朝皆惊,连东方也意料不到,惊诧莫名。
第二天,承铄病情加重,不能视朝,只令东方往报政事。六部以吏部为首,尚书沈文韬因集众臣曰:“皇上重病昏昧,已无力朝政。让此黄口小儿管辖我等,实乃无稽之举。老夫断不受此辱,上内阁廷院听他分派。各位大人自己拿主意吧。”
他如此一说,众人纷纷不忿道:“正是。此人出身低下,怎能统理国事。我家三世公卿,岂能由他差派,明日我也不去。”
礼部右侍郎贺姚闲闲开口道:“诸位大人,这位东方大人虽然年轻,却并非善类。皇上令他代相,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各位还是勤谨些为是。”
“哼,”沈文韬冷笑一声,“贺大人倒是胆小怕事得紧。听说去胡地议和,连羊圈都蹲了,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与我等比肩议事?!”
贺姚笑笑,并不争辩,长揖而去。
此后两日,到内廷行院议事的一二品大臣纷纷称病,东方也不以为意,反倒与贺姚戏谑了几句。次日将赵隼的人马调出三千进入京城,接管了京城九门。这一变动,倒把大员们的病吓好了一半,只是那几个资历甚老的首辅大臣仍然拿姿作态。
第四日上,赵隼亲自带军至吏部尚书府,以抗旨罪将沈文韬斩于府前。朝廷再一次震动了,方知情势急如累卵,人人都可能朝不保夕,哪里还敢做作。就是真有病也不得不挨去议事。每日在内廷行院看东方温文尔雅,笑意盎然的态度,竟第一次觉得笑也是一件可怕的事。
不过月余,倒把数月积沉下来的政事,清算得干干净净,处理得清楚分明。
萧墨忍不住笑东方道:“你把那沈文韬处理得当真轻便。”
东方摇头叹道:“如今不是理论的时候,我又何必跟他废那个事呢。倒是皇上,恐怕已至大渐,也就是这两日的光景。还有一个人,我找不着他,心里总是放不下来。”
萧墨道:“如今五王与七王对峙燕云,你稳住朝廷,便是二对一的格局,胜算有余。皇上有儿子在,今后必然是要立皇子,当务之急,是择谁而立。”
东方苦笑。承铎困守闸谷,手头只有五百人;自己虽占据了京城,却是看守着一群迂大爷。倘若承铎被七王所败,东方既非皇室,稳住了朝廷又有何用?拿着赵隼三万人,立个皇子来与七王争衡?
东方哀声道:“唉呀,你明白的七王也明白,你那位姐夫的胜败才是关键。我想回燕州助他。”他心中只怕茶茶死了,承铎万念俱灰,被七王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在意了。
萧墨却又摇头,“你不能走。你一走,朝中之事就乱了。如今你人也杀了,自己丢手走人也不是说法。”
“杀人那是不得已,走人却碍不着谁。进不了还退不了么。”
萧墨道:“时至今日你还是不懂么?你既已陷入此中,便没了退路。自古多少王侯将相在权力场上厮杀,并非他们看不淡权势。只因他们不能败,一败就是死路一条。五王若是不争,败下阵来,承铣会放过他么?就算皇上不死,他这次打完胡人也就没用处了,再回上京便是英雄末路。五王若是败了,你以为你还能像过去那样结庐隐居,不问世事?你错了,到时要杀你的,大有人在。”
“我不入仕途正因为我离它太近,把它看得太透了。你如今在这个位置上,便只能想着怎样向前,而不是后退。”萧墨淡定地作结。
东方不由得愣住了,默然半晌,忽然抬头道:“立允宁。”
“什么?”
东方缓和了口气,笑道:“我觉得皇上应立三皇子允宁。”
“允宁……生母地位不太高啊,皇后自己也有嫡子,她不答应怎办?”
东方想了半天,淡淡:“那就请她答应好了。”
萧墨“嗤”地一声笑出来,“你手上有兵,那当然是说一不二。你说还有一个人找不着,是谁?”
东方皱眉道:“大国师,钦天监主事水镜。”他忽然瞥见王有才跟随在侧,便问他道:“你过去在国师那里,可曾见过他与什么人来往?还有什么去处?”
王有才每日跟着东方,俨然成了随扈,此时凝神回想道:“师……他每天不在城南家中,就在钦天监查看历法什么的。我跟着几个月没见他去别的地方。……只有一个人来拜访过他。”
“谁?”
“那个人全身穿着黑衣服,戴着个斗笠遮了脸。他取下斗笠来时,脸上还蒙着黑纱。他来了,师傅就不许我过去,只让我呆在院子外面。那人留了一天,吃饭的时候他把纱去了,我看见了一眼他的样子,怪吓人的。”王有才边想边道。
萧墨提笔蘸了墨问:“那个人什么样子,你说给我听。”
王有才便细想了一阵,娓娓道来。他本是跟着说书的大爷过活,形容人物样貌栩栩如生。他说着,萧墨便听着,待他说完,拈了张白纸作画。约莫一盏茶工夫,画就一个人的肖像,让王有才看,“可是这个模样?”
画中笔锋嶙峋,清瘦峥嵘,勾勒出一个饱满的前额,尖细的下巴,唇角带着几丝皱纹,一双眼却凶狠诡谲,目光盯着三人辗转。
王有才一瞧,“不错,萧爷画得真好,那眼神就是这样的,脸上神气也像。”
萧墨细辨之后,却沉吟道:“这人……这人怎么像是……”,他眉心纠结。
东方问:“是谁?”
萧墨不答,默然半晌,只慢慢将画卷了起来,道:“我也记不太清了。你去问十三公主吧,倘若她也觉得是那个人,那就有可能是那个人。此事我不便妄语。”
东方见他如此,也不强问,将画纸揣了,出了萧府。
走出府门时,忽想上次在此,正是萧云山病死之日,而今自己却做着他的公务,心里倏然生慨。如萧墨所说,王侯将相有进无退。如他自己所说,既然涉身而入,便当无怨无悔。
东方走出萧府时,暗自做下了一个功成身退的决定。
*
晚上得了空,东方潜进宫去找承锦,却不料承锦病了,正发着低烧。
东方默默地按着她的脉,心里十分歉意。只因这一个月来他都无暇抽身,竟不曾来看过承锦,连她生病,自己都不知道,因为要她认人才来一趟。东方虽带了那画纸,却怎么也不想拿出来了。他诊了一回,收了手,柔声道:“不要紧,是着了凉。怎么也该遣人告诉我一声啊。”
承锦脸色烧得艳若桃李,声音却柔软无力,笑道:“太医也说了不要紧,风寒吃不吃药总要养那么些天。这就是《黄帝内经》上说的‘伤寒之症,或愈或死’了。”
东方斥道:“胡说八道,你一个小小风寒,养不了六七日就是了,别把书看迂了。”
承锦扶了绣帐向外看去:“摇弦可睡在外面呢,你这么大声……”
“我把她点住了……”东方掖了掖她的被子,觉出她眼中眷恋之意,心意也不由多了几分缱绻,拎着她被沿的指尖将她的手拉了出来,握在手里。
他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一些情绪,即使见到承锦,无意之中也把她冷落了。世间的聪明人有两种,一种锱铢必计,万事都瞒不过他,即使无力改变什么;一种坦然大方,不知道的事又何必要知道,所谓大智若愚。
承锦未尝没有觉出几分,却并不盘问。并非假装,而是确无必要。她手指划着他手心,轻笑道:“你最近可出名了,提一提就让人怕。”
东方心中莫名的不痛快,抽手敲敲那床沿,“睡进去点。”
承锦不知他何意,便往里挪了挪。东方身子一侧就倒了下去。承锦大窘,心里觉得极其不妥,话说出来却是:“你这样睡着会冷。”东方闭着眼睛,平静无波地说:“我不冷。”
承锦看他不动,踌躇半晌,又怕他真睡着着凉,只好匀了一半被子盖到他身上。又因为两人盖一床被子,若隔得太远中间便透风了,于是东方将她捞到了怀里。
两人静静躺着,气息相闻,心旌飘摇。东方忽而低沉道:“你说我有时是不是心肠太狠了?”
承锦看了他一会儿,微微地摇了摇头:“我看不是。你待劳苦百姓,贫下之人,心地再好也没有了;可你对朝臣公卿,却出手决然,雷厉风行。五哥也说过,你料到他要去找你,就想避开他;你才见我时连话也没说过,就不待见我了。”
东方提高声音道:“我哪有不待见你?”
承锦婉转地吐出几个字:“缘何青眸不向人,哼。”
东方自己思忖了半天,下巴抵着她额头,怀疑地问:“我真是这种人?”
“不错。”承锦欣然回道。
“这种人岂不是很讨厌?”东方低头看她,又生质疑。
“正是。”承锦爽快解答。
“……”东方没有回话。
“嗯……”承锦不知为什么似叫非叫地哼了一声,床帐略晃了晃,有些许可疑的气息声温软地飘过,又柔柔散去。
过了一会儿,室内无风,帐垂香暖,东方说:“你还不睡?风寒要多睡少吃才能好得快。”
承锦狠狠地骂:“你再动一动,我把你踢下去!也不怕病气过给你!”
东方嘻嘻笑道:“有病同患。”
“啪”的一声,似乎是有人被捶了一巴掌。
东方不再说笑,只闭了眼举做睡着。约莫一盏茶工夫,承锦睡意缠绵。东方静静地待她睡熟,才悄然起身,把被子给她掖好,从后面轩栏出去。他出了承锦寝宫,正越过一道回廊时,远处人影一闪。
东方敏锐地一躲,借着暧昧不明的月色看去,廊角立了一人,一身黑袍,注视着左侧一队禁军走过。而最最关键的,是他脸上蒙着黑纱,脸额轮廓,宛然就是萧墨画中的人像。
东方笑着皱了皱眉。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
第四十四章 无相
待那一队禁军走过,那人低了低身,越过横栏向西南而去。东方略隔着两丈远,慢慢跟着他。缺月疏桐,漏断人定。他穿檐走壁,灵活地躲过宫中夜哨守卫,直奔昭阳殿,皇帝的寝宫。
宫阶前站着侍卫,那人并不上去,只抽身往殿侧的耳房去,扭上低矮的瓦檐,潜行几步,揭开几片琉璃瓦,钻了下去。东方等了一等,才依着他行迹也跳上那房顶,原来那几片琉璃瓦下竟是一个一尺见方的空D。
东方屏息探了探,沿那空D缓缓滑下去,转过一道耳门,就是承铄的寝室。也许是这寝室过于高大空旷,室内烛火闪耀,却掩不住空D昏暗的感觉。东方藏身一道影壁之后,露出半脸向室内看去,却见那个黑衣人肃立承铄床前,站得笔直,悄无声息。手却握了拳,微微发抖。
东方收回身来,心中忽然有些了悟。只听承铄“啊”的一声,“你是谁?”迁延喘息道:“你……你,你是……是你。”语调明显地惊疑。
那人声音沙哑粗砺,沉沉答道:“你还认得我,承铄。”他直呼其名,音色悲辛。
承铄呼吸急促,似挣扎要起来,道:“你是鬼……”
“哈哈哈”,黑衣低声笑道:“我不是鬼,你的鸩毒没能杀得死我,我今日特来看你死。”凭空的有风,拂得烛火微微摇晃,映着他的音声暗影,如同带来了满室魑魅魍魉。
“不,不可能,你怎么活着?”承铄的声音静了下来。
“你想知道?有一个人救下了我。这人原希望我可以给他的才识找到用武之地,可惜我没听他的话被你所害。他虽救了我,却又转投朝廷。然而,这些年来你待他如巫师神G。他对你一失望,只好送点迷药给你。”黑衣带着几分恶毒的快意。
承铄缓缓道:“原来背后的人是你。”他顿了一顿,“水镜心术不正,虽有才识我也断不会委以重任。你三人倒是宜乎为伍。”
黑衣一步步靠近,“你现在的样子真让我高兴。我做梦都想看见你这样,我是慢慢掐死你好呢?还是捂死你好?”
“唉,都不好。”东方不合时宜地接了一句。
黑衣猝然回头,东方从影壁后出来,闲闲地拾了银挑子,剔了剔身侧合叶盏里的灯蕊。他站的角落亮了亮。
黑衣沙哑道:“还没来得及找你,你倒找上我了。”
东方笑道:“倒不是找上你,是一不小心遇见了才跟来的。”
“你上半夜和谁睡着,还想不想鸳梦重圆了?”
东方不料承锦之事都被他发现,索性玩笑道:“不论和谁睡着,总好过和你睡着。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自己看着吓不死,又何必半夜出来吓人。”
黑衣怒道:“你只管贫舌吧,先前因你在才没下得了手,现在回去只怕都找不着人了。”
东方神情一肃,皱眉道:“你们当真就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么?怎的总向女人下手。你这个妹妹并不曾害过你,何苦六亲不认!”
“哈哈,六亲,你问问他!”黑衣横臂一指,对承铄道:“当日将那鸩毒灌进我口中时,可认了六亲?!”他突然反应过来,转向东方:“你知道我是谁?”
东方叹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废太子承铭,他们的大哥。没想到你还活着。”
黑衣眼神一凛,“东方,这原是我们家事,并不与你相干。十三妹妹我着人带走了,你少管闲事,我也不会为难她。”
东方神色不改,话里却带了狠劲:“你若要我不管你的事原也简单,可你不该威胁我,更不该用承锦来威胁我!”
气氛隐约紧张,东方已打算动手。一直没有说话的承铄此时突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