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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45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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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个老太婆抠着拐杖经过。
一个小小孩扶着她。
那小孩像泥泞涂的人儿,饿得己浑没了气力。
老婆婆伛偻着背儿,像背了座山,一对眼珠子全螺转着棕色的椰花,看去不是瞎了八成也没两成能见光。
她们刚好挡着李镜花的前路。
──因为未能省觉后头有人,所以一直把路挡着,这猛道路窄,直通轱辘窨子,气忿未平的李镜花一直过不去。
她又全身轻颤了。
铁手心下一落,忙长身抢近。
──他生怕这女子猝然出手,这老婆子和小泥人可经不起风吹雨打。
李镜花又顿了顿足。
然后她便出了手──
──出手扶老婆婆,还不顾泥污,拖着小小孩,就这样一直走到轱辘窨子那儿才回头。
铁手见老婆子不住的对李镜花哈腰、点头、说话──那大概都是谢她的话吧。
李镜花还掏出几块碎银给老婆子。老婆子不收。
惶恐。
她就塞给小孩。
小孩收了。
李镜花也就笑了。
──这一笑好美。
好俏。
连铁手心里都喝一声采。
──当然要为这姑娘送讯。
──不久,李镜花走入“久久饭店”。
──这是家有名的饭店。
掌柜姓哈,单名佛字,外号“九九修罗斧神君”,很长,也是武林人物,铁手一眼就望出来,而在一眼没望之前,也不忘了“久久饭店”之所以盛名不衰,都是因为这哈佛掌柜字号够响、江湖招牌老之故。
只见李镜花走到柜台前,扔下一锭银子:
“这三天的宿费,您点着吧。”
哈佛立即哈着腰,脸上笑容笑得像团只许笑不备哭相的佛。李镜花因是“鹰盟”高手,常在附近走动管事,哈佛是老江湖趟子,自然识得。
“小相公光临此地,蓬壁生辉,账这回全记在咱这儿,付银子便是瞧不起小店了。”
“不行。”
“李侠女这是不赏面了,我这叫毛子们薄备水酒,为女侠洗尘。”
“不必。”
“这就是我姓哈的礼数不周,招待不周江湖上的好汉侠士了。您名震天下,来这儿就是这儿的光采,去那里便是去那里的威风,我这小小的地主之谊,姑娘也不赏光──”
“不可以。你开店的,每个江湖上混的,你都奉酒送食住房子,你赚个P?都一样,江湖混的,平民百姓,一样真金白银,钱照付,千万别坏了规矩。您老好意,姑娘我这心领,但招待客套,我一概不收。”
说完就款款的上了楼。
留下哈掌柜在发呆。
摇头。
“哎,这年头,小雌儿还比大胡子的硬朗,绣花的要比打铁的还上道些……”
他见到铁手要住店,由于不认识,便没什么理会,更没啥招呼。
对铁手而言,如此最好。
由于他身份特别,有些地方,只要他肯去,就一定会有特权,还有特别优待。
可是他个性也特别。
──这种地方他通常不肯去,不愿意去:因为这样让你看到的人、事、物,不见得就是真的,而且那是不真实的。
他当捕快,就是为了求“真”。
──“真”实的真。
他看见李镜花仍赌着气上楼,他已在心里立定了主意:
他决意替她传话给李国花。
于是他跟了上去。
他要通知她。
让她等他,等她那个他。
李镜花住的是丑字房,但她把子、寅二间房子,全都空租了下来。
她虽刁横,但毕竟是惯走江湖的女子。
──左右皆是空房,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既较易查觉,也较可掩人耳目,走避亦较方便。
铁手则入住未字房。
他故意选这号房子,因与李镜花的房间遥对。
伙计见他衣着平凡,也没道出来历,以为只是江湖浪汉,对他颇为冷淡,他也毫不介怀。
他入了屋,打开了窗子,本想招呼一声,说明自己会为她传讯一事。
不料,窗一开,“兵”的一声,一个瓷壶砸在窗扇子上,几乎没击着了他。
再看乒乒乓乓,对窗的李镜花正气白了脸,满房子摔东西。
俟房里事物摔了个八成,脾气也发作了七成,她挨在桌沿,靠着墙壁,徐徐滑坐下来,膝间还抱了只枕头,胸脯呼息吸促如鸽,抚着心口,似很疼,然后她的眼泪便一颗一颗地失足滑落在脸颊,接着便开始哭了。
哭得自抑不住。
哭得十分凄怆。
哭得雨打梨花,还边哭边骂:“冤家冤家,我等你怨你爱你骂你杀了你,你却冷我淡我忘我弃我憎我不理我,你你你你你你……普天之下,我就对你痴,普天之下,就你对我坏──”
说着一口咬住了枕,像捂着声:“二十年来,我对你这样,你对我那样,我好恨啊,恨煞了,恨不得杀了你!痴情总惹恨招悔,我不怕痴,我只怕你不瞅不睬不理不应不管我,我只恨你去疯去癫去狂去浪去花心!”
铁手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女人是这样骂情郎的!
他本想偷偷缩回窗里去,但他想想还是不放心。
怕她想不开。
怕她自杀。
所以他硬着头皮,招呼打半个,语言说分明:“嗨,你好,我这是撞个凑巧,你说的那件事儿,其实我会──”
话未说完,李镜花已尖叫着跳了起来,戟指尖叫:
“你偷听──偷看人家!卑鄙!下流!无耻!贱格!”
一句像轰地一声,在铁手脑门里开了花,生了炸。他这辈子“居然”会跟这四个“形容词”扯上关系,倒是做恶梦也梦不到。就在他觉得新鲜也苦涩得哽不下去之际,李镜花已一甩素手,打出一朵花:
──血花!
少年追命 … 第三章 错
桃色的血花。
铁手双掌一交,平空推出,以无形的劲气,把“血花”漾漾的托住;他双手翻飞,把内劲形成一个栲栳大的圈,“血花”就小心翼翼的烘托在里边,然后他再运劲一催,把“血花”平平的隔窗“送”了回去。
他既不想毁掉“血花”。
也不欲“血花”把自己房间的事物砸得个唏花烂。
当然他更不愿意那朵“血花”就“开”在他的身上。所以他只有用这个方法,把“血花”完璧归赵,“送”了回去。
李镜花更气。
她气得在颤抖。
然后抚着心口。
铁手忽然怕了起来。
他怕把这个女子气死了。
──他听说过有一种体质荏弱的人,气一气就会死的。
他可不想气死她。
他忙说:“我我我无心偷看姑娘,我我我无意听姑娘说的话,我我我只是要告诉姑娘,我我我会替姑娘上山传话,我我我一定把大相公叫来,我我我──”
他一向镇定沉着、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称著江湖,而今却忙着分辩几乎咬着了舌头。
李镜花噗嗤一声。
笑了?
她呶呶小嘴:“你耍我到几时?我我我,说话像个大姑娘似的!”
铁手道:“什、什么?”
(唉,想我堂堂铁游夏,今天给人骂了卑鄙,又骂下流,骂了无耻,又骂贱格,还给个小姑娘说成大姑娘!)
李镜花还想说什么,她房门传来敲门声,她打开门,就看到哈佛那张笑脸,笑得七分狐疑,三分张惶。
他也在往内张望,对着窗儿,望见对房的铁手。
他说:“对不起,打扰了。”
她道:“既知打扰,还来敲门!”
他说:“我听到房里有打斗声,特别过来看看,以李女侠武功高强,自然轻易应付,只不过,我是怕万一,万一有个万一,有些宵小之辈,招惹姑娘,小店便担待不起……”
她道:“这儿没事,你走吧。”
他说:“可是房里的东西,都砸坏了……”
她道:“你放心,我自会赔。”
他说:“要不要我叫伙计先跟你换一换,清洗一下。”
她道:“待会儿再换,我会住子号房。”
他说:“那么……”
她不耐烦了:“什么那么这么的!”
他使使眼色:“是不是那厮惹你?我着人把那痞三撵掉如何?”
李镜花笑了起来。她的泪珠在颊上犹未干。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似的,然后蹙了蹙眉,捂住了胸,像心疼。
“你撵走他?你知道他是谁?”
“他是谁?”
“哈哈!”李镜花这回干笑了一声。
“哈哈?我可没这个弟弟。”哈佛诧道。
“他是铁手。”
“铁铁……手?”
“四大名捕中的铁游夏铁二爷。”
“什什什什什什什么?!”
“好了,如果你能把他撵走,赶快扯铁链抓箩筐披皮褥的把他崩走十万九千里吧!”她寒起了脸,“不然,哈掌柜的,这儿可没你的事!”
“叭”的一声,把门关上,把哈佛的那张强笑的脸关在门外。
然后她回到窗边。
“喂。”
她叫了一声。
“是。”
铁手不知是怕了她,还是不想招她心痛,应声也毕恭毕敬的。
“你真的替我传口讯儿。”她幽幽的问。
“是,一定。”
“你真好。”
她嫣然一笑。
“我请过三人上去,都没了声息。”
“他们是谁?”
“鹰盟的亲信:‘响头蛇’侯大治、‘西班嘴’祈大乱、‘红发神婴’洪水清。”
“他们既是‘鹰盟’的人,近日‘鹰盟’又为惊怖大将军为虎作伥,而青花会、燕盟和鹤盟又正与‘大连盟’对抗,难免会防着点,当敌人办。”
铁手平心静气的分析。
他很希望李镜花就这样常常笑。
不要心疼。
李镜花忽尔宛然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大相公出来?”
铁手摇头,他在听。
李镜花在看她自己的手指。她的指尖很纤细,但指节突露,在女子的指型中比较少见:“我是下了决心,劝他和我私奔的。”
铁手有点诧然。
“我们加入‘大连盟’,也是*于无奈。武林中只有现实和势利,没有道义。江湖上只有拳头和名气,不讲道理,谁是真正对我们好的?没有。师父教我武功,初是为了找个女子服侍他,好让他继续癫下去。也就是说,他能癫下去,就因我替他做尽一切不癫之事,他才能癫得潇洒自在。后来,他悉心培育我,为的是要让我打赢蔡师叔的弟子李国花。同样,蔡师叔对国哥也一样,为的是替他争口气,为的是弟子服其劳,为的还是他们自己!”
铁手道:“可是,你和大相公还是没有成为敌人啊。”
“那是我们两情相悦。交手几次后,出手疼着对方,就打不下去了。于是,我们就离开师门,一齐加入了燕盟。”
“哦?却是后来你离开了燕盟,进了鹰盟,何故?”
“因为‘燕盟’的盟主是凤姑,她是个女人,美丽、妖艳,多男人喜欢,而我也美丽、好看,而且比她更年轻,像她这种女人,必定容不下我这样的女子的。我看国哥对她多崇拜、多听话啊!我看了就想吐,于是我要他一道离开,加入别的帮派。”
“他不肯?”铁手似听得趣味盎然。“他不要脸,他说什么凤姑对他不薄,不能说走就走,犹豫不决。我一气之下,骂他不长志气,就加入了鹰盟。”
铁手却问:“燕盟和鹤盟、青花会都有过命的交情,主持人也都是男的,你为何不加入鹤盟或青花会,舍近取远呢?”
“青花会的杜怒福跟凤姑是同一鼻孔出气的,长孙光明跟那婆娘更有勾搭,加入他们?更无出头之日,我宁跟从‘一飞冲天’张猛禽。”
铁手开解的笑道:“张猛禽待你算是不薄。”
“不薄?”李镜花靠着窗沿,斜靠坐了下来,柳眉一竖,“他也不过是利用我。鹰盟原盟主林投花失踪了,大概是跟那种花和尚跑了。张猛禽镇不住大局,急需人材,才破格拔擢我。而且,他一直都垂涎我的美色。我这样一个女子,要在这样浑恶的江湖上立足,难免要吃不少亏。所以,我一有机会,立即便反了他。”
铁手方正的脸恰好对映着圆圆的月亮。
他觉得月色的柔光披在那火燥姑娘身上是件好事。
月华下,墙很苍白,李镜花也很苍白,她的声音更苍白。
“所以,这次你也叫大相公叛离燕盟?”
“他叛不叛,是他的事,至少,他还想跟我在一起,就得马上跟我走。”李镜花又在恚怒懊恼了,可在她恼怒时候、她的样子还是那么嫩,那么俏,那么可人,“他是男子汉,该有个样子:在江湖上历经这些岁月,我已看透了;你要有所成就,就必得自立门户,不要再寄人篱下,受人利用。我现在有鹰盟在手,可跟他一并统御,只要我们运气好,就可以称霸一方。可不是吗?谁都一样──”
她倦倦的一笑:“大将军在利用四大凶徒,诸葛先生也一样在利用你们──四大名捕扬名立威,他也沾了光;要是你们毫无用处,他才不甩你们哩。”
她忽尔悠悠地带着微愁,低声问(像问她自己):“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铁手沐浴在对窗的月色,他觉得月色虽好,霜色太寒,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李镜花却微微一笑,唇角漾起了几丝秀气的笑纹:
“因为你肯听我说话,一直在听。”
然后她开心起来,眼中感动的亮了光华:“你真好。”
然后她又忧愁了起来:“他有你一半好就好了。”
铁手咳了一声:“他……他没听你说话吗?”
“他?他哪有空!我跟他说话,他手上总是忙这忙那的,像他整个人不是他娘生出来的,而是忙出来似的,怎会专心跟我聊天?”李镜花不屑的一笑,也不知道不屑是对李国花,还是针对她自己,然后她指着两窗间的差距,忧忧的道,“还是你好。四大名捕,铁手二爷,这么忙,这么晚,又这么远,但你还是耐心听我说话,细心地回答。你真好。”
她后面又加了一句。
很认真。
──她认真的样子真好看。
铁手笑问:“那么,你呢?”
“我什么?”
“你有没有静下心来,好好的听他说话?”
“我听他说话?”李镜花嘿笑了起来,她不屑的时候,玉颊一样有几道笑纹,“我听他说话?”
好像觉得这句话很令她荒诞似的。
“我听他说话?我是女的,他听我说话才是!”她满脸荒谬讥诮的说,“他老是说他那些英雄事,说什么为大局设想,说什么雄图大志,说什么锄J去恶舍我其谁!我才不管!我是女子,我也是风云人物,我自有光采风流,我也要找人倾诉,我找的是听我倾吐的人!”
铁手望望月色,忽然指了指。
李镜花望望月色。
水气渐消。
月如天镜。
清亮。
“什么?”
她不明所以。
也不明所指。
“没有这种人。”铁手温和的道,“所以,你下回只有找她倾诉了。”
“她”就是月亮。
李镜花仍未感觉到铁手的话其实是凝肃的:“找她不如找你。”
“不,我也不能。”铁手凝望她道,“你知道吗?听你的话,我一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李镜花婉然一笑,“我就知道你同情我,喜欢我。”
“不是。”
铁手用他内劲一般浑厚和坚定的语音道:“我的感觉是:你错了。”
少年追命 … 第四章 不认错
他们隔着窗儿在说话,现在,月亮照到李镜花那边了。
当然,铁手那儿也有月色,只不过,此刻,月已偏西,照李镜花那儿多一点,照铁手那边少了一点。
──原来月亮也会偏心的。
其实月亮当然是会偏心的,要不然,它又怎会有时圆?有时缺?有时上弦,有时下弦?有时缺左,有时缺右,有时候还干脆不亮了。
“我错了?”
看李镜花的神情,敢情她这辈子很少给人说过她“错”。
──甚至连“不对”也难得几回闻。
“对,你错了。你太自我了,也太自私了。你如果真的喜欢他,你就应该不只要求他听你的话,你也该好好的听他说话,试想,一个男子汉竟然只能恭聆红粉知己的威风史,而他自己却乏善可陈,那么这男人还值得你尊重吗?不尊重的人,如何喜欢?老是只有你说,没有他说,到头来,只有谈天气月色哈哈哈,你便要失去他了。”
李镜花噘着唇儿:“我……我……我偶然也有听他的……我总不能啥都不干,放下活儿,只听他的吧?”
“放下活儿,听老朋友、好朋友说说话,有什么不当?活儿只要活着,总是要干一辈子的。可是好友找你谈心,不一定再有此情此境。也许,时过境迁,他不想再跟你谈了;或许,雨过天晴,他觉得没啥好谈的,或者,他其实比你更忙,但仍争取一刻谈话,说不定,你们再也没有谈天的机缘了;那么,为何不珍惜这一刻对话?你专心听他片刻,可能好过心不在焉谈一整天,也胜过在千言万语尽说些不相干、不契心的话。”
“我……”忽然理屈气壮了起来,“我干吗要让步,我是女子,一让步,就让人欺负了。我是女子,一相就,人家还以为我在讨好他!”
“你便是这样,什么理由都搬到脚下垫着,但其实都只是借口。斤斤计较,得的是势,失的是心。要当成武林侠女的是你自己,这自然刚强惹不得;要当弱质女流也是你,那当然软弱欺不得。反正对你有利的,你都当仁不让了、理亏的都在对方、你叫人如何亲近你?从何帮你?怎样对你好些?”
“我……”
她觉得月亮有点晒,照脸有点灼热,就“我”不下去了。
“做人,原是该多记恩少记仇的。你看你,总是往仇恨处想,对待你好的没了感谢之情,对待你坏的有仇视之意,结果,就自己活得不快而已。梁癫扶育你,你才有出色武功,省却许多远路崎岖,一下子能出人头地,你为他做点事,也理所当然,但你只怪他驱役你。燕盟、鹰盟,待你也算不薄,始终都当你是重将,可你只说凤姑排挤你,张猛禽打你主意。要是他们真的心存歹意,早就把你杀了埋了,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瞧不起李国花脱不离燕盟,可你呢?也只不过大连盟大将军麾下的傀儡而已,你责人严,律己宽,谁会服你?”
李镜花这回气得竟有些口吃了起来:“你……你你……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为什么不敢,你当我是朋友,才告诉我这些话,承蒙你不弃,大家才刚相识,你当我是好友。既然你当我是朋友,我就要做好当朋友的责任,明知你不悦,也要骂你,提醒你、好好教训你,好让你知道,其实是你自己错了:师友们是爱你的,喜欢你的,扶植你的,为什么要把帮助都尽想成利用?别人好意不一定别有居心!就算是利用吧,那也说明了你有用,我还巴不得向全天下的人说:‘请利用我’呢!”
李镜花的胸脯又在起伏。
她的人很秀气。
也很瘦。
所以胸脯不宽。
但高。
──她的身裁并不丰满,却是另一种好看。
她呼息起伏不定时,似只不安的小J。
铁手本待斥骂下去,忽又觉得有些不忍。
所以他也欲言又止。
李镜花忽道:“你有没有听见?”
她的语音很小。
也很轻。
铁手茫然的摇了摇头。──奇怪,凭我的内力,居然听不出来。
他神凝气聚,摄镇七窍,方圆里内,虫行蚁走之声均在他听觉之内,并无异声,但却渐感一种奇怪的异象。
李镜花在月下抬起了秀颔,笑了:“不是那个,是这个。”
她指了指自己起伏的秀胸:“我的呼息证实了我理亏。”铁手凝了凝神,不知想到哪里去了,脸上却是一热。
──幸好脸红耳赤在月色里是不易觉察的。
“我理亏,但我没有错。”她悠悠的笑道,“让我告诉你,世上有四种人是死不认错的:一是位高望重、手握大权的人。他们要面子,生怕认错会伤害他们的权威,二是大J大恶、坏事做尽的人,他们已不能认错,一认就错到底、永不翻身了。三是固执成见、蠢材笨人,他们以为认错才是愚蠢的行为。”
她说得甚为欢快,还指着自己秀巧的鼻尖,说:“第四种就是我这种人。”
她很得意的说下去:“女人。女人是不惯于认错的,所以尽管你的话有理,我听进去了,但我是不认错的。”
铁手觉得她很可爱。
但自己任务已了。
而且,就在刚才凝神静聆的刹那间,他听到了一些声音,还在眼前出现了一些景象,交错幌动,惊心夺魄。
李镜花这时又说:“你会替我向国哥传话?”
铁手道:“会。”
李镜花慧黠的笑了起来:“你帮我的忙,我也帮回你一个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趁黑摸上七分半楼要做什么?你们四大名捕的冷血,正在对付大将军,凌落石志在金梅瓶,献上讨好,你们一定是夺他所好。我可以告诉你金梅瓶在哪里。”
她悠悠一叹又说:“可惜我不能与你一道上山。国哥说过,我要是杀伤燕、鹤、青花会三帮人马任何一个,他都此生不再理我,可是,以我武功,若不伤人,根本就上不去;如果出手,只怕是伤人杀人都难以自控,只好托人上去了──我听你的话信人好意,但你可不要负了我之托。”
她像小孩子跟人约定似的认真的说。
铁手在月下坚定的点头,向对窗月下的女子。
还有他心里从刚才细聆凝神之时闪过的映象:
山摇地动,杀气裂岩,一个腥红僧帽的人负拖着一间大房子逶逦而行,屋顶上有一头金眼的牛。
石火惊飞,刻字镂血,一个腰C青铜长刀的披发僧人,一路镌着经文,他布满伤痕的背后,彩虹幻化成红蓝绿黄色的佛尊。
烈火熊熊,金蛇狂舞,一群欢歌而生悲歌而死的女子,围绕着一个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慷慨豪士,醉生梦死,如蛾扑火。
这些幻象,仿佛穿透了时空,堆叠了蠢蠢欲动、惴惴不安、步步惊心、念念不忘的异动,迫向现实里的他,潮湿的泪眼山,惊梦中的七分半楼。
鹤飞燕来,青花如梦,他觉得李镜花在此,已如中天之月一般安然无恙,他就去C手管一管那平静无波中的暗潮,暗潮卷涌中的江湖。
离开未号房的铁手,受到空前未有的热烈待遇。
哈佛和哈佛的伙计们知道他的来历和身份之后,打躬作揖,赔罪阿谀,几乎没把头叩得捣蒜泥似的,也巴不得把他供上了久久饭店的神龛上。
──原来:“名气”是那么管用的,难怪足以使人力争不休。
铁手感叹。
他也不过份漠然,只匆匆离去。
就要走出饭店的时候,忽见一个黑色还是枣色劲装的女子,一闪身就上了楼梯,她背着月色走近来,脸上只映着店伙出迎的烛光,眸子里也映出两点烛火。
铁手因为赶路,所以才不经意的瞥了一眼。
那女子掠过一阵香风。
淡得像一场忘记。
铁手也不觉意,但在路上猛念起李镜花的样子,却只记得照在屋脊和窗棂子上月色,她那苍白的心疼,还有那一缕香风。
以及那两点烛眸。
──他当时并未细辨:为何他把两个女子的形象混和在一起,更未细思为何一个只瞥一眼的女子和一个与他在月下跟他谈了整个时辰话语的女子,在他的偶掠的思忆竟然并重!
少年追命 … 第五章 狂
李镜花实在高估了铁游夏。
这也难怪:她跟他几次动手,根本连迫他出手都办不到;况且,他跟踪她一大段路,她也不曾察觉。
──她不知道这只是因为铁手的内功高明、内息雄长之故。
铁游夏长于内功。
逊于轻功。
他上“泪眼山”,不让人发现,这点他办得到,且毫不费力。
但要他悄没声息的进入“七分半楼”盗“金梅瓶”通知“大相公”,实在力有未逮──如果遭人发现,他只好被迫动手,但动手伤人,他又不愿。他思虑再三,觉得明人不做暗事,加上自己要讨的是人家的东西(且不管东西原是不是属于他的),都该光明正大,当面说清楚。宵小所为,他还是干不来,于是决定投帖拜山,叩门拜会。
七分半楼位于倒冲瀑的泪眼潭前,水气迷离,烟雾弥漫,湿气很重。
七分半楼楼高七层半,顶上半层,是用来种植一种黑色的花──每七年半才会结实为“青寒果”──由于气候潮湿,水质特异,此处最合青寒花果栽植生长。这时候,已过子时,月过中天,略偏瀑崖,铁手不欲等到天明,以免夜长梦多,所以他即现了身,拜会“青花会”会主杜怒福。
他才一现身,青花会的高手、徒众立即知道了,他递上了拜帖,守卫知道他是“四大名捕”中的铁游夏,一面留神着他,一面客气寒喧,一面则派人向内走报。
铁手也先不入内,好让对方准备,所以就站在门外,耐心候着,忽见蓝火金星一炸,接着啧啧作响,原来门前已多了一人,赤膊上身,满头狂发,腰佩古铜长刀,正趴在长阶上凿字。
只见他手锤急啄,提凿密敲,一下子便在石板阶上镌出了一个直欲翻飞入眼的大字:
狂
守卫见此人形迹忒怪,但以为是与铁手同来,不敢干涉;那人龇牙一笑,他的乱发遮盖了他脸部十之六七,笑时牙龈有血,但自发帘里透露的目光有一种疯狂的宁静。
“这便是我的名帖,快去通报杜老怒,我来了,唵嘛呢叭咪吽,密言佛耳,万载真谛。”
这时,大门里外各走出二人来。
这四人形状不同,高矮不一,但都气凝神锐,步履沉稳,除此以外,四人皆有一个共同表情,那就是脸有怒容。
另外还有一个共同特征:
瘤。
眼睛不住霎动的人左颏有一颗大瘤。
鼻子如隼钩悬的人喉咙有一颗大瘤。
马脸汉子背上有一颗大瘤,高耸如驼峰。
脸上有王字形皱纹的人,左胸衣襟空出了一大块,大概也是肿瘤。
这四人分别从门左右两侧,自外左右两边行来,其实恰好分了四个方位,堵死了铁手和蔡狂的去路和退路。
铁手才看一眼,便知道来的是谁了。
──“鹤盟”盟主长孙光明,手下有三大祭酒:公孙照、仲孙映、孙照映,都是一流好手。
──“燕盟”盟主凤姑,手上也有三祭酒:李国花、余国情、宋国旗。
──同样的,“青花会”也有“青花四怒”:陈风威、李凉苍、张寞寂、王烈壮。
──所谓“四怒”,其实是江湖人意指“四瘤”的谐音。
四个样子愤怒的人。
四名长着R瘤的人。
四人先向铁手、蔡狂抱拳拱手,唱喏招呼,执礼甚恭,但也极为防范:
“两位稍候,我们已请人通知会主了,他片刻便会出迎。”
“难得两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尚祈恕罪。”
“却不知何事劳动大驾,使二位夤夜来访?”
“咱们会主因会务烦缠,久未拜望诸葛先生,不知先生可好?这次铁二爷和疯圣莅临,想必有要务在身吧?”
铁手知道这四人见蔡狂和自己一道出现,早已当作是一道上的人了,只是这也不好一一澄清,便想当着杜怒福时再一并说明,当下寒喧几句,搪塞过去,前来“讨瓶”一事,毕竟不能如此便开门见山。
语不到两句,杜怒福便匆匆行出。
他已五十开外了,肥头大耳,好眉秀目,虽然像一尊雕在蕃薯上的活陀佛,不过行动之间,一点也不颠蹭蹒跚。
他一见二人,哈哈笑道:“稀客,稀客。失迎,失迎。”
他笑的时候,竟似满脸怒容。
他执着铁手的手,亲切而亲热地问候:“诸葛兄可好?国事蜩螗,豺狼当道,天下黎民百姓福祉,都要依仗他多费周章了。”
铁手听得心头一热。
他自己极尊敬诸葛先生,所以,当人衷心诚意的推崇诸葛先生,他便会由衷感激,十分感动:觉得世叔所作所为,费心费神,没有白费。
然后,杜怒福转向蔡狂笑道:
“疯圣,别来无恙否?”
他对蔡狂似有些避忌。
也不似对铁手那么亲切。
蔡狂没有什么反应,像忽然之间入了定。
杜怒福向铁手笑道:“你们怎一道来的?你看我,要两位站在大门口叙议,真是怠慢了!该打!不如咱们进去──”
蔡狂忽喃喃的道:“对,该打。”
杜怒福没听清楚:“什么?”
蔡狂抬起了头,乱发披脸里又倏S出两道寒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杜怒福一愣:“我说什么来着?”
蔡狂认真的道:“你说:该打!”
杜怒福仍没弄清楚是什么意思:“我说该打?”
蔡狂在披发的寒光转而成厉:
“对,你该打!”
就在这刹那之间,他就出了手。
少年追命 … 第六章 狂的起
杜怒福对蔡狂似有些防范。
可是,他也万未料到蔡狂竟然会在此时此地对他动手。
──何况,蔡狂是明着来拜会的,而且,还是跟铁手一道来。
蔡狂一出手,手就抓向杜怒福的脖子!
杜怒福怒叱:“你──”
全身倏然一缩,十八道阶梯,给一缩而上。
但蔡狂的身子随之而上,就像他的手陡然伸长了似的,仍捏向杜怒福的颈项。
铁手惊叱:“你!”
他腾身要拦。
这时候,阶上已闪过一道青色的精光,“青花四怒”一齐出了手。
向铁手。
陈风威的掌劲青黑。
李凉苍的掌劲灰黑。
张寞寂的掌劲黛黑。
王烈壮的掌劲朱黑。
四种掌劲,幻化为四种黑色的劲力,向铁手截击。
铁手大喝一声,左掌接下四道掌力。
右掌一吐,劈空内劲,攻向蔡狂。
这刹那之间,铁手和“青花四怒”都抹过不同的怀疑与恍悟:
铁手在“青花四怒”向他出手的一刹间,一时不知这四人是错疑他和蔡狂是同谋,还是他们根本与蔡狂是同谋,对杜怒福倒戈相向。
“青花四怒”在铁手居然只以一掌抵消自己四人掌力,感到惊震,但在铁手凌空出手阻拦蔡狂之时,才知道原来铁手和蔡狂并非同路。
但已迟了。
如果铁手能全力阻拦蔡狂,也许一切还来得及。
因为就在铁手分心与那四股黑色掌力相对时,蔡狂已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他的手始终抓不住杜怒福短小多赘R的脖子,但他的长刀已戮着杜怒福的背心。
刀是白色的。
白如月。
月却是青色的。
──像一张因太惧怕而转成惨绿色的人脸。
奇怪的是,当那把刀拔出来的时候,虽然快得谁都不及细看,但它明明是青色的。
可是,当这把刀停在那儿的时候,却换去了月亮的光芒,变成了月白色。
还带着月色般的沁寒。
这时际,“青花四怒”都立即收了掌。
收掌原因有三:
一,他们掌力全吐,铁手一掌相对,只觉如泥牛入海,但铁手掌力却全不回攻。
二,杜会主已受制遇危。
三,看来,铁手跟蔡狂并非一道的。
同在此时,蔡狂散发飞扬狂旋。
飞发如鞭,一一切碎铁手的凌空掌劲。
叮叮当当连声,铁手给切成碎片的掌力犹自落地有声,石阶簌簌碎落,余劲似一条条喷着火信的金蛇,灼得疮痍处处。
只听蔡狂闷哼道:“铁手,这儿没你的事,也不关你事!”他唇角流着了血丝,像爬出了几条红蚯蚓。
月下,每人的脸孔都成了惨绿。
就在蔡狂飞发碎掌劲的刹间,他的脸容已亮了出来:
原来是一张凌厉的俊貌,约莫三十来岁,神情中带有一种痴狂的宁谧,像个伏在草丛里要扑杀蚱蜢的乖孩子。
他身上的疙瘩疤瘌,似跟他的脸孔气质全无瓜葛──仿佛身上是租赁过来似的。
只听杜怒福忍怒道:“蔡狂,你这是什么意思?!”
蔡狂道:“没什么,我只请你造反一次。”
杜怒福奇道:“什么?!”
“敬请造反一次。”蔡狂说,“现在鼠蛇当道,狼狈为J,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朝廷不振,积弱一至于斯;社稷不宁,J佞横行无忌。苦的是百姓,惨的是人们。我们是苦大仇深,我是心高情真。我要你们都站起来,敬请造反一次,打一场人民战争。”
杜怒福骇然道:“你……你要我造反?”
蔡狂道:“造反又怎地?拚得千刀剐,皇帝拉下马。想不流血?只怕血流成河!要不动干戈?只怕任人渔R!命只有一条,心只有一颗。我是来世间行佛道,杀父杀母不可,杀君杀魔无妨!如果佛阻佛道,杀佛祖亦成道!我信得过你一诺千金,今天只要你要一口答允,我便收了刀,为你奔走,供你差遣。”
杜怒福又惊又怒:“这……这怎生使得?!”
蔡狂道:“什么使不得?你们仅存的五帮六会六联盟中,已有三派人马加入我的大计,为‘天机’效忠了。”
杜怒福冷笑道:“没想到“疯圣”也为张三爸卖命。”
蔡狂道:“我只是为国家民族卖命!你要是不答应,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我一刀劈了你;二是你把养养给回我!”
杜怒福怒不可遏:“蔡疯子!……你……你太……太狂了!”
蔡狂冷冷地道:“怕什么?老子狂得起!”
杜怒福气得口吃了起来:“你……凭什么扯上养养──”
蔡狂啐道:“因为她本来是我的,是你夺了她!你年纪大,你无胆量,你不算条汉子,你没有资格跟她在一起!”
他一激动,齿间便淌着腥红的血。
杜怒福惨笑道:“就算你说的对……可是,你竟要在铁捕爷面前定计造反?!”
蔡狂道:“姓铁的也不算什么,四大名捕都是傀儡而已!诸葛先生抵死周旋,也不过将死局强撑、败局求活而已,那是没有用的!到这个地步,已不是让坟墓里的死人苟延残喘,而是让我们活着的人多争一口气。铁手又如何?你瞧着吧,他们若仍有一点血性,迟早都要反了!”
杜怒福叹道:“可是,我们这样做,只会致使战祸肇生,连累大家,害苦百姓,牵连养养……”
蔡狂又啐了一口血沫子:“呸!你何德何能,在我面前提养养姑娘!”
忽听一个女子在阶前道:“蔡狂,你也太狂妄了!”
蔡狂闻言一震,半晌,才敢抬目望去。
稿于一九九零年八月六至七日:温瑞安、陈琁、林翠芬、梁应钟、周蜜蜜、何家和、谢志荣、卢青云、许丹东、郑玉霞、李志清、陈淑如等众人会于黄金屋及太湖,出版“没有说过人坏话的可以不看”及新版“大侠传奇第一部:刚极柔至盟”。
校于一九九零年十二月廿一日:母休克危极转专;同日大寿大宴客盛会。
少年追命 … 后记 幻想世界和真实世界里的梦
无数读者友人问起:什么是“超新派武侠”?大概非要十万字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