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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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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澄明像鲜冽的釉盈盈地涂抹着万物。篮球场边的梧桐树,树叶黄了大半,犹如沾到了酱汁侵蚀着剩下的绿色。
前方化宫的楼底有一排装饰性的冬青、松柏、月桂,和落叶杂沓的球场不同,常绿植物把化宫圈护起来,使得大楼在破败中还保有一份端庄。娅凝和小叶在球场上散着步。
这是一个参加完学习会议就能早退的下午。
刚刚,主任坐在由教室改造的会议间的讲台前宣读了工作作风的整改意见,故意透漏了下岗的风声,他那临时发作的义正词严,让会场沉浸在默哀的气氛之中。
小叶在记录本上写下:“待会儿一起去图馆?”递给坐在身边的娅凝过目。
娅凝点头。
她没有会议记录本。主任布置下阶段任务,留给时间记录,一颗颗后脑勺低伏,寂静得只听到沙沙的写字声。
娅凝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斜着眼睛散漫地望着窗外新栽种的幼弱的银杏。
纤细的分支串起玲珑的扇状的稚嫩叶片,像毛茸茸的扫帚倾斜地指向淡蓝天空,呈现比阳光还明亮的半透明的鲜黄色。
风吹过,它们瑟瑟缩缩地拥挤着,繁华地颤动起来,仿佛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不巧今天是开会集中日,化宫图馆的玻璃门锁上了铁链。小叶急于想借最近一期的影视杂志,因为小镇报刊亭都脱销了。她失望不已。
两个人只好原路返回。下到三楼,小叶像见到出土物一般对四座抵墙而放的棕色木质边框的哈哈镜发生了兴趣。她刚才上楼的时候没看到它们。她拉着娅凝跑上前依次照了一遍,停在把人照得最扭曲的凹镜前,欲罢不能地欣赏变了形的面目。
娅凝感到莫名的滑稽,小叶明明比自己美丽,但哈哈镜里的成像却比她要来得丑陋。
莫非是因为自己本身丑陋,使得反差不那么明显吧。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给小叶,小叶哈哈大笑,一把拽过娅凝的胳膊,“娅凝,你想象力真丰富,你很漂亮,而且比我刚见到你时要漂亮了!”
她们下了楼在篮球场遛着步。听娅凝介绍篮球场曾经是玩碰碰车的游乐场地,小叶忍不住笑起来:“小人国啊。”
这句玩笑令娅凝略为不悦,外地人嘴里对小镇的调侃,听起来不是滋味。
好在女人之间的谈资源源不断,尤其在办公室以外的地方,冲淡了那点不悦。
她们嘲笑了一番领导的假模假样,然后谈起了明星的八卦、热播的电视剧。
小叶双手合握在胸前,抒发对一位香港男歌手兼影星的热烈崇拜。这期杂志的封面就是他。
她闭上眼,沉湎地描画他在一部复仇电影里的英姿飒爽。
娅凝说,新加坡电视剧里的男演员好看,可惜这几年引进的新加坡剧很少。
光是明星,够她们聊上一天的了。
说在兴头上,小叶不留神摸了一把球架的支撑杆,蹭上了一手的铁锈。娅凝立刻从挎包里抽出餐巾纸放到小叶手中。
“娅凝,你最近为什么老打印数学试卷呢?”小叶盯着手掌仔细擦拭,这样她的眼睛就不用看着娅凝,而问出让她心痒又不敢问的问题了。
娅凝愣了下,倏尔爽朗地笑起来。她大方地告之自己正在进行的副业。本来也不打算隐瞒。
小叶一听,心里的疑惑解开了,脸上顿时洋溢起无比高兴的神情。上学时最头痛数学科目的她,特别仰慕数学好的人,娅凝的才华能有用武之处也是小叶企盼的。
她说,能通过一些关系帮娅凝再找些学生来。
“我这是不是大材小用了?”娅凝笑着说,今天她的心情上佳。
小叶顺势延续了这股高兴劲,放心地炫耀起来。上个礼拜和男朋友庆祝了22岁生日,男朋友送了一条铂金项链,“现在黄金不流行了……”小叶指着自己的颈窝,纤细的没有多余装饰的链子躺在那里,映射着朴素雅致的光芒。
娅凝不善于观察别人的装扮,这条链子小叶戴了好几天了,她这才注意到。
接下来,就又是那些和男朋友之间说不完道不尽的趣事,娅凝听了不止一遍的,例如:小叶在男友租的房子里过夜,晚上出门买东西,认错胡同迷了路,男友四处找她,他们半夜才在亮着路灯的胡同口相遇。为了深化情趣而渲染的电影氛围为娅凝所不屑,但她装得跟没听过一样,眼眸里堆积出专注的神情。
如果换成艳华,她会不会打断小叶:“你讲过一遍啦!”艳华作为反面的老师,教会娅凝与人相处中不能吝啬细微的逢迎。神智清楚的情况下,娅凝在讨厌的人面前能够保持着一颗耐心。这个不爱社交的人,其实最能顺应他人。
但是她倾听的目光,总是被小叶颈间似有若无的光影打扰。不知怎的,这条细如发丝的铂金项链让适应了小叶恋情的娅凝,突然生出了对物质的嫉妒。
如果它是暴发户披挂的粗大款式,类似于办公室其他女士身上的穿金戴银,娅凝倒不会泛酸。简约的设计令小叶的项链成为娅凝所见过的最美的一条,体现了男朋友的品味,那位卓尔不群的男士,真是连小处都能不同凡响啊。
比起絮絮的复述恋情,这条无言的链子才算引起娅凝对天作之合的艳羡吧。
它和一直存在于娅凝心里的项链长得一模一样。除了结婚,娅凝尚未在恋爱中收过什么别致的礼物。前夫送给她的黄金鸡心俗气极了。她等待机会给自己买的首饰正是小叶所拥有的这种样式。娅凝不由觉得自己的构想被窃取了。
她在等待什么机会呢?整个过去,她都在等着一天自己能病愈。
出着神,她的胳膊被小叶捅了捅:“他现在的公司有个男的还不错……”
小叶的举动着实老派,藏着按捺不住的媒婆式的乐趣。娅凝闻之,极快地摇了摇头。“别给我介绍。”
话还没说完,热心就受到打击,小叶呆住了,她颇为失望,自认为初心和其他人大不相同,既不像父母软弱的逼迫意味,也非同事间拿相亲当做话柄嚼舌根的图谋。
她是真诚盼望娅凝找到如意的伴侣。
娅凝从小叶的脸上看到落寞,作为补救,以及对项链的回敬,她故作忧郁地徐徐说道:“这几个月来,我都在恋爱,和一个离我很近的人。”
这等于用超过大脑思考速度的语言把自己丢在了荆棘地。
需要对小叶敞开心扉吗?小叶是否值得信任?
娅凝已来不及考虑了。当务之急是不要让小叶误解自己。
此外呢,女人那种暴露恋爱情节的癖好终归要发作吧。
小叶追问、不追问,娅凝都欣悦于脱口而出的畅快。“我在恋爱。”此刻,她呼吸起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
这与重新联系艳华时偶然的发心动念如出一辙,重大的转折产生于一念冲动。被冲动改写的命运立刻从平淡中突围了,随后,就请观赏自己演的这出好戏吧。
明显感觉到小叶的脚步放慢了,娅凝便带着占据主动权的傲慢,展露恬适的微笑。她才不着急得到别人的追问,态度悠然得很。
小叶的吃惊可想而知,夏天娅凝透露过神秘的恋爱,什么在外地啊,什么亲戚介绍。再看娅凝现在的诡秘神情,分明告诉她夏天的说辞有一半是编织的谎言。
“和谁呢?”小叶到底是要问的。
两人已经走了一圈了。在篮球架下停住脚。娅凝的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低着头,用皮鞋的鞋尖轻轻踢着球架的方形底座。
她找了一位听者。秘密没有泄露的机会,也就无存在的价值。
她的所作所为本来就暗藏着找寻倾听者的目的。于是,她一吐为快了。
娅凝的长发纷披下来,遮住了脸侧,使得小叶看不清她的面容,给人一种感觉,她对于自己的秘密是抱有羞耻感的。
当娅凝道出对方是谁,小叶的确难以接受地倒吸了口气。
体贴的娅凝,给了小叶几秒钟的反应时间,才继续说下去。
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只能用变态和败德来形容吧,假设亲姐姐做了和娅凝一样的事,小叶会毫不留情地痛骂她一顿。她的道德洁癖,能令她为市井小报上那些恶俗标题犯一天的恶心。
此刻,小叶却要按捺住杂乱的心思,倾听娅凝叙述超出她理解的行为。
关键是,这能冠以恋爱之名吗?
然而,娅凝讲到一半时,小叶深深觉得其实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信任。
这份感动暂时抵消了荒唐感。稍顷被好奇取代。
小叶搜肠刮肚地回忆,那次去娅凝家,有没有注意过她的邻居?
娅凝话音的清晰,微妙的停顿,携着悲凉,轻飘的吐字像被风吹动的风铃那般悦耳。
她没有肤浅到摆出一副情场老手的姿态,夸大对方对自己的迷恋。她声明一开始就爱着他。语气的表层浮漾着女性角色不变的牺牲者的幽怨,并且甘愿躲进牺牲者的身份。
这段过往已经被娅凝迅速的碾压成了标本。
也许要过很多很多年,她才能真正动用怀念的情感吧。
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娅凝吃力地复原着标本原本的润泽。
可是她怎么也做不到用小叶的话腔语调去托捧自己的爱情,正如她也不能热烈地崇拜男明星,为他惊呼一样。这些曾经在血液里流动的青春的轻快旋律像汗液出离了身体。世人所谓的成熟稳重实则是疲倦、钝化吧。
经常收听广播情感故事的小叶,觉得相比于娅凝,打进电话的女性哭诉或讲述的遭遇是多么的平淡,无非是被谁甩了,或是异地恋怎么继续下去之类的。
她恍然大悟,娅凝散发的气质和不循常理是匹配的。娅凝的神秘,在于永远处于半失恋的状态,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却还在苦苦思考为何会窒息的茫然里。所以她有些理解娅凝的行为了。
刚刚过去几个月的光芒返照在娅凝的面庞上。就像水晶般通透的秋色。她和陶煜曾生活在一颗水晶球里。远离了滋生纷扰的现实。
娅凝缓缓抬起脸,眼神里满含慰藉,微微上扬的嘴角表明着不可动摇的留恋。
小叶刹那间捕捉到她面部闪动的神采和天真的少女般的迷蒙。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副表情,小叶一年多来所接触的那个娅凝,缠绕其身的是忧悒、紧绷,现在一下子从脸上全部涣释了,当然也不是间或出现的志得意满。她的表情也背离了小叶起初设定的羞愧,而呈现出落拓的光滑来。
她脸上这种卸下所有负担的滑溜溜的感觉,使得探索的目光无法粘于其上。
连小叶也不敢久作打量。娅凝根本不征询她的看法,顺其自然地陷入了沉默,也可以说是把故事封存起来后的冷漠。
其实娅凝原本打算问小叶“小叶,我是不是做错?”
可是讲述本身,让她重新沐浴于爱情里的蠢动里。明知不可能悔改,她也就放弃了假惺惺的征询。
她们默默行进,绕着小小的篮球场节制地迈着脚步。大半个月阴雨绵绵,据说这叫“秋黄梅”。
梧桐和银杏的叶子湿漉漉地紧贴着地面。娅凝身上的风衣和落叶一个颜色,仿佛披上了保护色。
小叶穿了一件洁白的套头羊绒毛衣,落叶杂沓的篮球场把她烘托得像一颗素净的蚕茧。她觉得对娅凝的和盘托出,自己总要说点什么,因为沉默就好像是在批判,想了会儿,才问道,“你现在还喜欢着他吧?”
娅凝在风中冻红了鼻子,她裹紧了风衣的对襟,良久,点了点头作为回答。
天变暗了,稀薄的日光拖曳在球架上。她们恋恋不舍。
铁道附近有个口味上佳的兴隆小馆,娅凝说请小叶在那里吃饭,这样,她们又兴致勃勃地延长着相处的时间了。小馆前身是民国时期的双层办公楼,四根欧式立柱,原本为浓绿色的墙体,由于婚礼承办多了,从外到内刷着艳俗的粉色。一间间办公室辟为包间,平时作为公款吃喝的内部食堂。只有头间摆着几张四人座,相当于大厅,颇受怠慢。服务员只在包间内殷勤,隔壁的笑语喧哗透过墙壁传来。
这是小叶和男友父母吃饭的地方。
坐下来一会儿迟迟没人招呼,小叶去收银台索要了菜单,回到座位上,她边浏览边感叹:“怎么看都比市里便宜啊。”不像面对老人时的匆忙紧张,她现在可以品味菜单上的价格了。
她爱好外食,点了几道怎么做也不会难吃的菜,娅凝发现小叶点得菜过于家常,存心为自己省钱,于是补了两道她想吃的菜。
等菜的空闲,她们面面相觑对坐着。娅凝流连于清空了秘密的心潮激荡中,夹带着些许的困乏;小叶也沉浸于自己的思绪,回味刚刚的奇妙,若不是强烈想去图馆,恐怕走之前没有别的机会听到娅凝的**了。
她哪里猜得到是脖子上佩戴的项链激发了娅凝。
而这时,娅凝已经忘了这条项链了。
小叶又在思考,娅凝的**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但在她心目中,娅凝的确像进行着默默的恋爱。她面容突然沉落的苦寂如同刻骨铭心的失意的证明。小叶浮想联翩地把影视剧里被伤害过便伪装冷漠的女性套在娅凝身上。她是个锁着秘密的人。
由于感到和娅凝的亲近,小叶甚至为不伦的爱情都毫不吝惜感动,渐渐,雾一般的惆怅在她心中浓重起来。担忧攫住了她:娅凝的恋爱不会有结果。他们不会有结果。
娅凝正偏着脑袋,微露笑容地盯着眼前空空的啤酒杯发呆,满不以自己是悲剧的样子。这就更加让小叶痛心了。
“娅凝,你会找到合适你的人的。”小叶说。
就连娅凝都进入不了自己心理的底层,但她认为,爱情的缺憾和厌世之间的关联性并不大,这个观点越来越为她肯定。当看到小叶充满祝福的眼神,尤其那眼睛里蒙着同情的泪光,娅凝顿时惶惑起来。小叶的同情倒不至于让娅凝反感,她附和地点了头。对于自己何种表现起了催泪的作用,娅凝摸不着头脑。
菜上桌了,她们开始吃菜。小叶以一副隐蔽的迂回姿态探听娅凝对于相亲的看法。她还是想给娅凝介绍个男朋友。
娅凝率直的说:“这几个月,我可要用心的挣钱,长这么大,还没怎么渴望过钱。过去太没劲了,现在找到了目标……”
“怎么突然进取起来了?”
“要和一位朋友出去旅游,把钱多挣一些……”娅凝相信只要从口中说出的愿望,就一定能实现。
紧接着,她强制地转了话题,问即将跳槽的小叶是否喜欢小镇,小叶不置可否。拣了些例如早点好吃这些中听的话。
“往上三代,都不是这里的人,福建的,东北的,河南的,徐州的,山东的……”娅凝娓娓道来,“方言和市区音调有区别。麻团不添芝麻豆沙,煎饼不放海带土豆,梅花糕顶没有罐头樱桃,锅贴馅子不用牛肉,这些都是它的好处。”娅凝干笑地补充,“可我恨这里,人和人走得太近了,家里缺油盐酱醋找邻居借,市区的高楼里就不讲究这种人情……”
“放心,有一天,它会变得和市区一样的。所有的小镇都会变得跟市区一模一样,发展的趋势呗。”
低头夹菜的小叶说。
娅凝的心颤抖了一下。这并非娅凝希望看到的前景。而她不知道自己希望小镇变成什么样。
小叶摆脱了为她忧戚的情绪,热衷此道地介绍市区的饭馆,光是那些招牌菜都说不完。
由吃恢复起来的活泼让她们走出饭店都非常愉悦。
晚上娅凝没课,她和小叶相伴,送她回宿舍。
她们攀上了大坡。前方的宿舍楼灯火通明,传来女孩们隐约的笑闹声。秋风萧瑟,衬得明亮的窗口格外温暖。走近时,娅凝看到,有几个女孩不约而同在窗后梳理潮湿的头发,自在散漫地把头发向后拨起来。曾几何时,娅凝还是个能容易快乐起来的人。她很羡慕每一个窗口里的女孩。
“小叶,明年我30岁了,人们多么喜欢用年龄来非难女人啊,连女人也是这样。不过,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年龄增长对我是有好处的。我会越来越恋生吧。”
娅凝吸着凉风,感慨地仰视着悬挂着弯月的天幕。小叶转过脸看着朋友,只见娅凝的鼻尖闪映着朦胧的月光,眉毛微微向上挑着。她的脸上很少出现过这样的惬意。小叶突然像害怕一个孩子的美梦破碎那样痛惜起娅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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