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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螢火 二
夏日的暴雨总是来得很急,天际黑团似的乌云低低压着,空气凝滞的连一丝风都没有,水汽紧紧粘固在枝叶上,似将草木花枝都沉沉低到了地面。
乌云团布,用眼睛扫一扫,都仿佛能滴下水来。
灿阳在缝隙里割裂开一道刺目的金边,好像在乌黑绸缎中挣扎的火焰,照的蒙蒙乌青沿着整个天空延展铺散开去,似乎有人手一抖,便展开了一层乌色的厚纱蒙住了天。
华云殿外,青枝剪绿露珠悠,白如盏的铃兰花似乎提前感应到了暴雨的来势,花朵吸多了水汽,耷拉下头,低低垂着,下一秒锺就要坠落下去。
华云殿里,慕容千凤毫不掩饰略带红肿的眼皮,双手交叠。
而叶子衿带着绘筝规矩静立一旁。
“现在,就动手吧。”慕容千凤对叶子衿开口,随後就不再出声。
沉默的凝滞感,在暴风雨到来前的窒息空气中传染开来。
叶子衿闻言,骤然收缩起脚趾。足下站着的似乎不是华云殿奢华的缅玉石砖,而是红粉铸就的杀人阵。
微微抬头看了慕容千凤一眼,叶子衿觉得她依稀闭了一下眼睛,复又睁开,眸中有鲜红的颜色从视线里优雅地拂过,随後又恢复成天高云淡。
收拾江采衣这件事,自从火焚朝夕阁之後,叶子衿一直在筹谋。她早已布下暗线和手段,并且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只是,她一直没有出手。
一则是因为缺少机会。江采衣和皇帝挨得太近,谁也不能在距离皇帝那麽近的地方动什麽手脚。
二则,是因为她在等待,等待将自己利益最大化的一个机会。
而今……叶子衿咬破了嘴唇,种种算计,如今看来都似乎白费了。
她的计谋,终究要让慕容千凤白白捡走,她夜夜手压金丝花线,却终究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为了最後的挣扎,叶子衿弱弱蠕喏开口,语调中有微弱的反抗,“公主,无论我们打算怎麽做,都必须在距离陛下远一点的地方才行……而今,江采衣足不出竹殿,我们拿她又能怎麽办?”
总不能派人闯进去把江采衣拖出来吧?
竹殿有皇帝的亲口谕令────非江采衣者,任何人非召不得入啊!
这话,简直就是在提醒慕容千凤早晨在竹殿受过的羞辱。
她“腾”的站起身,面色铁青,左手猛然伸出广袖细密的光滑丝帛,几乎要向叶子衿娇美的脸蛋上抓去!
然而,她终究还是一寸寸、一点点地收了回了手。
百年贵族积淀下来的冷静血液,征服了慕容千凤的失态,她右手狠狠抓着左手,一点点将指甲嵌入血肉。
“她不出来,你们就没有手段去引她出来麽?”慕容千凤舒了一口气,静静坐回身,笑的讥诮,“江采衣是干什麽的?她可是执掌六宫的人,阖宫上下谁有个头痛脑热、争强好胜的事儿,难道不应该找她去摆平麽?实在不行,你就杀几个侍女扔到永巷里,作为後宫之主,她总要出来看一看的罢?这有何难?”
慕容千凤说这话的时候,眉目舒展,似乎对於杀几个侍女这件事情没有感到一丁点的不妥,而她身侧环绕的慕容家媵妾们也没有。
……这就是上位者的娇矜麽?可以不将卑微的下人放在眼里,任意折杀。
叶子衿身侧的贴身侍女绘筝一怔,仰头偷偷瞄了眼慕容千凤,眸底划过一丝羡慕,然後赶紧低下了头。
“可是……”叶子衿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慕容千凤的每个动作都牵动了丝绸的滑动,一声声都仿佛刮着人心擦过。
往日娇矜任性的少女此刻在慕容家嫡女的身前,竟然像是被猫咬了舌头的老鼠,目光闪躲,磨磨蹭蹭半响,也就挤出来这两个字。
慕容千凤目光如同高山上的淡雪,将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怎麽,还有问题?”
叶子衿心底一阵直欲呕的波涛滚袭来,沿着血脉和骨骼缓缓上行,让她足下的锦绣鞋锻都仿佛有针在紮。
这位慕容家大小姐要除掉江采衣,却不屑亲自动手,只会指挥别人。
除掉江采衣这件事,是她筹谋已久,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反复斟酌过後,才有的一整套的实施方案,是她的心血。
後宫倾轧这种事情,无论事先计画多麽周详,都有极大风险。而她叶子衿,如果今日能冒险成功除掉江采衣,对她自己又能有多大的好处呢?本来宫里最得势的只有她和江采衣两人,此消彼长,斗跨一个,另一个自然满揽所有荣宠。
如果今天她成功了,所有好处都将只会变成慕容千凤的,慕容千凤就这麽横里斜插进来一杠子,理所当然的从她手中夺走所有胜利果实。
而如果,今日她失手了,那麽所有责任则只会归结於她叶子衿一人肩上,慕容千凤则沾不到半点血。
若不是顾及眼前这女人慕容家的大小姐的身份,叶子衿真想不顾形象,立刻伸出指甲,去抓花她那张矜持高洁的柔美脸蛋!
这位慕容家大小姐无论什麽事情都要别人动手,而她自己则高坐在山巅宝座上,等着他人乖乖奉上胜利果实!
别人付出心血苦苦筹谋,她却只需要轻描淡写的一句命令就能夺走所有!
……凭什麽呢?就因为她姓慕容麽?
就因为叶家和慕容家的依附关系,就因为叶家不如慕容家,她就要遭受如此不公平的待遇麽?!
叶子衿在愤愤不平的同时,感觉到极为剧烈的厌恶。
可是她却忘了,自己本身也是北周高贵的世族之一,她淩驾於他人之上的时候,感觉理所当然,被别人欺压的时候,却又愤愤不平了。
但是不管叶子衿在心里怎麽呐喊,终究不敢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虽然世族贵女们未出阁前,也曾一度结伴游春,明雪欢宴,然而这种层次严密的阶级感,却无一人敢於僭越。叶家的女儿在慕容家女儿面前,必须低眉顺眼,服从每一个命令。
不过,无论如何,江采衣不除不行,在这一点上,她和慕容千凤利益一致。
暴雨即将到来,今日的确很是一个好日子,是除掉江采衣的好时机,叶子衿不想错过。然而,即使不得不听慕容千凤的命令,叶子衿也还是要为自己争取一把。
至少,她要将慕容千凤也拉下水,就算要逼死江采衣,也要让慕容千凤插一脚进来。
如果失败了,惹得皇帝大怒,那麽不仅仅是她叶子衿,慕容千凤在御前的印象分折也要几折。
想独善其身,没门儿。
想着,叶子衿露出一个十分甜蜜的笑容,天真而娇矜的歪了歪头,“公主说的是,嫔妾这就想办法把江采衣引出竹殿来……只是,事成之後,嫔妾恐怕只凭自己的力量,没法将江采衣逼到绝路!”
慕容千凤闻言,微微抬起了睫毛,定定看着叶子衿,等她解释。
叶子衿微微一笑,先将原先的计画复述了一遍,然後开口,
“公主想想,江采衣现在是仅仅次於公主的最高位嫔妃,还有摄六宫事的许可权。一旦出事,除了皇上,没有谁能够下旨要她的命!那麽……仅靠嫔妾一人,如何将她逼到绝境?杀与不杀她,也许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情罢了。如果皇上不杀她,只是废了她的话……”
叶子衿扬起睫毛冷冷的看着慕容千凤,语气寒瑟,“公主认为,依皇上现在对她的宠爱程度,把江采衣重新宠回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个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
慕容千凤闻言几乎是瞬间就捏紧了指头。
如果没有今早的觐见,慕容千凤或许会心存侥幸,可是……在见过沉络和江采衣之後,慕容千凤胆敢断言,就算皇上迫於压力将江采衣下贬,日後也一定会将她重新拉上来,那麽,今日所有筹谋就等於白费,付诸东流了。
所以一定要将江采衣逼到绝境,非死不可的绝境才可以!
这件事,的确难办。
慕容千凤揉了揉太阳穴,头痛的摇摇头,叹了口气。
不是她们手段不够多,她们也算有十几年浸淫内宅的经验,对於许多肮脏的手段,知道的不可谓不少。但是,无论慕容千凤还是叶子衿,在真正行事中,其实还是受到很大的制约的:
其一,寻常的堕胎流产、谋杀皇嗣等等手段在北周後宫行不通,因为沉络根本不让低位妃嫔生育,现在连一个怀孕的嫔妃也没有,所以她们没有什麽可以拿来用的筹码;
其二,江采衣摄六宫事,许多事情逃不开她的掌控,刀火毒箭都不能用,这就大大缩减了她们施展的空间;
其三,虽然江采衣是全体世族都一致公认必须拈除的,可是拈除的手法必须巧妙,不能损害江家和慕容家的联盟,慕容家仍然需要江家的忠诚。
也就是说,慕容尚河要江采衣的命,但是又不能太大咧咧、明目张胆的把刀架在江采衣脖子上,冲江烨嚷嚷────我要你女儿去死!
所以,这把杀人刀,最好由皇帝自己来挥,叶子衿和慕容千凤在一旁挖坑以及推波助澜就好。
……那麽这就存在一个问题:如果皇帝不愿意杀,怎麽办?
若是平庸的普通皇帝,确实会有聪慧宫妃在後宫斗争中,隐秘的通过操纵天子心绪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可是这个皇帝,这个沉络,哪里是世族们可以动手摆布的?别说慕容千凤,就是慕容尚河本人,也完全没这个能耐。
只要露给皇帝一丝缝隙,他就会揪住任何一个机会撕得世家贵族屍骨无存,没人胆敢留给他任何一丝隐约的把柄。
慕容家光是对付皇帝接连不断的夺权和挤压,就已经够苦恼头痛了,操纵天子这种事,连想都不要想。
那麽,就只剩一条路了────营造压力。
营造一个,皇帝必须杀掉江采衣的压力,一个在道义上,在规制上,在宗法上,在谏言上,沉络都不得不妥协的压力。
而依靠叶子衿或者叶家,是无法形成这样巨大的压力的,必须有慕容家的配合才可以。
可是,慕容家一旦出手,慕容千凤自己便无论如何也摘不乾净了,她想要独善其身,站在一旁看叶子衿独自动手,而自己不沾一丝腥,是不可能的。
这样,对於慕容千凤来说,便就多了一层顾虑:就算皇帝迫於压力妥协,下旨诛杀江采衣,她的目的倒是完成了。可是,惹得皇帝不得已杀掉了自己的爱妃,事後,他将会找谁作为怒气的发泄口?────自然是推动这件事的所有人!叶子衿和慕容千凤首当其冲。
如此一来,慕容千凤还能再获得皇宠吗?
皇帝还能再愿意看她一眼吗?
还没有出手,北周最高贵的世族小姐就已经坐困愁城,陷入了一滩死局之中:
动手就必须彻底,彻底了就会招惹圣上发怒,也就断送了她和陛下的情意,直接面临永远的失宠。
******
短暂的沉默之後,慕容千凤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看了一眼黑沉沉的低压天色,无法定论。
怎麽权衡,都没有彻底打倒江采衣,而又不将自己拖下水的方法。
慕容千凤自己很明白,叶子衿这一袭建议,并不是为了她出谋划策,而是为了不让她明哲保身。
这鬼丫头真是精刮,竟然看出来了她原本打算将叶子衿抛出去,做惹怒陛下的牺牲品的打算,不肯上当。
不过,就算慕容千凤看穿了叶子衿的意图也不能拒绝。因为仅仅凭藉叶子衿一人之力来逼死江采衣的确力不从心,这是个事实。
两厢难以抉择之下,华云殿外走来一个太监,对慕容千凤的一位族妹低语了几句。那族妹点头,回过身来,眼若明星,对慕容千凤传话,顿时仿佛一颗手雷炸在沉默的大殿中央:
“公主,叶容华小主,方才有人来报────江采衣出了竹殿,往跑马场去了。”
跑马场!
慕容千凤几乎激动的难以自持,坐在椅子上微微发颤,手指紧紧捏着紫檀木椅把手。
北周後宫所谓的跑马场并不是真正的马场,真正的马场在都城郊外的燕子原,宫里这个,是为天子平日消遣以及练习骑射设置的,紧邻地玄门。
马场极其宽敞,一目扫去,简直是一片望不尽的草原。
跑马场内养着的都是各地精挑细选来的顶尖马匹。
供给天子的骏马都是极其稀罕的绝品,不过,沉络对於坐骑的好坏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万里江山稳固,靠的是雄兵百万,先谋而後定,而不是区区几匹战马。
只要兵部大军中马匹精良健壮即可,皇帝本人并不怎麽热衷於追求自己坐骑的速度和血统,一个人的骏马本身就算能日行千里,和整体军队的行军速度以及反应力关系其实并不大。
所谓的绝品战马,只是用来赏赐手下,或供悠闲的贵族们赏玩的东西罢了。
跑马场本身并不重要,真真正正让慕容千凤激动的不能自持的是────江采衣竟然自己走出了竹殿!
现在陛下正在太和殿西侧召官员议事,决然不可能在江采衣身边。而跑马场距离太和殿和竹殿都很远,也就是说,江采衣等於是孤身!
她们方才还在谋划着,如何将江采衣引出竹殿,哪里知道,她居然自己跑出来了!
这个机会只是稍纵即逝,出了今天,或许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怎麽办,动手,还是不动?
就在慕容千凤又是激动,又是踌躇的时候,她身侧花团锦簇的族妹堆里,走出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面上的细纹像是蛛网一样纵横。
她是慕容家女儿们的教导女官,是一个几乎严厉到苛刻的贵妇人。
老妇的嗓音沙哑而缓慢,向着慕容千凤缓缓施礼────“小姐,您还在犹豫什麽呢?错过了今天,您日後就算下了决心,怕也遇不到今天这麽好的机会了。”
“可是……”慕容千凤嘴皮动动,说了自己的忧虑,却看到老妇人缓然一笑。
“小姐,您竟然在担心逼死江采衣之後,会不会失宠於皇上?那麽如果不逼死她呢?您有获得圣心的指望麽?路上被一颗大石头挡住了脚步,不去砸碎它,反而先忧虑脚底会不会被割破,不是太可笑了吗?事成之後是否会失宠,是建立在您能否成功逼死江采衣的基础上。如果江采衣不死,您於皇宠是没有任何可能的,只有她死了,您才有考虑这个问题的权利。另外,小姐请不要太看低了我们慕容家的实力。小姐只要想办法把江采衣逼入困境就可以了。至於给陛下施加压力、要她的命这些事情……自然会由慕容家倾心协力来安排。开口要求皇上诛杀江采衣的人,绝不会是小姐您,也不会是叶容华。这样,二位小姐都不会直接承受陛下的怒火。所以小姐,这件还是今早办吧,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我这就去联系慕容大人,让他们联合诸位家主配合小姐和叶容华小主,不要再犹豫了!”
老妇说完这席话的刹那,慕容千凤目光清明,似乎一下子转过弯来,立刻直立起身,在阴暗华丽的华云殿中回身一转,毫不犹豫的对叶子衿说,“机不可失,你速去安排吧!我和慕容家都会全力配合你。”
叶子衿定定一个颔首,“那麽公主请等我的信号,一旦事情发生,请公主和我在一处行动。”
慕容千凤点头,教导女官便迅速写了一封急信,一路飞驰通过宫门,送到了京都慕容本家的府邸,交付在了慕容尚河手中。
******
窗外大雨降至,压得人阴而凝滞。
慕容尚河看了看手中的急信,松弛而苍老的脸皮上却是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呵呵的笑了几声,拍了拍桌子。
“甚好,甚好。无论如何,除掉江采衣之後,後宫诸妃才能大有施展空间。哪怕皇帝从此对千凤无意,就此厌弃她也无妨!我慕容家,多得是才貌双全的女儿,马上就可以再送一个进去。千凤……一个嫡女罢了,用来铲除老夫早就看不顺眼的钉子,也算她物尽其用……”
在这位老人的心中,只有自己世家的利益权位是首要保护的,至於慕容千凤,能保则保,保不住,他还多得是其他孙女。为家族牺牲奉献,本来就是世族贵女的命运和应尽的责任。
以他人骨为脚上踏,驻足人世权柄最高处,便是亲生的嫡女嫡孙,也是指间棋子,无关於亲情庇护,只关如何发挥出最大价值。
湿湿的雾气在雕花窗外肥大翠绿的蕉叶上汇成一滴水,晶莹剔透的沿着脉络挂在叶尖,然後骤然掉落,仿佛断送一生凄凉的冷冷泪珠。
******
江采衣的确是大意了。
按理说,慕容千凤入宫,叶兆仑起势,慕容和叶子衿这两个女人如果不联手做点什麽对付她,简直就是没有天理。
所以在这种时候,她决然不应该擅自随意踏出竹殿,更甚的,皇帝不在身边时,她根本哪里都不应该去。
可是,莺儿传来了消息,晋侯府里的斗争虽然已告一段落,但宋依颜并没有死心。她还在死命的寻找翻身的方法,同时,江采茗也在四处寻找救母亲方法。
北周後宫风云变色,江采衣的注意力却并没有放在自己身边的内宫争斗的上面,反倒将大部分精力注入在江烨的晋候府中。
她心中的第一要务是配合莺儿在晋候府中立足,并且联手报仇。江采衣目前虽然还无法将手伸去江采茗头上,可是无论如何,她和莺儿都不能让宋依颜有任何翻身的机会。自然,如果能趁机在江烨和慕容尚河之间制造那麽一点点的误会,就更好了。
就为这个,江采衣也要去一趟跑马场。
那里,养着太多太多的绝世名驹,正是她需要的。
江采衣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的计画,便只带了嘉宁,在晌午出了竹殿,一路直奔跑马场。
站在广旷的皇家马场边,禁宫耀眼的红墙阑干仿佛一列从青翠草地上刻画划下朱红笔墨。
江采衣几乎连口气都顾不上喘,在御马监大人的招呼下走入广袤的马场。
御马监大人在耳畔滔滔不绝的介绍,而江采衣几乎没有听入耳中,只是四处扫视着。
马场内遍布着俊烈傲然的马匹,那一一匹匹偾发着狂傲生命力的俊丽生命们,有力的铁蹄在湿润空气中泛着钨铁的幽黑色泽,重重踏下地的时候,似乎连草地都被割裂出缝隙。
莫名的,江采衣就笑了一笑,目光变得很温柔。
眼前忽然的就浮现了北周美貌绝世的天子高居马上的模样。
她是见过他策马的,修长秀丽的指头只是虚虚淡淡的在缰绳上扶着,并不握紧,却让身下骏马御风而行。
马蹄足下簌簌宿鸟惊起,贴着他衣袂一擦而过,墨玉似的长发沿着风的痕迹一丝一缕柔顺光亮,映着艳红朱唇,在背後张开成黑色水莲样的熙光。
闪着冷光的流苏宝石轻轻叩击,细碎的声响如初春裂冰,一线青丝红唇在仿佛是湿润流动的艳影。
碧瓦烟昏沉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天。
宫灯帷幕瞬间忽荡过一丝淡淡的白,滑过他敞开的衣襟里蝶翼般凸起的优雅锁骨,波光暗而荡漾。
她那时仰面望去,一树荼蘼的梨花沿着他行过的路盛开,是一片雪样的白,飘零落白碎羽琼雪,浮浮沉沉,似幻似真,绝艳而张扬。
他长睫一压,漫步策马软风中渡水穿花,放肆中又透出许多妩媚,仿佛轻薄的刀片一样斜斜削入她的心里,隐隐带着梅汁的酸和甜。
於是她就想起来一首词,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翔兮,四海求凰。
这个人,在心底的样子竟然越来越毛骨悚然的清楚。
不知什麽时候,她才惊觉,只要想起他,就不由得要翘起嘴唇来。
有一些人,就这样在生命中走来了。
或许是暂时的,或许是路过而已,然而眉眼若春山,一笑倾城。
时间不够长,相处也不够熟悉,却足以用来体会幸福和甜蜜,再领略痛楚,一辈子都刻在骨头上,仿佛与生俱来,缱绻岁月,缅邈平生。
闭了闭眼睛,江采衣眼前突然划过一道闪电般皎洁的身影,她瞠大了眼睛。
在草和天的相接处,是浓浓的绿色和黑纱乌蒙的天际清楚的分界线,在那刀锋般淩厉的分界线处,站着一匹明珠似的骏马。
长长鬃毛逆风仿佛狮子的鬃,那骏马自行直立而起,前蹄在空气中挥动,然後浑厚的紮耳的嘶鸣声顺着风呼啸而来,喷吐着狂烈的空气,似乎将风都燃上了火。
江采衣几乎无法将目光移开,喃喃问身侧的御马监大人,“这马……是汗血宝马麽?”
御马监监正内心感叹,顶级名驹果然不同凡响,哪怕衣妃娘娘这样的门外汉都能一眼看出来,於是含笑点头,“正是。”
“那麽,”江采衣不舍的看了看它,长叹了一口气,扭过头去,咬了咬牙,有些不忍有些无奈,“本宫就要这匹。”
挑完了马,江采衣交代了嘉宁几句,嘉宁心领神会,陪着江采衣出了跑马场。
☆、螢火 三
与此同时,叶子衿几乎是小跑赶回自己的含章殿布置,她叫来了楼清月。
楼清月听闻叶子衿的计画倒并不是十分兴奋,反倒有些仄仄的,十分提不起劲。
当初她投靠叶子衿,的确换来了帝王的一夜回顾和短暂的荣华,可是她还没有回过神来,江采衣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独占皇宠。
叶子衿自己拼尽全力,尚且都不得君王回眸一顾,她一个小小的常在,哪里还有任何一点希望重新回到龙床上?
皇宫虽然大,可真要用起心来,也不是碰不到圣驾,她试过,许多渴望皇宠的嫔妃们都试过。
可是帝王春水一样的目光从诸位红粉佳人花朵似的容颜上拂过,连半丝停伫和怔忪都没有。
那时候楼清月身处众位佳人之中,忽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喜欢的就是喜欢,不喜欢的,纵然再美再好,还是不喜欢。
她攀附叶子衿,是为了恢复自己的恩宠,在叶家贵女的荣华富贵里舔舐出一点残渣。
可是现在,楼清月只觉得後悔────她当初为何要攀附叶子衿这样一个毫无前途的宫妃?费那麽大劲儿来去帮着叶子衿起舞?
就算叶子衿得胜了,自己也未必能捞到什麽好处。
所以,别说讨好叶子衿,楼清月连常日里去折腾画兰的活儿都怠惰了些。
所谓背叛,不过是把心中的杯弓蛇影放到台面上来,所谓忠诚,不过是把一切都计量清楚之後,重复当初的坚持罢了。
一切一切,都取决於利益。
叶子衿看着楼清月不甚积极的表情,娇俏的脸色一冷,阴阴的扫了一眼绘筝,绘筝会意,点头上前。
“姐姐,”绘筝是楼清月的亲妹妹,自然不用怎麽行礼,急急的就托着楼清月的胳膊,“姐姐,眼下可是最好的时机,姐姐怎麽就怠惰了呢?咱们好不容易火烧朝夕阁,铺排了这麽久,不就是为了营造你打压画兰,进而和江采衣交恶,她对画兰倾心相护,两人发展出秽乱後宫的奸情这件事麽?眼看成功就在近日了,姐姐要配合啊!”
“可是……”楼清月犹豫的踟蹰,“这件事哪里就那麽容易做得成?就算做的成了……”然後她闭口不言,绘筝却明白楼清月的弦外音────就算做成了,对我又有什麽好处?
於是绘筝宛然一笑,看上去极清澈明净还有半分天真,“姐姐,这件事叶容华小主早就筹谋好了,一定做得成。小主先着人将画兰公子带出他居住的兰芳苑,然後想法子解了他下身的贞锁,灌下淫药,送去太液池边的假山石後的小亭子,再将江采衣诱过去……到时候捉奸在床,他们两人谁都不可能辩驳出一二!”
楼清月挑眉,“既然都已经计画好了,那还叫我来做什麽?”
绘筝似乎是突然想起来一般,猛然一拍脑袋,嘻嘻笑道,“哎呀,瞧我都忘了告诉你。那个江采衣,可不是随随便便好诱去御花园的。需得姐姐你去御花园晃晃才行。然後,自然有人去向江采衣禀报────说你和画兰又发生了争执。到时候,江采衣一定会前来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顺便替那个画兰撑腰……只有看到了你,江采衣才有可能相信啊!”
见到楼清月还有犹豫,绘筝再凑近楼清月的耳边,轻声细语如同裹着蜜糖的甜汤,柔的仿佛柳絮在耳垂上轻轻吹拂,“姐姐啊……叶容华许诺,这件事情做成之後,会让叶家帮咱们父亲官升两级,去门下省任职,而姐姐您,则调去茺国公主身边服侍,如何?”
闻言楼清月眼睛一亮,缓缓抬头,来回在妹妹脸上扫视。
如果此话当真,那麽叶子衿给的回报的确丰厚。
她的父亲只是偏远州县的一个知府,她之所以能够入宫,不过是因为当初少年天子後宫空虚,掖庭局随意从几个官家里挑了些还未及笄的闺女来暖宫,而她和绘筝正是这批女孩中的一员。
她虽然是知府的女儿,但是因为搭不上世家贵族的衣角,所以她在北周後宫和寻常无名小卒人家的女儿差不多。
没有高贵的身份,更不得君王青眼,连妹妹楼清筝也只能委身於叶子衿,改名绘筝,做个贴身侍女求个前途。
而……如果父亲能够入京,去门下省任职,就等於切入了世族的圈子,将楼家的身份地位拔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同时,将她调去茺国公主慕容千凤身侧,更比留在叶子衿身边好得多。
一则,在公主身边,见到皇帝的机会应该大许多,二则,慕容千凤可代表了北周最顶级的贵族,在她身边,就算做个不得宠的嫔妃,地位也远远高於普通宫妃。
绘筝看到楼清月神色闪烁,握紧了她的手,冲她肯定的重重点了点头,“这是真的。姐姐,你不用怀疑,就在前日,咱们爹爹已经来到上京了,就在叶容华小主家住着呢!”
一句话打消了楼清月的顾虑,她宛然一笑,“好吧,那待我梳洗片刻,就去御花园等着江采衣。”
“不必了。”这个时候叶子衿沉沉轻启檀口,抬眼看着窗外。
乌浓浓的白云几乎已经无法负荷沉重的雨滴一般,透出铁锈般的压抑色彩,天际和地面交接处似有一把钨铁扣在地上,将浓云湿气中的皇宫映的仿佛在黑雾中盘绕的艳红蟠龙。
叶子衿站起身,对着绘筝一个阴沉沉的示意,“没有时间了,江采衣已经在回竹殿的路上,你们现在就去,务必,将她截在御花园!”
******
兰芳苑。
兰芳苑十分素净,白发的男子安静交叠着手指,倚靠在暴雨前的窗棂边。
湿气微微拂来,沾湿了他的睫毛,他安静的坐着,面前一杯素茶,一嫋轻烟,热热的水汽熏上眉眼,朦胧了他的神情。
洁白的指尖点了点泛着白烟的青瓷杯口,此时尚有风动莲香急,薄而透的青丝帐撩动凉波挂在门檐的金钩上,一吹一撩,风雨未至却已然充满沉沉水色。
“画兰公子,”一个小侍婢立於一畔,屈膝禀告,“公子,衣妃娘娘又送来了几个服侍您的老太监,还有许多上等颜料,唔,还有几只黄鹂鸟……给您添些乐子。”
画兰头也不回,浅橘色的唇瓣似乎想到什麽有趣的事情一样,自嘲的清扬,“知道了。”
他仰头看向沉压压的天色,右手手指在冰凉窗棂上抚摸,然後阖上长睫,指甲扣入木头肌骨的时候,摩擦而产生的声音持久到令人牙酸,“宫侍、太监、花鸟、笔墨……原来,我已经这麽久没有摸过刀剑了麽?”
浓云聚集处,天下英雄共逐鹿,翻手是云,覆手是风。
他也曾是一把锋利的剑,纵然没有左右棋局的能力,可是被人握在掌心挥动,也是一种幸福。
只是现在,他身处北周堂皇富丽的後宫,连真实的身份都被遗忘,听不到莺儿的一点消息,也不得君王回顾。
这个日後被称为“白发思邈,青衫恺之”,在大周朝野史上声名卓着的医圣和画师,此刻孤身一人立於大雨降至的窗前,望着连绵不断的阴沉,思忖着自己的命运。
而在正史上,并没有他一丝一毫的影子。千秋史笔,他曾经在阴影处划过浅浅的一道痕迹,却无人知晓。
******
叶兆仑府邸。
“事已在行,请楼大人做好准备。”
慕容千凤和叶子衿欲动手的消息几乎是光速传出了後宫,在江采衣才刚刚踏出跑马场的时候,消息就已经送到了叶兆仑和慕容尚河的手里。
楼清月和绘筝的父亲,楼兴光知府,此刻就住在叶兆仑的府邸。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和花白的头发,站起身,对眼前的叶兆仑折腰行礼,然後点点头,“叶大人,下官准备好了。”
******
从跑马场出来,江采衣走的并不慢,只是若要回到竹殿,恰好要路过太液池畔的御花园。
御花园很大,太液池水色连天,波涛碧水仿佛看不到尽头。
北周後宫的御花园分四方有不同的风致,将四海的奇景全数搬来,而江采衣将要路过的这一处御花园,就仿造苏州园林景致,林林总总立了不少太湖石和青崖石刻。
天上阴云雷布,地上有森森梨花盛开如一线刀锋。
今日的御花园似乎格外宁静,或许是大雨将至,所以人迹罕至。某种不对劲的感觉充斥心中,江采衣走路的步伐略略放缓。
嘉宁看了看天色,转头对江采衣建议,“娘娘,奴婢觉得很快要下雨,娘娘不如先不要回竹殿了。咱们折道,先去陛下所在的太和殿如何?”
因为明日就是江采衣生辰,皇上提过,下午要带江采衣出宫,而看看这会儿乌云密布的样子,看来皇上在中午是不会回竹殿来了。
那麽,还不如送衣妃娘娘去太和殿等着皇帝更好,嘉宁想。
江采衣犹豫了一秒,点了点头,跨入御花园的脚步刚刚一收,就看到自己宫里的宫女小璎珞慌慌张张的从御花园深处跑了过来。
“娘娘!”璎珞年纪小,跑的呼哧呼哧,头上的小雏菊都差点掉落出来,她急的脸色涨红,急的一把扯住江采衣的衣袖,“娘娘,不好了!奴婢方才听人来报,兰芳苑的画兰公子高烧不退,性命危急了!”
“什麽?”江采衣吃惊,一把握住璎珞的手腕,着急追问,“怎麽回事?太医去看了没有?”
璎珞红着抽抽鼻子使劲摇头,“没有,茺国公主说她身体不舒服,把所有太医都召去了!画兰公子本来还好好的,可是今天好巧不巧的,楼常在去兰芳苑晃了一圈,她出门的时候,公子就不好了……娘娘快跟奴婢去兰芳苑看看罢!”
嘉宁知道这位画兰公子是娘娘十分放在心上的人,他出了事,娘娘是一定要去看的。但是心底说不出的虚怖感黑雾一般的蔓延,她不由分说就伸手抓住了江采衣的衣摆,顿住了江采衣欲跟着璎珞走的脚步,皱起眉头:“娘娘,眼看就要下雨了,不如奴婢先去最近的宫里,叫些侍卫、带些雨具,陪娘娘一同去兰芳苑可好?”
璎珞狠狠跺脚,泪花就在眼眶上挂着打转,抹了一把眼睛,红透的眸子望向江采衣,“娘娘,来不及了!兰芳苑的人说,画兰公子已经在倒气,怕是……怕是没几刻锺可活了!”
江采衣心头一凛!
什麽病能如此迅疾?!楼清月前脚才走,画兰後脚就烧的要立刻毙命……那麽,只可能是中了剧毒罢!
她摸了摸脖子上戴着的锦囊,里面装着蒹葭的秀发和……她曾经留下的一把银色鳞片,可解世上万毒!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江采衣对璎珞点点头,手安抚的拍了拍嘉宁的肩膀,“不要紧,大不了被雨淋到一些罢了,人命要紧。嘉宁,我方才选中的马还要你送出宫去,这件事也拖不得,你先去做吧。”
嘉宁眉头一皱,还想说些什麽,璎珞就急的频频摇头。
嘉甯心里虽然莫名发紧,但是她知道那匹马的事情也确实拖延不得,是晋候府里的莺儿姑娘急着要的。
於是,嘉宁松了手,眼看着江采衣跟着璎珞转身,疾步走去了御花园的草木深处,然後身影渐渐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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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兰芳苑,就势必要经过御花园。
靠近太液池的一处,垂柳纷纷,假山林立偏僻幽静,这里载着一株又一株高大而肥硕的绿色芭蕉,蒲扇般的枝叶团团云密,遮住了前方的视线。
水汽湿润,打湿了绣鞋,江采衣心里挂着画兰的情况,所以走得很急,不久就深入了御花园的腹地。
在眼前出现一处凉亭时,她听到璎珞惊叫了一声────“哎呀!下雨了!”
几乎是应了她这句话似的,头顶密密的乌云再也承受不了沉甸甸的雨滴,大颗大颗的水滴砸下来,简直似乎有**蛋大小一般,重重落入芭蕉巨大的叶片中间。
璎珞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娘娘,下雨了,娘娘先在亭子里稍等一会儿,奴婢这就折回去替娘娘取雨具!”
江采衣顿时眉头一皱,猛然转过身来,“等等!”
就算她再迟钝,也知道事情不对劲了!
方才璎珞火急火燎的,口口声声号称画兰性命垂危,连一刻也不能耽搁。怎麽这会儿……因为下雨,就要让她在凉亭里面耽搁?那画兰怎麽办?
莫非,是要将她引来这个亭子?
璎珞此刻的行为,很像是完成任务以後……在找由头离开现场!
许多火烧朝夕阁当日理不清的模糊思绪,猛然间仿佛鲜艳的色彩一般呼啸着涌入脑海,她几乎一下子就紧紧盯住了璎珞……一切,怎麽会那麽巧!
火烧朝夕阁那日,煽动秋菱她们一起放风筝的是璎珞;
风筝在天空被缠住,掉下来,掉在朝夕阁的房顶上,而那个捣乱的风筝,似乎是璎珞的;
取风筝的时候,秋菱要找个太监去取,也是被璎珞阻止,最後不得不自己爬上去……
她向来不怎麽防范自己宫里的宫人,而璎珞……因为和秋菱一样,都是小姑娘,总是能勾起她对玉儿的柔软思念,所以她从来都不曾严加看管过,希望她们都能快乐肆意的生活。
那麽,朝夕阁上被掰弯的避雷针、提前放好的桂花头油……很可能是出於璎珞,这个小姑娘的手笔!
江采衣的反应绝对够快,可是她快不过早有逃跑准备的璎珞。
那小姑娘狡黠的微微一笑,瞬间就闪出了江采衣手指触及的范围之外,急急一福,“娘娘,画兰公子虽然病情危急,可是奴婢也不能淋着娘娘啊!娘娘稍待,奴婢去取了雨具就回来!”
下一瞬,璎珞扭头就跑,迅速消失在了巨大的芭蕉掩映中。
江采衣伸出的手缓缓收回,指甲将掌心捏的刺冷发痛。
璎珞那样的速度,绝对不是一个普通宫女能有的,她一定身怀武功。
江采衣已经可以肯定,这个璎珞,绝对绝对,是叶子衿放在自己身侧的一颗钉子!
江采衣嘴里发苦,她心里终究还是微微一疼。
钉子就钉子罢,嫔妃争宠打压本就是不择手段的,可是为什麽……要利用她对自己妹妹的思念呢?
为什麽要利用那麽小的姑娘,那麽本应该纯洁而快乐的女孩子呢?
暴雨倾泻而下,如无数的鞭声哗哗捶打着大地,连瓦砾飞檐上的铜铃,都发摇晃着出惶乱的悲鸣般的声音。
现在,没有时间容她去想这些事情。
璎珞的目的,是引她来这片地方,来这个凉亭。
那麽她没有理由继续停在这里,落人陷阱。
所以,江采衣扭头,追着璎珞离去的方向奔跑!
离开!
离开!
离开这片区域,离开这个凉亭!
她知道明确的方向,即使大雨簌簌泼水般绊住了她的裙裾,迷蒙了眼前的视线,江采衣也知道,自己必须迅速离开御花园,赶去人多的地方!
她的判断很正确,动作也很快。
只是,不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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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筝,雨下的这麽大,咱们也没看到江采衣的影子啊!”楼清月打着伞,皱起了秀丽的眉头,扭头问妹妹,“你不是说,让我来引她去凉亭麽?”见不到人,还引什麽引啊?
绘筝在伞下柔柔抬起袖口,将湿润的鬓发捋了捋,突然淡淡一笑,“姐姐,你今天好漂亮呢。”
然後,她挪着步子走近楼清月,扔掉了雨伞,从袖口抽出一样东西,把玩在手指中。
与此同时,跟着两人的太监也扔掉了雨伞,将衣袖卷起来。
莫名的恐惧感在湿润的空气和瓢泼雨水中蔓延,楼清月惊慌失措的到退了一步,看到妹妹笑吟吟的款步上前,“妹妹……你,你说这话是什麽意思?江采衣……江采衣呢?”
绘筝摇摇头,指了指御花园,“江采衣就在御花园里,离你不远。姐姐你别担心,在你死之前,时间肯定不够她跑出去。”
……你死之前?
楼清月只觉得眼前一黑,不可思议的瞪大双眼看向绘筝。
还没等她开口,健壮的太监已经绕到了她的背後,毫不留情的掏出一块布巾捂住了她的口鼻!
空气合着雨声,刷刷如箭,击打在地面,似乎能击穿结实的芭蕉叶子,将一片茂盛绿意刺出千疮百孔。
楼清月很快就没气了,她的瞳孔呈现出一种阴绿的黑,分明而骇人,死死盯着悠然站在她身前的妹妹。
她们是同胞姊妹,是一母所生,从小牵手嬉笑,一同洗澡一同绣花的姊妹,是一个被窝里滚来蹭去的并蒂花,她防备过所有人,唯独没有防备过自己的胞妹。
隐隐约约失去意识中,她听到了绘筝清冽而张扬的声音,夹杂着不容错辩的恶意和狰狞,“楼清月啊楼清月!呵呵,你真的以为叶容华小主告诉你的计谋是真的?哪里可能呢?那个画兰公子……谁也没本事把他强绑出兰芳苑,谁也没本事从内务府弄来钥匙打开他的贞锁,谁也没本事按着他的头灌下淫药,所以从一开始,告诉你的那个计谋就是假的。真的计画是……让你因为画兰而惹怒江采衣,以你为牺牲品,名正言顺将江采衣逼上绝路!”
楼清月的伞早就已经掉落在地,冰凉雨水从肌理渗入心脉,仿佛一片薄薄的利刃将心割裂成碎。她听到绘筝顿了顿,喘口气,嗤的喷笑出声,
“姊姊啊姊姊,明明是同一父母所生,凭什麽你就比我长得漂亮,从小更得父母欢心呢?你明明蠢笨狭隘,咱们俩一同入宫,凭什麽你就上得龙榻,而我却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呢?……这麽多年,你在承欢得意时,可曾想过在皇上面前拉我一把,可曾思谋过如何将我也送上青云麽?”
绘筝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掌,注视着楼清月紫涨的脸,发出尖细而锐利的笑,“不过现在好了,你去死,爹爹随後也会立下大功,到时候……享受这些功劳的,只会有我一个人而已。终於有一日,我也可以平步青云了啊……”
楼清月在绘筝夹杂着怪笑的絮叨中渐渐停止挣扎,瞪着乌黑眼珠,手臂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垂落,不再呼吸。
绘筝上前,一把抓下楼清月的衣袖,在她的胳膊上抓出几道指甲的红痕,然後掏出怀里的瓶子,洒下一抹蔻丹的干屑。
然後,她又在楼清月苍白的脖子、手臂、衣衫上迅速抹了一点点海棠香。
最後,她将手里一根长长的,流艳光滑璀璨的物事尖端对准楼清月的脖子,毫不犹豫推入,顿时,雪白脖颈鲜血喷涌。
做完了这些,绘筝拍了拍手,对钳制着楼清月屍体的小太监摆摆手,“扔吧。扔掉後,马上从太液池潜回小主宫里,不要留下任何踪迹。”
绘筝对太监淡淡下令。然後自己转身,跳下大雨中的太液池,顺着暗流游走,离开了这篇散发着雨水湿气和血腥味道的御花园,再也没有看姊姊的屍身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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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拖得裙摆分外湿重,让步子难以迈开,更危险的是,大雨和雷声掩盖了一切声音和视线。
眼前,是一片接天连地的水莲,十米之外不能视物。
无论发生什麽,无论怎麽呼救,谁也听不见,谁也看不见。
江采衣已经尽力了,咬牙跑了这麽久,却连太液池畔芭蕉园的范围都没能出去,大水顺着石径江河一样漫过,分成几束流去。
风携着雨水推阻着她的身体,耳边,只有雨水打在树叶上密集到无法分辨的清晰声响。
就在这样的雨声中,她骤然就听到身侧绿叶丛中一声闷响。
那种声音很闷,在大雨中很容易被忽略,仿佛是什麽肉块被扔在地上的声响,粘滞而窒闷,却让人心头仿佛被针紮一般锐利而剧烈的惶然。
听在耳中,江采衣停下奔跑的脚步,缓缓的垂下了手臂,叹了一口气。
迟了。
肯定迟了。
不要问为什麽,直觉。
那声音传入耳中的时候,某种敏锐的直觉窜上大脑,江采衣在大雨中缓缓转头,冷冷的瞪视着身侧被雨丝洗刷的光亮翠绿的巨大芭蕉页。
芭蕉叶下,混着泥水的雨水蜿蜒流下,夹杂着黄色的泥土,然後,泥土中混合着鲜红的血线。
仿佛一把艳红色的丝线被人从上游抛洒而下,分成成千上万缕,从巨大蕉叶遮掩下奔涌而出,染红了奔流的雨水,染红了江采衣的绣鞋和裙裾。
除了血丝,还有漆黑的发丝散开,被水冲的在叶底一摇一摆,然後散出几缕,混着血丝漂浮在冰冷的雨水中。
孤零零的姑娘站在原地,抬起睫毛,远远看向天际被天青色水雾迷蒙成丹红色的宫墙,被洗刷的似在灼然盛放的巨大花朵。
不用拨开树叶,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死在芭蕉叶下的人是谁。
不用猜,她也知道凶手是谁,想干什麽。
不用等,她也知道一定很快会有人出现,来将她活抓在现场。
雨声不再单一,几乎是在同时,江采衣就听到了刀戟相互碰撞和整齐划一的脚步踏在雨地上的响动。
前方的雨雾中肥大翠绿的叶子被剥开,一队侍卫带着雨具和一行太监宫人,出现在江采衣面前。
侍卫长看到江采衣,眼带惊喜,赶上前几步,“衣妃娘娘恕罪,属下来迟,让大雨淋了銮驾!方才娘娘的侍女赶来说娘娘您在御花园,让属下赶来给娘娘送雨具,护娘娘回殿……”
话语未竟,侍卫长籍单膝跪下的姿势看到了一地横流,混着血水的雨,登时嗔目结舌,讶然抬头,看向江采衣被大雨浇湿的面容。
江采衣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不花任何气力辩驳,只觉得冷雨凄凄,似乎要将身上每一丝热气都带走,将她变成雨中的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像。
侍卫长侧头一扬,几个侍卫立刻心领神会,去拨开芭蕉叶,拖出了下面已经咽气,瞪着乌黑眼珠,披头散发脸色青白的女子。
……楼清月。
她的双眸瞪着天,衣衫散乱,汩汩冒出的血液犹自鲜艳,混着乌黑的发丝将周身的绿色染得幽凉恐怖。
她的胳膊上有着指甲抓挠留下的,鲜艳的刮痕,碎裂的蔻丹还没有完全冲走,在皮肤上留着小小的碎屑────那种蔻丹,名唤姚黄艳,和江采衣自己指甲上的,正好相符。
还未冷透的屍身上,散着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海棠香气────江采衣不爱熏香,这一点香味,是她在君王的怀抱中蹭到的。
最後,楼清月的脖子上,插着一根凤凰发簪。发簪上嵌着的祖母绿宝石十分罕见,水色流转,绿意悠悠,是难得一见的珍品,簪头是凤凰形状。
那根发簪,深深紮入楼清月的脖颈,紮的极深,几乎将她的脖子紮个对穿,汩汩的冒着血,正是楼清月浑身上下唯一的致命伤口。
那根发簪,正是当初火烧朝夕阁时,秋菱和嘉宁发现遗失不见的那一只。
那根发簪,是沉络赐给她的,阖宫上下,独一无二的凤凰发簪。君王寄期望於她,所以除了她,其他的嫔妃无一人再拥有这寓意深刻的饰物。
这是独一无二,只属於江采衣的东西────此物一出,江采衣再无任何辩驳的可能。
高位嫔妃在受到低位嫔妃顶撞、不敬时,的确可以处置低位嫔妃,但是,必须事先申请圣意。
即便处罚,也不能要命。而对於官宦的人家出身的嫔妃,除了皇帝,其他人只能罚,而不可以私杀。
私杀……就是皇後也无权。
否则,……轻则废除,重则,偿命。
楼清月的屍体被拖出来,曝露在凄风冷雨中,江采衣恍然站在一旁,而侍卫长和其他人则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备注:楼清月,绘筝,璎珞等等这些人,大家如果忘了可以去回头翻翻────天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