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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闌珊 上
下了廷议,闫子航跟在苏倾容身後本欲张罗马车回相府,苏倾容却伸手臂拦住他,“我约了人,在猎场外的关镇,你也一起来。”
不仅仅是闫子航,吏部的官员,几个军部的将军也跟了过来。
苏倾容在唐华楼设了宴,招待一批一心前来投靠的官员,也包括傅纶等等被苏倾容保下来的大臣。
唐华楼在关镇,关镇是拱卫京畿的重镇之一,也是最繁华的一个,横贯了京城外最宽阔的一条官道,繁华程度和京城也可媲美一二,而唐华楼更是关镇最奢华的所在,号称第一风雅名楼。
唐华楼自打盛夏以来便日日爆满,拾级而上,自底楼到三楼都是觥筹交错、热闹非凡,而在五楼以上,从装饰到氛围都清雅起来,素玉胚,青花瓷,盈水浅,舞正酣,裙阙飞扬。
画堂雅宴,一抹朱弦初入遍,慢拈轻笼,玉指纤纤嫩剥葱,红粉轻盈。倚暖香檀,满堂只有垂暮之後琵琶声铮铮琮琮,一缕清旋余音绕梁。
闫子航莫名,傅纶这些人还需要丞相亲自去招待?“丞相,我们此番赴宴是去做什麽?”
丞相微微一笑,“收钱。”
******
盛夏树繁叶茂,每片树叶都在尽力盛开到最美。满树金黄月桂,衬映蓝天。
苏倾容马车刚停,唐华楼掌柜就急匆匆的拜立一旁,“草民拜见丞相大人!傅纶、张明山等诸位大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其实苏倾容来得并不晚,算是踩着点来的,可是其他人竟然不约而同提早了半个时辰等在这里,恭敬程度显而易见。
啧啧,看来这可是场鸿门宴啊,什麽宴请,丞相是来收缴这些官员们的家财还差不多。闫子航看着丞相挺拔优美的後背,稍稍计算了一下这些大臣们的财产总和,统计下来的数字让他心底暗暗吃惊。
按照苏倾容的习惯,如果北伐需要花五千两万银子,他就会把预算打到七千万两,而在实际筹备中,他会准备九千万两以备不时之需。
有丞相统筹战款实在是北伐军的福气,可是,九千万两差不多是这些贪官全部家产的总和了吧!
苏倾容不缓不慢上楼,衣摆轻轻扫过台阶,小屏山色远,雪肌乌发,素衣玉簪,一举一动宛若蹁跹,沉静优雅让人挪不开眼珠。
不同於对沉络、闫子航他们时的耐心与温柔,苏倾容对於其他人向来是不假辞色,单刀直入。傅纶等人连上来敬酒也不敢,只是恭恭敬敬的拜过就乖乖端坐下方,毛发森立的盯着苏倾容。
丞相大人的衣袖微微掩住鲜妍的唇角,东风荡扬轻云缕,浮云在阑干外聚散无数。
“肃贪还未停止,傅纶,你的命本相保得住,可是官位不可能,”苏倾容把玩着指尖的酒盏,
傅纶脸色一黯,转而又笑开,“也好。官位不过是流云,只要有丞相庇护,下官求个平安卸任还乡也就满足了。”
坐下其他大臣们纷纷附和。
苏倾容微微挑起唇,他的肌肤是白玉的颜色,只有唇色红艳欲滴,黑发乌色惊人,那番惊人的颜色对比让人看去顿觉灼目,“平安卸任还乡,没那麽容易。”
一句话把傅纶等人的心紧紧提了起来。
投靠苏倾容,不就是为了保命吗?如今他们要平安卸任还乡,官位都不要了,还要付出什麽代价?
苏倾容缓缓开口,“自古官场有规矩,官员一旦卸任回家,只要不是叛国辱朝的大罪,朝廷都不会再予追究,但是,诸位真以为辞官这麽简单?”
在场诸人脸色全变了,有人机灵点的,战战兢兢的开口,“难道,难道慕容家还会阻挠我们不成……?”
苏倾容淡淡垂眸,“和慕容家无关。本相可以保你们不因肃贪而下狱,但不会保你们在朝中平安,更不会保你们顺利辞官,要想顺利致仕,最大的阻挠是皇上。”
“皇上!?”
“诸位为官多年,家财几乎个个百万,”苏倾容莞尔,“所以你们觉得皇上会轻易放你们辞官?”
傅纶咬牙,“皇上难道是看上了我等的家财?”
“……你的家财?”丞相大人柔软的唇瓣弯了起来,漆黑美目也微弯,语调轻柔缓慢。
在场诸位一阵心头发凉,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当初丞相剑杀皇後的朝堂,脚底厚绒的波斯毯都似乎变成了蛇皮,凉凉的贴着腿根传递冷意。
傅纶大汗淋漓赶忙改口,“不不不,是我等贪墨所得……”
“你不拿出来也可以,陛下自会安插罪名抄你的府邸,你已有罪名在身,无论如何在陛下手底翻不了身,这些银子你给或不给,都是陛下的。”
诸位大臣脸色苍白,互相瞪视,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开始发抖,
苏倾容勾出一个凉凉的弧度,沾着些许水色,也不做声,由他们抖。
他的衣袖偏青色,青纱下是月牙般的般,只是衬得那青越发纯粹,青色上绣着暗银珠灰,其上华光细细流转,一支春艳,素雅幽静,青丝和睫毛被素衣和映的更加漆黑灼人,春水秋山为鞘,倾醉河山。
耳畔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好生幽静。
白皙细长手指托着镶金兽首的玛瑙杯,玛瑙质为酱红地夹橙黄乳白色,层次分明,浓淡相宜,晶莹鲜润,杯呈弯角形,口部镶有笼嘴形状若一尊伏卧的兽头,浑然天成。
等这些大臣们恐慌够了,苏倾容才从容不迫开口,“不过,不到万不得已,陛下也不会动手查抄各位。皇上是不愿意看着朝野动荡的。贪墨一案,涉猎太广,闹大了朝廷没法跟天下人交代。只要不藏私,别说性命,尔等的官位也能保住。你们想好,是用银子买身家性命,还是等着陛下抄家?”
傅纶点头如同啄米,“自然是要性命!下官等求丞相代为将银子转交给陛下……”
听到傅纶开口,众人也纷纷紧跟,苏倾容只是淡淡看着傅纶,“那麽,你打算交上来多少?”
傅纶犹豫许久,终於在苏倾容面露不耐的时候赶紧咬牙,狠狠下决心开口,“三百万两!”
闻言丞相只是浅浅挑眉,目光颇为冷淡,“傅大人的命就值三百万两?”
闫子航在一旁微微勾唇,这些大臣每人有多少银子,丞相是非常清楚的。傅纶的财产,连同田产字画金银和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扒乾净,约莫有七百万两,他却只开口三百万两,显然是心存侥幸,以为丞相好糊弄啊。
倒不是傅纶胆子肥要蒙蔽苏倾容,实在是他太过贪财,心智不清。
傅纶看着苏倾容冷淡的脸色,嘴唇一下子发青,肉疼的攥紧拳头,“那,下官再多卖几间田产,凑足四百万两?”
苏倾容继续浅笑。
傅纶头皮紧了,战战兢兢的小声试探,“那四百,四百五十万两……?”
苏倾容将手里的酒樽放下桌面,轻轻的“喀”一声。吓得傅纶心惊肉跳,唇舌一跳,“五百万,五百万两!”
喊完,傅纶差点咬断了舌头,一脸肉疼的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或许对你而言,银子比全家上下的性命还重要。”苏倾容浅笑,“你家财有多少,本相清楚,陛下一样清楚,五百万就指望陛下高抬贵手,做梦吧。”
傅纶如同无头苍蝇,“五百五十万!”
苏倾容弯起美目,按着茶案轻身而起,“你们聚吧,本相先走了。”
“丞相!”傅纶慌得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爬几步一把抓住苏倾容的衣袂下摆,那清冷的触感让他恐惧的打抖,“丞相切切不要走,需要多少,丞相给下官指条明路啊!”
“六百九十万两。”苏倾容淡淡垂眸看着足边身材高大却蜷成一团的傅纶,“买你的平安,六百九十五万两才足够保险。”
这几乎是傅纶的全部家财,交出去的话,他差不多一贫如洗!这个数字超出了傅纶的心理极限,傅纶震惊的睁眼,“不行!”
苏倾容哪是要他的家产?苏倾容根本就是在扒他的皮!
“是啊,对你来说确实不行。”苏倾容毫不掩饰眸底的轻蔑,“所以没什麽好谈的。本相可以答应保你不被贪墨一案牵连,但日後,若皇上在其他事务上找你的麻烦,可别怪本相袖手旁观。”
说罢袖口冷冷拂开,傅纶登时滚出去好几米,他的头撞到案几,盛酒的银盃倾倒,红色酒液泼上衣袖,色红如血。
傅纶脸色惨白,瘫在那里呼哧呼哧的喘气,似乎所有力量都被抽干了,“六百九十五万两……丞相,下官手里哪有这麽多现银?只怕要把京里和老家的房产全部边卖掉……”
“不止房产,”苏倾容挑眉,交叠双臂阴静而美艳,一点朱砂,如同梅花落雪,“你还有字画、银铺,家中珍藏,全部卖掉,折价也得卖,折的现银越多越好。给自己留一间宅子,其他全部上缴!”
画梁绘,珠帘垂,清辉碎,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傅纶瘫在地上,看着刺目的夏阳,只觉得骨头和血液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两颗眼珠子盯着苏倾容倾国倾城的面容,只能虚笑,“为了活命,为了活命,只能将半生经营所得的家财交上去,这些银子终究不是我的,只是替他人保管而已……”
“智不足以定国,武不足以安邦,陛下养你们是干什麽的,自己没有想清楚?”苏倾容旋身,闫子航则上前把傅纶扶起来。
傅纶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连带着其他大臣纷纷面如土色。
“陛下允许你们在眼皮子下贪渎,不是为了用你们,而是把你们当做仓库罢了。银子贪得再多有什麽用,不过是替陛下保管家财而已,贪得越多就越显眼。诸位这些年来捞的肥了,也差不多就是陛下开刀的时候了。这些银子,从头至尾,都是陛下的。”闫子航叹息,对傅纶娓娓解释,“傅大人,千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况是银钱?为了傅大人的命,还是赶紧处理好家财,日後安分度日吧。”
傅纶什麽也说不出来,只能讷讷点头。
击溃了一个傅纶,其他人自然也不在话下。人再怎麽固执贪财,要钱不要命的还是在少数。何况,这条命没了,钱不还是陛下的麽?
在座诸位无一人胆敢反驳,放弃所有挣扎抵抗,灰溜溜的顺从点头,人人只等着回家清点财产,变卖产业,一句也不能多说了。
苏倾容淡淡看着他们,垂下睫毛。
闫子航没有说出口的是,这些人的作用远远不止替皇帝保存家财这麽简单。致仕辞官之後,朝廷对这些人再不追究更是扯谈。
这世上多得是无能的官员,只会贪墨谋权,然而他们是绝好的棋子,皇帝可以用来制衡清流,更可以用来吸引民怨,在关键时刻推出去撇清自身……自然,这後几个功能,沉络大约已经分配给慕容尚河了。
春江潮水连海平,夏日,好时节,不久之後,北伐军即将仓储充足,只等着在北疆建立大营,然後挽剑唱山河,一举破灭南楚,那时候……
苏倾容微微笑了,眉心朱砂媚若花钿,仿若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夏日过去,就是冬日。那时候,旭阳湖水已经很凉了罢。
手腕隐隐发紧,北周的丞相走下唐华楼的阁楼阶梯,一步步轻柔,青丝任意散落,花容倾天下。
******
南楚太子宇文靖没想到能在唐华楼碰到北周丞相,苏倾容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宇文靖。
这里是赫赫有名的唐华楼,宇文靖作为外国太子,自然是要来见识一番的,他品着盏中一色青碧的茶水,叶上白毫历历可见正恍然赞叹这茶甘甜芳菲时,抬眼就看到苏倾容从楼上下来。
韶光瑟瑟,微风梨花,碧如簪,黑瓦木楼,一纸红尘淡。
……北周净出美人麽?宇文靖握着茶杯的手指停在半空,直勾勾的盯着阴暗的楼阁阶梯,那袭天青雨色如此清雅,繁华错乱颜色仿佛被空雨洗净,天地募然一空灵。
这人的美,完全不同於沉络。
天玺皇帝的美极尽华贵,将素色天地映的绚烂。而这个人,却似乎将周遭的全部艳丽色彩全数褪化至极尽的素淡,素淡之中,唯那一抹丽色夺魂摄魄,狠毒妖媚。
这容色瞬间震慑了宇文靖,让已过而立之年的太子感觉到有一股什麽清淩淩的感觉沿着脊背迅速窜升全身,似有凉风起天末。
宇文靖不认识苏倾容,苏倾容却认识他,丞相大人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宇文靖还在呆怔,已经有随扈附耳提点,“殿下,这是就是苏相!”
苏相,苏相……哦……苏倾容!
太子殿下反应过来的时候差点失手摔掉了手上的茶盏,猛然起身,身前的桌案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晃晃。
苏倾容本不打算停留,目光却骤然在宇文靖的颈子处停留了一瞬,然後他慢慢走过来,闫子航跟在身後。
宇文靖屏住气看着……这人这就是苏倾容!
多年之前,将天玺皇帝救出萧华宫,亲手带大帝尊,打的瓦剌毫无还手之力,陷害孟小将军,让楚皇睡觉都不安生的苏倾容!
竟然如此妖娆。却冷若冰霜。
那袭青衣似在花开彼岸,楼外万朵梨花白,周遭歌女十指调素筝,那人梨花一拂似雪满衣。
宇文靖用尽意志也不怎麽能挪开眼睛,只是静静看着苏倾容越走越近。
苏倾容苍白细长的指尖压着水色衣袖,漆黑的眼睛如水清寒,盯着宇文靖的颈子,“太子受伤了?”
不同於觐见沉络时的正冠袍服,宇文靖此时穿的十分轻薄,颈子也大半露了出来,他闻言伸手去摸,果然,有丝隐隐的血色透出颈子已经包紮好的伤处,不禁苦笑。
这伤是他在来北周的途中有的,自然是拜淮王的刺客所赐,伤的极重,差点就丧命。没想到,苏倾容倒是眼尖。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苏倾容不再逗留,点头说了几句客套话就离开,留下一个将军陪宇文靖尽礼。
******
夏光明媚,闫子航却觉得苏倾容似乎是有什麽心事一般,想来想去,也只有方才碰到宇文靖算是个事。
可是,那个太子碰到就碰到了,有什麽好奇怪的?唐华楼声名赫赫,异国太子自然是要去见识一番的。
“尔敏,”苏倾容的眉头少有的皱紧,“宇文靖伤的不轻。”
闫子航点头,“自然。想来是淮王的杰作吧,南楚夺嫡之争已经你死我活,淮王会在半路上刺杀宇文靖,并不奇怪。”
“不,很奇怪。”苏倾容摇头,漆黑的眸子在烈阳下有种琉璃般的朦胧色泽,黑色的长发铺碧色纱衣上,仿佛鲜丽火焰,“奇怪的不是淮王会刺杀太子,奇怪的是,宇文靖怎会如此容易受伤?”
苏倾容微微仰头,看着头顶伸展的梨树枝叶,仿佛要触碰到天空的指头,“楚皇、淮王、太子三人彼此忌惮。楚皇此次派太子出使,一方面是为了和陛下订立盟约,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趁太子出使期间整合朝中势力,削太子的权。”
闫子航点头,“是。”
苏倾容的声音骤然冰冷,“但无论如何,楚皇绝不该眼睁睁看着宇文靖出事。他要削太子的权,但是并不想要宇文靖的命。宇文靖可是储君……淮王怎麽可能如此简单就重伤太子?”
“丞相,太子这不是没事麽……?”
“那个伤口很凶险,只要偏一分,宇文靖必死无疑,”苏倾容冷冷的说,“楚皇如果真的想保护宇文靖,绝对会派最好的大内高手跟着。淮王的底子我清楚,他手里剑客能耐有限。如果没有楚皇故意纵容,淮王绝不可能如此轻易伤到宇文靖!”
闫子航倒吸一口冷气,“丞相!你怀疑……楚皇他在故意纵容淮王杀掉太子?”
可是,怎麽可能?那是太子,是楚皇最有出息的儿子!就算楚皇忌惮太子,也不会真要他丧命!
“难道,楚皇想换太子了?他想立淮王为太子?”闫子航只能作此猜测。
美丽的丞相大人摇头,“不。淮王暴烈桀骜不驯,绝不是理想太子人选。如果太子被刺死,只怕楚皇会以谋害储君为罪名,立刻向淮王发难!楚皇他……恐怕是存了同时杀掉太子和淮王的心思!”
闫子航大惊,“同时杀掉淮王和太子?不可能!楚皇的其他儿子,不是年纪小就是不成器。杀了这两个皇子,谁来接替皇位?”
“或许……”苏倾容的脸色阴冷至极,“楚皇根本就不打算让任何人接替南楚皇位。”
“那怎麽行?楚皇年纪不小了,再怎麽保养调理,大限来时定要驾崩,最终他还是要选个皇子即位,楚皇又不可能长生不死!除非────”
“除非,”苏倾容一字一句的冷冷接话,“楚皇认为他已经找到了长生不死的方法。”
如果,楚皇认为自己可以长生不死,那麽所谓的储君就没有必要存在了,反而是对自己帝位的威胁,自然越快剪除越好。
大夏天里,某种诡异的冷锐隐隐袭上背脊,闫子航在烈日下依旧觉得遍体生寒,“丞相,长生不死只是个妄想,楚皇不会糊涂到相信这个吧?”
苏倾容却不再搭理闫子航,眉间颦起来。
这是闫子航第一次看到他的面容有如此明显的表情,侧眼望去只能看到他优美的侧脸,乌黑的头发、漆黑如玉的眼睛,那样冷,那样阴寒。
“不,”苏倾容喃喃的轻语,“这世上,的确有长生不死的方法。”
有个人,可以做到。
“丞相?”
“立刻奏报陛下,此次北伐,我要亲自去!”
“如果楚皇用的是我知道的那个方法……”苏倾容细长漆黑的优雅美目眯细,猛然攥紧了手指,他的指甲雪白尖锐,将肌肤割破,一点点血渍淌在指尖,蜿蜒血红。
苏倾容没有说完後续的话,但是闫子航站在他的身後,只觉得那一句,冰冷透骨,如同地狱。
四周的空气似乎都要被冻结了,人影在街上如行冰窖,丞相周身的气息似乎只要伸出手指,就能触摸到某种寒气森森的薄薄冰壁。
隔花才歇帘纤雨,一声弹指浑无语。
******
晋候府。
江烨推开书房的们,门发出沉重的吱吱嘎嘎声,桌上的花雕瓶颜色镇凉,整室清幽。
江采茗依旧等在书房,抵着颈子,手指灵巧,几根彩丝穿插在指缝间,竟是在打丝绦。
柔软的手指蹁跹,她认真的打着结,是同心结。
这麽多年了,茗儿总是喜欢打这样的结,京城流行这样的结子,是少女挂在心上人腰上的信物,同心同意,永不相负。
听到声响,江采茗抬起头来,晶莹的小脸静柔温雅,一时间让江烨无法开口。
罗帐青帷,暮色四合,抓着那几根彩丝,江采茗看着父亲的脸色,终於慢慢从眼底深处涌上难以描绘的悲伤和哀求。
江烨看着女儿,“茗儿,慕容家的嫡孙求娶你,你乐意麽?”
江采茗低头咬唇,压抑着震颤的身体,江烨的问话虽然语调温柔,但是有着无法忽略的强迫意味,他并没有说,“如果你不愿意,爹爹不会逼你”。
“爹爹,女儿的心思你一直都是知道的……”江采茗攥着指缝中的丝绦,眸中泪水盈盈,差一点就要滴落下来。
搁在往常,江烨是非常心疼这个女儿的。江采衣和他几乎闹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他膝下的子嗣,就等於只剩下茗儿一个,父女一向亲厚。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叶兆仑获罪,皇上在朝堂上一番挑拨,慕容尚河对於他的信任,已经接近谷底,经不起半点波折了。
赤豪已死,江烨不知如何交代,只能打算在大猎当日称病,呆在府里闭门不出,省的慕容尚河察觉。虽然皇帝大猎,臣子称病是有些不恭敬,然而江烨也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江采茗不可能进宫,绝对不行。
有江采衣这个前车之鉴在先,慕容尚河决然不会容许再送一个江家的女儿进宫,而江烨唯今之计,也只有把女儿嫁给慕容家排行第二的嫡孙慕容云鹤一条路。
只是,茗儿不可能给慕容云鹤做正妻,只能做贵妾。
江烨看着江采茗的头顶,一时间,竟然有种失望的感觉隐隐传来。茗儿应该知道他如今窘迫的情况,却还是不愿放软身段。
江烨私心里,是希望江采茗能深明大义,自己提出嫁给慕容云鹤的。
可是,江采茗只是紧紧抿着嘴唇哭泣。
江烨摇摇头,“茗儿,不是爹爹逼你,咱们江家,只剩这一条路可以走了,你,也只剩下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江烨转身离去,江采茗惨笑一声,失力坐在身下的大椅上。
多年苦恋,竟然,落得如此结果。
心爱的男人被亲姐姐夺走,再怎麽爱恋,连倾诉的机会都没有。若在往日,还可以央求娘亲为自己说话,然而如今,娘亲自身难保,更何况帮她?
江采茗咬住了嘴唇,将苍白的唇瓣咬的红润,终於下定了什麽决心似的,指头蜷紧了。
世族贵女们,能抛头露面,甚至和皇室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只有一个大猎。届时,草场群马奔腾,世族贵胄人人自立帐篷,可以在皇帝眼皮下追逐围猎,而女眷们更可以趁机接近帝尊。
然而,赤豪已死,江烨不打算出席大猎了。
难道,她就要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嫁入慕容家,做那不爱的男人的妾?
时间如此紧迫,江采茗想也不想,奔向了自己的闺房。
“……碧桃,快去。”江采茗翻出自己多年来收集的所有珍宝和财产,甚至连原本属於宋依颜的银子一起,塞入贴身侍女的手里,“关镇外,是京畿有名的骡马交易市场,很多胡商都会在那里买卖名驹!你快去找,一定要买到一匹和赤豪一模一样的宝马!”
“小姐……”碧桃很为难,“赤豪可是汗血宝马,哪里容易在这麽短时间里找到一模一样的?”
“不需要是汗血宝马,样子像就可以了!”江采茗迅速说,“买回来修剪一下毛皮就行,猎场那麽大,马那麽多,慕容大人不会认出来的!”
只要能够买到类似的宝马,她就算了解了江烨目前的困境,也算替娘亲将功补过,江烨也可以放心去大猎。
而她,也可以一同前去,抓住最後的一丝机会!
碧桃拿着银子依言出去办事了。
江采茗的小手无意识的用力,几乎扯断了手里的彩丝。
大猎,是她唯一也是最後的机会了,怎麽办,怎麽办?
此时,院子里吵吵嚷嚷,一个婆子喘息着小跑步进来不断拍打着江采衣闺房的门扉,“小姐,小姐!”
“怎麽了?”
婆子喘的气管发疼,声音嘶哑,“小姐!宋夫人她,她有喜了!”
******
……有喜了?莺儿缓缓扭过头,看着白竹几近扭曲的脸。
宋依颜,有喜了?
美丽的红衣姑娘眯起眼,紧紧皱起眉头。
“明明好不容易踩死了她,居然在这种时候有喜,万一是个男孩……”白竹气得差点翻桌,难道,难道还要让宋依颜那个贱人翻身不成!?
******
皇帐。
“你说什麽?宋依颜有喜了?”江采衣猛然站起,失声,“这不可能!”
嘉宁扶住江采衣,“娘娘别急,就算是宋依颜有喜,咱们也有办法对付……”
“不,”江采衣覆住嘉宁的手,“嘉宁,你不明白,我是说……这……不可能。”
嘉宁叹气,“娘娘,宋依颜虽然年届不惑,可是不惑之年并非生不了孩子,前朝的昭妃娘娘生了六个皇子,其中两个都是在四十岁上生下的……”
“不……不可能。”江采衣讷讷的闭紧嘴唇,手指松弛下来,又软软的坐回去。
嘉宁再问什麽,她却不怎麽也不肯说了。江采衣看向帐外的日光,白玉步簪在颊侧轻轻晃动,道道暗影滑过脸侧的肌肤。
帷幕上延展纠缠,酿成桃花一样怒放盛大的纹路,外面有马蹄和侍卫们来回忙碌的声音。
江采衣沉默了许久,然後缓缓抬头,“嘉宁,给莺儿带一封信。”
☆、闌珊 下 h
花木扶疏暗影处,有箫声喑哑,一声声,一丝丝,明明是欢快而明亮的调子,却硬是吹出了凄婉凝滞感,有一搭没一搭,惘然凄清,似要直直酸软到人心底离去。
萧疏的阴凉宫室,明明是盛夏,却将门扉紧紧闭合。
兰芳苑,选侍画兰公子的住处一向幽静,而此时,所有的侍女太监都被打发走,独留他一人,默然吹着萧瑟玉笛。那声音如泣如诉,隐隐还有金戈铁马。
“孟小将军离开沙场这麽多年,箫声音调还是这麽硬。”一人嗤笑,坐在清凉竹椅中央。
画兰停止吹奏,轻轻放下玉箫。
“韩御史。”画兰并没有转身,只是淡淡点头,似乎对於南楚旧人潜入大内禁宫没有任何惊讶,“我早就不是将军了。”
韩御史轻笑,“想当初,楚皇陛下听闻你箫声是一绝,让你在御前夜宴上吹奏一曲,被你断然拒绝,结果现在呢……”
画兰微微垂眸,白色的长发丝绸一般飘荡在背後。
******
曾经啊,他还是南楚临海大疆的主帅,年轻气盛。
就算他擅长吹箫,主职终究是血拼沙场的将军,凭什麽要在君前像个教坊歌伎般表演,辱没自身名声!
那时,听到楚皇这个要求,他只是冷冷抬头,左手按剑,於君前整肃衣冠端正跪下,毫不犹豫的说,臣唯一心沙场而已,不熟音律。
白蜡在紫铜鹤架上摇曳,他抬头望去,青丝如玉。
视线中,楚皇原本愉悦的笑意立刻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汹涌澎湃的怒火和猜疑。
那时他多麽强硬多麽执拗,就连君前奏一曲箫声都觉得下贱,而今呢?深陷北周後宫,比较当初,屈辱何曾千万倍!
听韩御史笑的不怀好意,画兰却未曾转身,“太子出访,韩御史冒险来找我,必然是有事交待吧?”
韩御史收起嘲弄的嘴脸,但是眼底的轻蔑怎麽也抹不掉。
当初,孟小将军获罪下狱,孟家阖族百八十口人都被陛下砍了个乾净。孟小将军在牢里不见天日的锁了三个月後,才被暗地里带出。
楚皇对外宣称孟小将军已经伏法,找了个相似的少年砍头,留着孟将军,不过是因为看上他风姿秀致,想要秘密收为娈侍罢了。
男子之身,如何能委身於人!
孟小将军刚烈至极,不仅死命不从,甚至差点伤了楚皇,楚皇勃然大怒之下,下旨命人将孟小将军暗地送入教坊混入北周後宫,去做最低贱最屈辱的男伎。
“不愿意伺候朕,就去伺候北周的皇帝吧!让你好好尝尝这下贱滋味!”楚皇是这麽吼的。
孟小将军自然不顾一切求死,然而楚皇以他曾经二十名副将的性命作为要胁,孟小将军咽着血咬着牙,不再反抗,乖乖被送入北周後宫,做一个不清不楚的细作。
然而,北周的皇帝和南楚的皇帝根本就是两回事,画兰身处後宫,根本听不到前朝一星半点的消息,更何况,他根本不得宠。
就这样,沉寂着,默然着,自是年少,韶华倾负。
******
韩御史看画兰不语,忍不住语气急躁暴烈了一点,“这麽多年来,你在北周後宫毫无建树,什麽消息也打探不出来,自己知罪麽!”
画兰轻笑,浅橘色的唇瓣自嘲的轻轻弯钩,“那还能怎样,莫非,韩大人要我去和女子一样争宠?就算我争,天玺帝心智手段都远远在陛下之上,我要如何施展?”
韩御史嗤了一句,“你已经开始替天玺皇帝说话了?当了几年他的嫔御,就连心都向着他了?”
画兰不语,只是侧头,去看窗外开成压天压地的繁盛梨花。
“还真爱上天玺帝了?”韩御史冷哼,“眼看天玺帝北伐在即,你武功不俗,就没有把握趁机刺杀他麽?”
“天玺帝武功境界,远在我之上,”画兰淡淡的轻掀长睫,白发如雪,蜿蜒在膝上,仿佛流淌的雪。
“那他的军机秘密,你就一点都弄不到?”
画兰摇头,“军机大事,我如何得知?”
“废物!”韩御史气得甩开袍袖,呼啦啦一阵凉风。“在北周待了这麽久,什麽事都办不牢靠!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没有麽?”画兰嘲讽的弯起眼睛,声音柔缓的一如他的箫音,“我怎麽记得,南楚曾经要靠我才能镇守得住海防啊。”
“……你!”韩御史猛然站起,“莫非你到现在还在记恨陛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是南楚人,必得忠君忠国!”
画兰冷笑,“记恨又如何,我没有资格记恨?”
“数年征战,累累功勳,我不曾忠君忠国麽?陛下何曾念过我一丝旧情?他收我海疆,空我国门。召我侍奉不成,又将我丢来北周後宫。这个朝廷,这个皇室,让我凭什麽不记恨?”
“你……”
“国无常刑。我孟家一百三十六口人,有多少是无辜,有多少是添桩?陛下一声令下夺了我的军权,杀我亲族,毫无悲悯!我在牢里关了三个月,每天听到的声音就是今天又斩了孟家的什麽人!”
“……”
“临海大疆,我经营多年,军里都是生死相随的兄弟!陛下把他们遣散的遣散,降职的降职,关押的关押,把好好的一个临海大疆,给糟蹋成了什麽样子!如今海岸空虚,百姓无法渔猎,海寇说来就来!”
“……”
“我孟家世代贵胄,独剩我一支血脉!我只能在北周後宫日夜痛入骨髓,以男子之身去侍奉另一个男人!眼睁睁看着我的海疆,从此变成敌寇的根据地!每每想起,都恨不得在心口划上一刀!”
韩御史被说的无言以对,只能紧紧咬牙激烈厉喝,“孟天兰!”
“是,孟天兰,我叫孟天兰,”秀雅的白发青年紧抓着玉箫,五指如玉,青筋暴突,“可是还有谁知道孟天兰,还有谁记得孟天兰?这样的陛下,这样的朝廷,让我拿什麽去忠诚!”
“你,你……”韩御史胸口起伏,手指发颤直指着画兰,像“你是南楚人,就算屈辱至死也必须忠於朝廷”这样的话,却怎麽也说不出口,“好极了,孟天兰,你这算是彻彻底底和南楚翻脸了罢!?”
白发青年惨然一笑,後脑勺抵着窗棂。盛夏日光照在他雪白的眼皮上,一道道窗棂轻灵而精致的光影,他的睫毛轻颤,像是鸟儿轻快的翅膀,“怎麽可能……纵然心如死灰,南楚也是故国。”
无论如何,那是故国啊。万里江山,风景如画的故国啊。
就算恋慕着北周容倾天下的皇帝,也忘不掉南楚的风光,忘不掉碧波粼粼的海,忘不掉街头尾巷那浓浓的乡音;忘不掉儿时慈母轻哼浅唱的家乡小调;忘不掉如织的乌篷船和桃花汛来时的咿呀民谣;忘不掉那里温热的阳光温度和碧波咸清。
那是拼尽一身鲜血,抛头颅洒热血,也要保护的故国啊。纵然不再效忠朝廷,却不能背叛自己的故乡。
“韩御史,”画兰微微睁开眼皮,“天玺帝北伐与否,根本不是我等阻止得了的事。其他事我无能为力,但既然大人你来找我,那我劝你一句话……”
韩御史看着他。
“北周强而南楚弱,现在我国的情况被动至极。现在最要紧的不是阻止北伐,而是立刻整合南楚的分散势力!国内三大派系争斗太厉害,如果天玺帝攻击南楚,只怕会经不起半点打击,被冲击的支离破碎。”
“所以?”韩御史挑起一边眉毛。
画兰紧抓着玉箫,睫毛下的黑眸阴冷寒淡,却充满压迫。韩御史一凛,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曾经英姿飒爽,握着一柄银枪,天地都为之震动少年将军。
“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整合国内势力,无论如何,在天玺帝北伐前,南楚的派系斗争必须有个结果!现在形势已经足够危险了,国内,不能再有二心!”
韩御史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一丝狠意,顿时大惊,“孟天兰!难道你的意思是────”
“杀掉太子!”画兰斩钉截铁的紧紧盯着韩御史的脸,“韩大人,我知道你名为清流,实际上属於太子派系!然而,如今情势危急,既然太子远在异邦,何不就此趁机除掉他!如此一来,淮王和陛下必定反目,不管是交战、政变,还是逼宫────淮王和陛下之间,一定能迅速斗出个结果来,无论谁获胜,都好过现在三分五裂的局面!”
韩御史一巴掌抡过去,将画兰白皙的脸狠狠扇到一边!
“狼子野心的东西!”他轻蔑大骂,“我就不该来找你!在北周呆了几年,居然把脑子动到谋害故国储君上来了!”
画兰偏着脸连连轻笑,“韩大人如果爱惜声名,我可以找机会代为动手。”
“放肆!”韩御史冷笑,“孟天兰,你说得好听,为了南楚?我看你是记恨陛下当初屠孟家满门,所以伺机报复罢!居然企图谋害太子殿下,你简直,简直────禽兽不如!”
他鄙夷至极,连多看画兰一眼都恶心,摔门出去!“我去向殿下覆命,南楚从此,就当没有孟天兰这麽个人!”
画兰吸口气,背脊贴着冰冷的墙壁,看着韩御史怒气冲冲的走了出去。
太子来访,韩御史跟着一起来,此刻礼部正在内宫摆宴招待太子下属,这韩御史怕是在宴会中接机溜出,躲过层层大内侍卫寻来的罢。
他叹息一声,举起玉箫,凑到嘴边。
韩御史,太子的下属们……这些士大夫跟定了太子,无论如何是不肯谋害太子的,哪怕南楚形势危急,他们也要保住这个主子。如果,天玺皇帝真打算在北伐中借机攻击南楚,凭着南楚现在的局面,注定要吃大亏。而如果,太子死在北周,如果,能在这里杀掉他……
画兰眯起眼睛,打开门扉,走入梨花繁盛的庭院。
院外的宫女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公子,方才听你吹箫,真好听呢。”
“是麽,”他淡淡一笑,坐下,将嘴唇贴在冰凉的玉箫上,“那我再吹一遍吧。”
箫声喑哑凝涩,似在苍茫大地一剑尽挽破,繁华笙歌落。斜倚云端千壶掩寂寞,纵使他人空笑我。
宫女迷醉中也有迷茫,“公子,这曲子真好听,可是听着很忧伤呢。”
何止忧伤?画兰淡淡浅笑,说是心如死灰,也不过如此而已。
然而尽管心如死灰,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故国遭遇危机。
他已经什麽都没有了,唯剩下一腔热血,还有对故国的惦念。
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着南楚陷入危机。那是故国。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後,庶几无愧。人生在世,苦多乐少,何异禽兽,气节而已。
剩下的,也只有这点气节罢了。
“公子,这调子很耳生,是哪里的民谣麽?”宫女问。
“这是我家乡的小调,”沉默许久,画兰仰头看向梨花树外那一线蓝莹莹的天空。
梨花如雪,花落肩头,恍惚迷离。
“公子的家乡,很远麽?”
很远,很远,远在青山以外,远在长河尽头。
那是除非马踏城头,否则千里万里也望不到的家乡,那是生死魂牵,千年万年也归不去的故国。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泠泠不肯弹,蹁跹影惊鸿。
******
骡马交易市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一匹雄健宝马紧紧吸引,那马儿浑身赤红,蹄大如斗,毛皮如同光亮的丝缎,在阳光下闪耀。
长长烈红马鬃仿佛狮子的鬃毛,高高蓬起,眼若铜铃,炯炯有神,肌肉累累鼓起,无需用手指触碰,就能感到奔放的力量!
“简直一模一样……”碧桃喃喃,和晋候府里的小厮一道,连忙赶去,离得越近就越是吃惊。
这宝马和赤豪简直一模一样!只要稍微修理修理毛发,就能完全以假乱真!
“姑娘好眼光,”卖马的胡人将右手抚在胸前,小胡子尖尖翘起来,“这是某从关外费尽气力贩来的汗血宝马。”
汗血宝马!
碧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赤豪是汗血宝马,这匹红色宝马不但和赤豪的毛色一模一样,竟也是汗血马!
就是慕容尚河本人亲自抚摸鉴别,也看不出这匹马和赤豪的区别吧!这下,小姐可以放心的和侯爷去大猎了!
她兴奋的满脸红光,让随身的骡马大夫验了马,确定这匹马康健无误後,赶忙付了一大笔钱,意得志满的回府报喜去了。
******
夏日关镇,和京城一样繁华。
还未到宵禁时分,暖风处处,关镇街头是熙攘汹涌的人潮,花的味道,马车交错,四周琼楼通明,灯花暮雨牡丹夜放,是最惬意的去处。
到处是灯和人流,欢声笑语不歇,镇上最繁华的街道接连到底,是开到无尽无边,妖艳奢华的牡丹。男女老少人都涌上街头,脚挨着脚,肩摩擦着肩。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好像一个明晃晃的圆盘,那麽亮那麽白,近的好像伸手就能碰触到一样,在四周屋瓦上撒着白霜,街坊两旁铺子前悬满了各色花灯,树上、坊间,一丛丛棚下也挂满了灯,是各色各样的牡丹形状,烛火在灯芯光辉明亮,透过裹灯的绸缎找出明媚的花纹影。
铺子里有桂花汤圆甜水的味道,有荷叶蒸糕的味道,有姑娘脂粉的香息,一盏盏灯在眼前,火树银花,一团团光晕,黄的,粉的,蓝的,紫的,红的,绿的,色泽交错。街上有月光,有灯光,烟火在天际蓬爆的流光,星光,还有姑娘们发鬓上的各色金枝珠花,步摇,宝石亮闪闪的星辉。
“皇上,皇上。”开心的姑娘任凭身前的美貌青年抓着手,笑着,跟着,在街头穿行。
沉络的手臂揽着她,为了避免容貌曝光,只捡幽暗出行走,江采衣回头看去,人潮缝隙中,雷宇晨带着羽林卫艰难的挤开人潮,拼命想要赶来沉络身边,却被他轻巧的避开,终究越落越远,在原地遥遥跳脚。
“关镇牡丹节开的最好,朕只想和你一起看,雷宇晨跟着做什麽?”优美的红唇有着愉悦的弧度,凑在采衣耳边,气息的温软,衣袖拂过道道流光,拂开漫漫梨花,细腻的雪白,有着香味,把亲昵都融化成了彻骨柔靡。
江采衣弯起眼睛,牵着他的手,静静感受微凉乾燥的细腻肌肤和那静静的温柔,反手握回去,握紧了,步步相随。
夜晚十里灯华,九重城阙八方烟花,七星宝塔六坊不禁,五寺鸣锺四门高启,一派繁华,有青荷气吹凉到身边,薄纱如雾亦如烟,清幽水色在桥下足边,灯火花垂雨,白酒倾时玉满画舫。
牡丹园里,一大一大朵,那红色的,有墨牡丹、朱砂红霜、红墨菊,红黄二色的,金红交辉、金背大红;那红花黄蕊的,是红杏山庄;那花瓣外黄内红的,是紫龙卧雪;花瓣外白内红的,是香山雏凤;那粉色的有羞女、清水荷花、粉旭桃、粉女王、粉葵、粉荷花;还有那洁白胜雪的,有白毛狮子、白牡丹、草舍如篱、白松针、白玉珠帘、残雪惊鸿、白鸥逐波、轻见千鸟、秋水绿波、胭脂点雪、瑶台玉凤;那黄色的金皇後、兼六金黄、黄香梨、古龙须;还有一株并生两朵的,一粉一白,是二乔。
“皇上,那朵叫什麽?”指着最大最艳丽的一朵,她好像个寻常人家里,央着夫君来赏花的小姑娘一样,毫无顾忌的攀在沉络臂上。
烟花爆开的声音好响,她只好贴着他的耳朵大声问。
身後,是如海般的灯市,烟火在星空滑过光亮痕迹,烟花一闪,他的面容就明亮起来,烟火湮灭的时候,就笼入阴影,一明一暗的交错中,妖艳华贵。
“那个是姚黄。”他回答,手指在她的鬓角滑过,勾着异常鲜艳的嘴唇。
“那朵呢?”
“那朵,叫心意。”他轻轻说。
唔……有些暧昧,有些羞涩,江采衣耳垂微微红了。依依不舍的又看了一眼那朵叫做“心意”的粉红牡丹,又指向另一簇并蒂双开,一支两朵的紫色牡丹。“那枝呢?”
“那枝叫做‘相伴’”。沉络弯起黑眸,替她挡住烟火落下来的硝灰,笑看着她羞涩粉嫩的小脸。
他站在他身边,柔软衣袖细心包裹她的肩膀,细心挡去所有冲撞,那麽被人体温暖着,她不自觉的依偎的更紧了一些。
“这,这朵呢?”
沉络伸出手去,折了一枝,细白指尖拈着巨大艳丽的花枝,慢慢,慢慢的簪上她的衣襟,“这支叫做,点绦唇。”
呢喃着,他微微垂下头,嘴唇擦过她的脸颊,只差一点点,就蹭到她的唇。
点绦唇。他说这话的时候,黑眸微暗,噙着似有若无的戏弄笑容。
江采衣觉得心漏跳了一拍。
翠叶光如沃,情似雨余粘地絮,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
人群喧闹嘈杂,他一点点收紧力道,拥抱住她的身体,靠在自己怀里,黑色的头发压在白色的锁骨和红色的轻纱上,仿佛月下开到荼蘼,盛放到极致的牡丹。
他的眉目在暗影里妖娆艳丽,青丝如缎,风情如画。
男人的热量和温度压迫着她,她仰头,心里一阵剧烈却绵长的瑟缩,
灯火星星,人声杳杳,夏天是热的,却从来不曾如此温暖。
天空被烟火映出一片柔和的浅紫和微红,青白的火花和淡淡的夜雾交融在一起。
他是她的皇帝,她是他的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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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繁花间穿行,四处很热闹,江采衣骤然听到有人用旭阳土语叫卖,不禁扭头去看,却是一个卖花胜的摊子,老板操着一口带着旭阳口音的腔调。
乡音倍感亲切,江采衣本来扫一眼就打算走,却骤然在摊子上看到一对红色的花胜,足下就顿了顿。
那对花胜并不名贵,做成了杜鹃花的形状,十分别致。花瓣间镶着小小的白玉和红蓝宝石作为花蕊,花瓣是薄薄的银箔,上面有着鲜红的釉色。
杜鹃,是娘亲最爱的花,是旭阳山坡上,曾开满的花。
老板是个大娘,看到两人衣饰不俗,立刻眉开眼笑的打招呼,“公子,这对儿花胜是我这最好的货色,给你家娘子带上,定然好看。”
“嗯,”美艳的帝王身子隐在暗处,一手牵着采衣,轻声说,“拿着吧,是好看。”
那麽美而清澈的声音让老板娘一愣,她揉了揉眼睛,只能看到一袭红影在灯火阑珊处模模糊糊,发黑如墨。
那个修长挺拔的男人带着难以形容的笑意,对着身侧轻灵秀美的姑娘笑语。
这两人看起来就很有钱的样子,老板娘如同看到肥羊,说什麽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一对贵客,马上对江采衣绽出一朵大大的笑容,“姑娘好眼光,这是摊子上最名贵的一对花胜,是京城最有名的匠人加工来的,这手艺在别处看不到的!本来……至少值八十两银子,今日和公子姑娘有缘的份上,就算两位六十两银子吧!”
沉络正打算掏银两,江采衣却将他的衣袖狠狠一抓,小巧的下巴抬起来,猛然就带了那麽一丝淘气和明朗。
“六十两?”北周的宸妃娘娘站在饰品摊前,很熟练的老板娘讨价还价,“这花胜的胚子分明就混了锡,哪里就能值六十两?”
老板娘一惊,没想到这衣饰华贵的姑娘竟然不好糊弄,立刻由牡丹花笑成了一朵菊花,“姑娘,这花胜虽然不是纯银,但是手工繁杂。你看看,这花纹,鲜活鲜活的!这样吧,我看姑娘你是真的喜欢,就算你五十两,不能再低了!”
江采衣嘴角一挑,灯火下精致的鼻端微微上翘,看起来分外机灵娇俏,“五十两,我可以去金银庄子里买最好的足金花胜。”
老板娘神色一跨,咬咬牙,一副割肉的模样,眼睛一闭视死如归,“罢罢!我就当交姑娘个朋友吧,一口价,四十两!”
江采衣依旧摇头。
老板娘欲哭无泪,“姑娘啊,不能再低了,再低,我就要赔老本啦……喂!等等!”
眼看着江采衣拉着沉络要走,老板娘赶紧扯尖了嗓子高叫,“姑娘!别走啊姑娘!你、你能出多少?说个价,我老人家看看能不能回本?”
江采衣伸出两根手指。
老板娘为难的脸皮都抽到了一起,“二十两?姑娘,二十两实我可要赔乾净了……”
江采衣摇头,“二两。”
……
沉络举袖口掩住红唇咳嗽起来,老板娘两眼发直,望着江采衣的表情犹如看到了什麽风华绝代的女神,极为崇敬。
识货的,这真是个识货的。
“姑娘……”老板娘绿着脸,还打算还价,就看到江采衣扯了扯沉络的衣袖,小声对沉络说,“陛下,你站过来一点。”
沉络挑眉,挪了几步,整个人从阴影处脱开,站在小摊边明亮的灯火处。
老板娘目光开始呆滞,神智混乱,连口水留下嘴角都不知道,只一个劲呆呆的盯着沉络的脸,眼珠子都没法移动一下。
江采衣重新又小小扯了扯沉络的衣袖,“陛下,笑。”
那一笑如同牡丹绽放,周围灯火焰花全部褪化苍白,玄色妃色的衣在光线里透出一点温软的反光,之上是一层一层,玄色叠着月白叠着雪色,丝毫不紊的衣领和一段修长好看的颈子。再往上,是被黑发轻轻压着,妩媚到极致的锁骨,再往上……那笑容倾倒河山,妖艳几近灼目刺眼,不容逼视。
江采衣再次开口,“老板,二两。”
“……”
******
斜月阑干夜如水,有梦,清箫吹彻云渚。身畔高楼歌声宛转,十三弦高指拨软,箜篌徵舌多改变,圆於珠细於线,韵玲珑,湘纪调瑟烟霭中。
沉络抬起手,在人流中拢好她的头发,然後将那对红艳的花胜分别压在她的两鬓。
花胜在她发间仿佛活着,随着点头的动作而轻颤,娇美可怜。
名花倾国两相欢,他微微垂眸含笑凝视,身後是一大片鲜艳如火焰的衣摆。
风细碎,花自醉,柳纷飞。
江采衣开心的拉着沉络的衣袖,就听到美艳的帝王在身侧笑意满满的宠溺轻问,“不过是一对花胜罢了,何需如此计较价钱?”
江采衣侧目过去,“这对花胜顶多只值二两。”
沉络弯起漆黑的眼眸,“只要你喜欢,多少银子朕都会买。”
江采衣睁大眼睛,“那怎麽行?夫君的钱,我可要省着花。”言下之意,她方才牺牲他的美色讨价还价,是为了替自个儿夫君省钱啊。
低低笑意漾开,沉络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江采衣脸色越来越红,差点联手都不知道怎麽放的时候,听到他小声问,采衣,你方才和老板娘说的,是不是旭阳话?
江采衣点点头,嗯。
“那麽,”他的声音好轻柔好缓慢,“旭阳话里,‘银子’该怎麽念?”
江采衣想了一下,“牙子。”
“‘漂亮’怎麽说?”
“歇腾。”
帝王漂亮的黑眸变的幽暗,“采衣……”他拉着她来到僻静处,清凉红唇抵在她耳畔,“朕有一首很喜欢的诗,‘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用旭阳话说来是怎样的?”
这个难度比较高,江采衣想了好一会儿才翻译完,旭阳话和官话发音大部分相差不远,但是调子十分转折,这首诗念来俏皮又有趣。
他似乎听出了兴致,接着问,“那‘我喜欢你’怎麽说?”
江采衣不假思索,“吾西里你────”
见他徐徐弯起的美眸,采衣骤然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脑袋一嗡────她在干什麽?
她在跟皇帝说,我喜欢你?
“嗯,”沉络慢慢直起了身子,笑看怀里姑娘骤然红艳的脸蛋,轻柔拍拍她的脑袋,浅声说着,“采衣,我也是。”
我也是。
我也喜欢你。
突然,两人就都安静下来,只是手牵着手,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地方相贴相触。
岸边芍药正开花,街流人潮滚滚接踵摩肩,灯火沿着街道屋檐一溜延伸远处如火如荼。
说完话他便挽紧了她的手,重新走入人流,长夜漫漫,细花如雨。
江采衣无意识的任他牵着前行,沉络也不多言,只是笑若柔春风暖江南,那一刻那样欣喜那样羞涩。
十里春水,红楼灯火明艳,花千树。柳絮铺地,桃花落了晼晚,琴声乍起雨落阑珊。
手就这样牵着,指头纠缠着指头,那样温暖。
江采衣感觉到身侧的他,衣袖是凉的,青丝也是凉的,可是指尖相触的那个地方如此滚烫如此暖和。
牵着手,静静感受着温柔。
虽然曾经无数次的在床榻间抵死缠绵,可是这一刻,他们像两个刚刚表白心意的少年少女。青涩的,愉悦的,彼此互相试探着呼吸,猜不透对方的心意,心里却花开无涯,迳自悄然欣喜着。
只是指尖相触,都让人心跳加速。什麽时候,在彼此身边,竟也会如此小心翼翼,带着紧张也带着期待呢?
阑珊处,多麽如诗如画,花瓣雨落下好像嫁纱,周围的熙攘似乎都渐渐安静,每丝风的响动都听得清晰。
此刻,无声胜有声。
哪怕有无数的话想说,哪怕想要紧紧抱住对方,哪怕眸中滚烫的激越的情感就要涨破身躯,他们终究还是这样静静的挽着手,在灯火的暗影下相携相行。
怎麽办,就这样看着,也喜欢。
一天比一天更喜欢,今天比昨天还喜欢,最终,会有多麽喜欢呢?
路边的菩提树结了子,枝头载不动了,有米粒大小的淡黄掉下来,半壕春风吹落如雨。周遭集市布匹被风吹动,似乎乱翻的纸张般转折。
长夜漫漫,细水漫过河岸,花满心时亦满楼。
花正当春,人亦少年,相思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爱是一场天时地利的相遇,无需等待,也不必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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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禁时间到了,有侍卫在街头巡查,沉络施力微微一扯,将她扯去了僻静处。
“皇上……”手挽手,沉络带着江采衣就躲进了一家僻静酒庄,他牵着她关好门,有月影透过窗棂的缝隙落下来,在地上划出妖娆幽暗的白。
嘘。沉络紧掩窗扉。
“陛下,这是别人的酒庄……”仿佛做坏事的小孩子,江采衣左右顾盼,就听到他笑,“那麽明日,买下来就是了。”
酒庄里,巨大的木桶排排伫立,青釉的酒坛,釉色青嫩如翠竹故名,面色泽光润,莹透一如玻璃质感,釉中有密集小气泡。
兽口琥珀杯,葡萄夜光杯,嵌在巨大铜架上,香甜馥郁的葡萄酒味熏得满室恍若仙岛,连月光似乎都浸透了酒,醉意浓浓的荡漾着。
没有别人,只有他们,还有窗外梢头被月光照的发白的柳丝,摩挲的窗棂沙沙作响。
沉络启开了一坛酒,自己饮,也喂她。
酒色如血,仿佛燃烧的红色宝石,微微一泼就湿透了指缝间,香甜气息顺着白玉长指流下,浸透衣袖。
杨柳晚风深巷酒,桃花春水隔帘人。
她被他抱着,身躯抵着,坐在梨木桌上,伸手去抚摸掉他唇边的清凉酒液。
酒色如醉,色授魂与,他的唇如此鲜妍,里衣贴着颈子的地方落了青丝,尽是妩媚的颜色。
采衣,他轻声低语,睫毛在吻她的时候在她颊畔的肌肤上轻轻起伏震颤着,声若丝帛,不似相望一眼的花开。那种感觉,带着温柔带着期待带着怜惜,占据了全部的心。
嗯……江采衣柔顺的仰起头,任他的嘴唇滑上颈子,然後向下。
带着香甜酒意的唇齿咬开了她襟口的衣襟,露出轻颤的肌肤,贴合着手指缓缓抚触。
她弯着背脊,一手揽住他的後颈,然後就被慢慢放倒,坐了冰凉的桌面上,身畔还有一坛坛高大的酒樽。
她背後抵着巨大的粉青釉酒坛,足下一凉,才骤然惊觉他脱了她的绣鞋。
莹润的肌肤嫩润的几乎透明,裙裾被掀起来,然後顺着腿滑上腰间,亵裤也被扯落。
美艳倾城的帝王弯起美目,轻轻笑着,反手扯落脑後的龙纹琥珀簪扔在地上,一背青丝如绸如缎瞬间披散开来,滑在两人身侧。
簪子掉在地上,血红色,略透明,簪针为圆形,上端略弯曲,簪首为蘑姑形,通体饰龙纹,滚在地上,清脆悦耳。
她唇上有着淡淡的胭脂,是红色丁洗出,选花瓣,捣碎,加棉絮晒乾,最後用细沙滤过才有这样的鲜妍。
胭脂的颜色有好多种,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嫩吴香、半边娇、万金红、圣檀心、露珠儿、内家圆、天宫巧、洛儿殷、淡红心、猩猩晕、小朱龙、格双唐、媚花奴……他最喜欢哪种呢?
就这麽朦朦胧胧的想着,他的嘴唇沾上了她的胭脂,妖娆的红中一丝香艳。
红色的痕迹随着他的亲吻从柔嫩的颈子向下,再向下,她的身体比薄薄的裙摆丝帛还要颤抖的厉害,“嗯,皇上……”
他的手指又烫又热,抚摸过的地方仿佛被火烧过,他的手滑过她的丰乳,抚摸过小巧的肚脐,然後分开她腿间湿漉漉的粉嫩丘陵不轻不重的揉弄。
他的青丝丝缎一样低垂下来,铺散在她的周身,她枕着他的乌发,似在海棠花海间。朱砂点唇,涟漪作裙,一两点相似,甘之如泉,湿了脸上妆华,年华似袖口边的一袭凉风,妖娆成画。
江采衣的身上别无更多装饰,除了鬓角那一对刚刚别上花胜,就只剩手腕上的白玉镂空扭股镯。
镯子白而无暇,由三根玉绳扭作麻花状,彼此相连相依,但又各自独立,戴在手腕上,手稍稍一动就会发出叮咚清脆的碰撞声,温文尔雅。
温热的舌尖抵着她手腕处玉镯和肌肤的贴合间隙处细细吮噬,麻痒的令她发热。
他美眸在长睫下春波魅惑,衣若蝴蝶翩翩滑落,似月华下人间四月绝春媚。
然後她听到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柳丝下传来,采衣,你真乖。
她就是好乖好乖的,任他拥抱。这一世,似乎寻寻觅觅霜白染了鬓发,这麽这麽久,才终於等来了这麽一个人。树叶婆娑,顿觉飘然风乍起,连心扉都翻开了。
沉络垂下头去,分开她的双腿,优美的腰背带着令人震颤的力量嵌入。
他将她从桌上抱起来,姑娘软软的颈子枕在他的肩头,呼吸着长发和颈子肌肤交接处清冽的海棠味道。
“朕想想……这里,”沉络弯起嘴唇,长指掠起耳畔长发,将一顺绸缎似的顺滑长发掳到另外一侧去,露出线条妖娆的耳垂,“朕这里很敏感,你可以来试试,嗯?”
她的手指都紧张的湿润了,被他的手握着,揉上他的耳垂,然後凑过头去小心翼翼的咬住,就听到耳畔带笑的喘息。
“还有这里,这里,嗯……这里……”
她的腰被搂紧,几乎要勒断了,沉络的指头插入她足趾的缝隙,将一个柔软莹润的小脚握在掌心,劲腰一挺。
“啊恩……”她的腿搭在他的手臂间,一条腿垂在桌沿上,艰难的,兴奋的,将他狂肆的欲望给包裹进来,浑身都在发抖,却又兴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
那对花胜随着他剧烈的动作在鬓间摇曳,少女的身体向後弓成了一个半圆的弧度,夜色中魅惑无度,柔软香甜。
“陛下……嗯,陛下……”楚楚可怜的少女一腿曲弯被他握着,一腿低垂,随着腿间美艳惊人的男人急速的抽插而晃荡。
身下的桌案被撞得嘎吱嘎吱剧烈作响,他是衣物被红酒泼湿了,一朵又一朵仿佛艳丽的红梅,在襟口衣袖开成云霞明媚。
太多的感觉积累着,似乎需要疯狂的拥抱和缠绵才能宣泄,静谧的酒庄里面充斥着娇喘欢爱的声息。
酒那麽浓,那麽甜,几坛倒了,葡萄郁郁芬芳。
窗外梨花落落,冰雪为容玉做胎,柔情合傍锁窗隈。香从清梦回时觉,花向美人头上开。
珠箔飘灯,像是从新婚燕尔一直映照到了白头。
她的身体不由自己控制,坐在桌沿,两人腰腹交接,在满室酒香中随着他的抽戳律动而颤动。胸前的饱满跳动着,臀下的裙裾被抽出的淫液沾湿,湿腻的贴着肌肤。
江采衣将手探入沉络的衣襟,软软的抵着他衣衫下的肌肤。那麽温热,肌肤细腻有如丝缎,其下包裹着的肌肉却是力量十足,要着实用上一把力气才能按得动。
火热的感觉从足底一直烧灼到喉咙,美丽的帝王喘息声有丝沙哑,柔嫩的xiāo穴仿佛小嘴一样吞吐吸吮着他的欲望,湿润销魂让人血液几乎逆流。
柔软的身子随着撞击的动作而不住颤动,软的仿佛春日里的棉絮,在他的怀里要慢慢化开。
采衣睁着湿润的眼睛,虚软的手沿着他光滑的曲线游移。
肩背线条乾净俐落,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弯弓,一条凹线带着轻微的弧度划过整个背脊。
采衣的手指颤抖湿滑,沿着他紧绷的肌肤向下滑去,抵在他优美结实,不断律动起伏的腰间。
巨大的欲望狠狠向前冲击,激烈的抽出,狂猛刺入,结实窄臀在白嫩腿间急遽律动抽戳,伴着她软绵绵的吟叫。
“嗯……”沉络显然喜欢极了,下身的动作失控的狠了好几分,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几欲爆发的那一点,叫嚣着想要一个出口。
她的双手软而温顺,小鸟抚蹭一样,在他身上不停的青涩滑动,毫无章法。每一下抚触都带起一股灼烫的热流,他几乎失控,身下姑娘唉唉软软的叫着,他简直要将她撞到支离破碎才尽兴。
将她柔软的手紧紧按在腰间,五指收起,沉络笑着喘息着,唇齿撬开采衣的唇瓣,放纵的轻咬,将那小小的舌尖拖出来,露骨的辗转勾撩,“进步的真快……采衣,继续摸,不要停。”
坚硬光滑的下颌,微微滚动的喉结沾湿了薄汗。
因为狂暴的激情而猛烈凸起,美得惊心动魄的锁骨上留着淡淡的红痕,一样在薄汗中白皙灼人。
他喜爱她主动的亲吻,哪怕是青涩的啃咬也销魂。 因为是恋人的肌肤,所以接触的时候多麽美妙,每一分呼吸都灼热危险。
采衣软软的叫着,身体被撞击的一拱一拱,饱满丰乳随之蹦跳,晃荡着白莹莹的波涛。
紧紧按着她的肩,沉络一把扯下她堆在腰间的裙裾,连带还挂在脚尖晃荡的亵裤,再难忍耐。
粗大男龙狠狠顶开湿漉滑腻的mī穴疯狂耸动,两片小小的花瓣随着不断的抽戳范进翻出,蜜液顺着股沟津津流了下去。
“啊恩……陛下……啊!啊!”她浑身的骨骼都在猛烈的冲击中战栗,腿间红嫣的销魂处被粗大男龙强行进入,直抵花心的最深处,将软嫩xiāo穴撑到极限,巨大红肿粗长不断来回抽动。
优美身躯在双腿间起伏拍打,yín穴死死咬着不断进犯放纵的粗大棒身。
战栗的姑娘几近抽搐,每一撞击都将她整个人顶起来,再狠狠落在桌上,肉体和桌面拍击的声响无限淫靡。
“嗯嗯,嗯……我要到了……”每一次激情都惊心动魄,狂潮一样将她淹没,粉嫩xiāo穴难耐的吸吮着,他的下腹紧紧贴着她的下腹,急速而暴虐的一阵小幅度抽插律动。
采衣难耐的来回摇摆着小脑袋,被太过巨大的男龙这样抽插着,已经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极致的愉悦,柔软下臀被他手掌掐着不断上拱,两人交接出拍打声紧凑清晰,蜜液都被激狂的抽戳捣成了细细白沫。
“是麽?”低声的喘息在耳畔紧紧咬着柔嫩肌肤,沉络抽出下身将她转背过去,面朝下按在桌上,掰开她莹白的臀瓣。
“啊!……皇上你……”浑身颤抖,采衣整个人面朝下趴在桌上,臀缝里白液粘腻着流淌。只能高高翘起後臀,赤裸着承受身後愈加激烈的戳插侵犯。
她的衣服全散了,交叠铺在桌上,淩乱席卷,如同狂风过境後一般纠缠。
他的长发落在她身上那麽凉,那麽滑,他的衣服也在疯狂的交欢中掉落了,江采衣微微呜咽一声,脸颊贴着冰凉的桌面,下腹难耐的缩紧,抽搐颤抖。
她的脚趾紧紧蜷起,细弱手臂顶在桌面上,桌面是光亮可鉴,她羞耻的撇过头去,不敢看桌面倒映出她被宠爱的浪荡景象。
雪臀间粗大ròu棒不断抽插,雪白的饱满不断被腰腹撞击,颤抖晃动着,疯狂进出的景象太过刺激,交欢研磨出的水液顺着他抽动的粗红男龙流下来,沿着她的腿留在清凉桌面上一滩淫靡妖媚痕迹。
洁白双腿不断颤抖,采衣忍不住扭着身子想躲,却被一把揽住更狠厉的抽插进出,不管怎麽扭身,总能被他牢牢控住,肆意纵欢。
酒味熏得人欲醉,更熏得人欲发狂,她呜咽过後,是一阵一阵的媚叫娇吟。
交欢处好生销魂,她的蜜液越流越多,雪臀在极度刺激下风中落叶一般颤抖抽搐,啪啪的激烈耸弄声不绝於耳,将她抛到一层有一层的烟花云端。
金碧熏龛暗,流花萤火。采衣已经听不清谁的喘息是谁的,只是每根神经从头发到指尖就在发抖,在狂喜中发抖,在晕眩中抽搐。他的手指掐着她的丰臀,她在抖颤中收缩再收缩,抵在男人胯间娇吟着,如同一个柔顺的布娃娃任他逞欢驰骋。
沉络摸到身侧的酒坛,抓起她脑後的青丝仰起她的头,浓郁香甜的馥郁气息袭来,灌满了她的嘴,凉凉的酒液顺着纤细的脖颈留下白皙肌肤,一滴滴落在桌面,仿佛紫红色的珠玉。
放纵的红唇吻着她身上残留的酒液,他的长指摸到她湿漉漉的娇穴外面,一面狠狠进犯放纵一面捏着mī穴外的小珠轻柔捻弄,揉的她浑身溢出薄汗,一声一声娇媚软嗲,酥柔入骨。
“酒是色媒人,朕的采衣真是……可爱可怜。”他的长睫在凤眸眼角微微翘起,艳若冷刀,下身猛然狠狠挺动,粗大热铁此次尽根没入mī穴,大开大阖冲顶起来!
垂眸看着她xiāo穴在巨大热铁蹂躏下湿津津的美景,兴致勃发,掐着她的腰又是一阵要命的狠狠耸动。
“嗯嗯……”她微张的小嘴湿润,带着微醺酒气,轻口一吐就是香甜,被不断抽插宠爱着,采衣小手攀上身侧他的手臂。
他的手臂青筋泛起,白皙指尖泛红,有着薄汗,温润似玉。鼻翼间充斥着他独有的海棠香味,她伸舌轻舐,舔过他一根一根紧绷的指头。
身下的抽送越来越疯狂,满室只能听到肉体急速交接拍打的声音和销魂的喘息。采衣小猫一样求饶的叫着,细白小腰承受不住过度剧烈的冲击,在他胯下楚楚摇摆,看起来可怜至极。
沉络眯起眼,贝齿咬住了红艳下唇,指尖传来的软糯触感直透血液,他俯下身去看着自己的欲望在她粉嫩的秘处进出的景象,那柔软的触感真是无与伦比。销魂至极。
沉络骤然握住她的柔软手掌,摸向两人交欢纵情的地方,“采衣,朕就是这样要你的,喜欢麽……嗯?”
“皇上!”她可怜的叫唤一声,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沉络却强硬的按着她的手,逼她抚摸两人不断交接挺动的欲望,粗壮的ròu棒隐隐涨大,越来越狰狞狂暴!
“皇上……皇上……”烫热的mī穴湿的更厉害,浑身都酥得发软。
她的指尖触及处,她湿漉漉的粉嫩柔软的紧缩吸吮着,她,她还摸到了他大开大阖狂放进击的男性欲望。
她的手指和她的xiāo穴同时感到了那粗壮欲龙如何灼烫涨大,那烫手而盘庚的青筋的触感,那强硬的挤开她紧缩的水嫩的花瓣的力量……
采衣抓紧身下散落的绫罗,持久的性爱让她眼眶发红,柔嗓沙哑,可是身後欲根的抽送越来越快越来越放肆,她终究还是忍不小声哭泣了起来,泪水顺着细嫩的脸颊,滑入他在她颊侧吮吻的唇瓣。
“啊啊……”
月白如画,两人发丝倾斜,纠错交缠。
柔嫩的姑娘软若藤蔓,急促的呼吸在沉静的空气中婉转,夜凉如水,唯此处香艳炽热。
每一夜,他们都曾如此纠缠,
这些日子以来,每一晚每一晚,他们都在彼此缠绵中度过。她枕在他发间,他搂着她入睡。他艳红柔软的嘴唇她无比熟悉,可是,从来不若今日一般甜美。
那甜美的唇落在了她的颈上,中间隔着散乱的发丝,烙印在肌肤上引发阵阵战栗和别样的酥麻,他的下颚有她啃咬後的淡淡红痕,分外有一种近於妖艳的美丽。
他的手臂那样温暖,恍然间他仿佛很早很早就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一般,年少春山薄,骑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挺拔俊美。
让人的心都在发抖。
那麽甜美,那麽甜美,心里的悸动还不愿告诉他,可是好生明晰啊。
风吹落红蜡,明月西楼,伴我朝夕。
他说,我也是啊。
我也是啊。
────我喜欢你。
────我也是啊。
心跳的很厉害,悸动的很厉害,他往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记得清楚,都历历在目。原来,这就是在意。
原来,这就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