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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

作者:汪小雌        书名:娇养        类型:高辣文       直达底部↓       返回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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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他平日里风度绝佳,此刻却已红了眼,剩下的只是最原始的,最直接的暴力。

    最后他总算住了手。林致顺着沙发脚滑下去,嘴角裂了,“咝咝”吸气,竟还打趣道:“被你老头打个半死还如此孔武有力,你有资格多娶两房,早中晚同你车轮战。”

    钟闵吐出一口气,身子往下躺,碰到了伤口,弹起来坐着,不理会林致这话,说:“你现在要是跳起来掐死我,会同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林致说:“我比不得你,我是面做的,早被你打回原形,哪里还动弹得了?”

    钟闵哼一声,“这还算好的”,又说:“你就为了杨迭去告我的状,不掂量掂量轻重,我要是守得住章一便罢,否则,我只当没认过你。”

    “对不起”,林致说,“我只是想救林致一命。”

    “你适得其反。”

    两人都静默着不说话。半晌,林致说:“我没想到会这样,只是想搬出你爹来压制你。”

    钟闵叹口气,“我爹是个善人,他若认定我是伤天害理,那我就不能是恤孤念寡。我若听他的还好,听不得,怕是要从根上断了我这念头。”

    林致“霍”地支起身,惊道:“老头子会这么狠?”

    钟闵说:“我总说他是个属螃蟹的,肉在里骨头在外,硬着呢。跟他比手段,哼,先钳断了脖子。”

    林致讷讷地,“连你都这么说,幸亏不是我的爹。”

    “至于杨迭,我不想见到他”,钟闵说,“章一也不想。”

    杨迭有两天没到学校了,班里乱成了一锅粥。孩子们打他的电话,到他家里蹲点,无果。上课铃响过一阵了,仍一片吵吵嚷嚷的。忽见教导主任带了个晚娘面孔的女人进来,说:“同学们,大家静一静,这位是你们的新班导,真是无巧不成书,也姓杨,这个,下面请杨老师为大家讲两句。”

    一个说:“我们不要她,我们只认一个杨老师!”结果一呼百应,“还我们杨老师”,“叫她走,回家带孩子!”

    教导主任额上冒出了汗,这都是一群小霸王小魔头,没一个是好相与的。眼看着堂子就要镇不住了,只好扯个说法,“那个,同学们,你们杨老师因为犯了原则性错误,被校董事会开除了。以后就由新杨老师来监督你们的思想和学习。你们先熟悉熟悉。”

    “诶,主任,你跑什么?你忘带你的拖油瓶了。”教室里一阵哄笑,“哈哈哈……”

    几十双眼睛落回讲台上,那位新老师鼻子都塌下一分,眼镜下滑都不敢用手去扶,“大家好,我姓杨……木易杨……”

    有学生开始拍桌子,随即一个个都跟着拍,声势浩大,边拍边喊:“杨迭!杨迭!……”新老师被他们的音波功震飞出去了。

    有同学又拨了杨迭的号码,激动地嚷:“通了,通了。”孩子们七手八脚地去抢。

    章一好不容易拿到电话,问:“杨老师,你为什么不回学校?”

    那端静默了。章一以为他挂断,急得大叫:“杨老师!”

    杨迭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章一,老师无颜见你。”

    章一愣住了,手机被人拿走也不知道。她木讷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反复回想杨迭那句话的含义。

    章一在娱乐室里找到钟闵,冷冷地说:“请你放过杨老师。”

    钟闵似没听到,到另一方瞄杆,出手,球进洞。章一复读机似的重复:“请你放过杨老师。”

    正文11 昏 厥

    钟闵打完最后一杆红球,直起身说:“无关紧要的人,我才不会亲自出手。”

    章一气呼呼地说:“杨老师才不是无关紧要的人。他是我们班人人敬爱的班导。你撇不清,我知道杨老师被开除肯定跟你脱不了关系。”

    “你就这么肯定?”

    “杨老师……他去找过你是不是?他也是为了我。”

    “为你”,钟闵口气懒懒的,“凭什么为你?”

    “我是他学生。他知道我被你……所以才会想让你付出代价。”

    “他怎么知道的?一定是因为你的一通哭诉,我说得对不对,宝贝”,钟闵说,“你想着要逃走,他就来充当救世主,可惜,选错了拯救对象。”

    章一说:“我没有想着逃走,那天后来我仍回到这里。”她绕过台球桌走到钟闵面前,“算是我胡闹,你放过他吧。”

    她抓住钟闵的衣角,期冀地说,“求你。”

    钟闵不为所动,“你拿什么求我。”

    时光仿佛回到最初,惊慌失措的女孩对黑心肝的男人说:“求你。”章一的脸一点点褪去血色,今非昔比,她连唯一的筹码都没有了。

    她居然没有哭。

    钟闵说:“上楼去,别管不相干的事。”

    章一松开捏着的衣角,她整个人如同热的烙铁,被扔到了水里,被冷水一逼,禁不住急火攻心,随即如同海绵一般迅速的膨胀,生出了自大的豪言壮语,“我早该知道你是个冷血的独裁者。总有一天,我要认识比你厉害的人。”

    钟闵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风如同冰刀一样,说:“认错。”

    章一瞪着眼同他对视。她从一个女孩变成了女人,但她获得了新的优势,有无数的高枝儿等着她去攀。但实际上,她不过是一种孩子似的负气,仿佛有人在她面前说谁谁是如何了不起,她会立刻不服气地反击,那谁谁更了不起呢!

    “人都说养孩子会恨铁不成钢,何以我也有这种想法,你这么不懂事。”钟闵用手掌摩挲台球杆,“是不是打你一顿要好些呢?”

    章一像斗鸡一样挺起胸脯,“你打你打,又不是头一遭。”

    钟闵站到章一身后,用台球杆咚咚敲着地面,“现在认错还来得及。”

    “你趁早打死了我,不然就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钟闵抓住她的手臂一带,就让她趴在了球台上,挥一杆打在她屁股上,说:“认错!”章一浑身冷汗,死死咬住嘴。破空风声“霍”地响起,一杆下去,章一凄厉惨叫。第三杆还没打,她已经开始哇哇叫,腿亦往前弯。“哐当”一声,钟闵将台球杆扔得老远,把她的身子翻过来,“叫什么,你不是嘴硬吗?”

    章一眼睛里浮着一层泪花,仍嘴硬道:“人表演硬气功的,板砖敲上去还叫呢,这叫发力。”

    钟闵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问:“疼吗?”

    她像一只没放完的气球,余气鼓在脸上,“你说呢?”

    钟闵伸手捏了捏,打横抱起她,上了楼。

    将她放到床上,拿来一个药瓶,说:“我前两天用的,治跌打损伤的灵药。”

    章一说:“你像一个卖狗皮膏药的。”

    钟闵褪她的裤子,她虫似的扭,钟闵斥一声,“趴着别动”,抬手往好的地方轻轻拍了一下,她羞红脸,不敢动了。

    其实他打得并不重,方才不过是要唬唬她。她屁股上起了一道子红,他涂药上去,倒并没有觉得是肿起来的。少女的两瓣臀暴露在空气里,如同弦月,那微微上翘的地方被那蟾宫里头的划了一指甲盖的胭脂,细而长,在那白的月光上头,是莹的,润的。钟闵的手舍不得拿开。

    章一忍不住闷声闷气地问:“好了没啊?”那只手顺着她的骶骨一路往下,她刷地转过身,面红耳赤,“你做什么?”

    钟闵不老实,被她抓住,竟一点不害臊,大喇喇盯住她的眼,她不敢回视,把裤子拉上去,咬牙切齿地骂道:“色狼!”

    她想跑,钟闵捉住她,吻她的嘴,片刻后微微离开,说:“记着要换气。”她在钟闵嘴里大口吸气,只吸不呼,人都像要炸掉,急得掐钟闵的手臂。钟闵循循善诱地反从她嘴里吸气,她才终于,试探着,吐出小小一口气。钟闵简直要疯掉,这个小儿呼出的气竟是香的!他本来是要告诉她接吻用嘴,呼吸用鼻子,但是现在,他不是不受用的。

    钟闵放开章一的时候,她是闭着眼睛的,他把她的头埋在胸口,她并没有反抗。钟闵很清楚,不管现在他做什么,即使她不甘不愿,也是会受着的。但这离他想要的还差得太远。他是个贪心的人,若是长久的清冷便罢,若不然,暖不了他,怕是她自己亦要冻伤的。

    林致来的时候,章一揪住他问:“林大哥,你知道杨老师去哪儿了吗?我们还有两星期就考试了,没有他,简直像没了主心骨。”

    “问我做什么。”林致说,用眼神指了指钟闵。

    章一没会过意,“杨老师说你们是朋友啊。”

    钟闵倒笑了,问章一:“你以为他们是什么朋友。”

    章一煞有介事地,“好朋友啊。”钟闵拍拍她的头,抿着嘴,笑而不语。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伸手去拍他的。

    林致暗暗心惊,这只张牙舞爪的小猫这么快就被钟闵驯服了?表面上若无其事说:“章一,你们杨老师怕是不会回来了,他有自己的打算,你们就不必挂念了,好好复习是正经。”

    章一不依不饶:“这话是杨老师自己说的?”

    林致瞪了钟闵一眼,头疼地说:“反正意思差不多就行。”

    章一说:“那好,明天我跟我们班人说去。”

    “对了,他叫你们别为难新老师,说当老师的不容易。”

    章一有些伤感,“杨老师是个好人。我好不容易想要好好复习,好好考……”

    林致不忍见她伤心,忍不住说:“等考完试他会来看你们也说不定。”

    “真的?”

    林致见钟闵的眼刀飞过来,硬着头皮说:“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今天是考前体检。章一跟着女同学一路打打闹闹,验完一个就叽叽咕咕地说上半天话。待到测身高体重及胸围,一听说要脱外衣,立时慌了神。女同学一个个脱了鞋钻进去了,她在外头磨蹭半天,不进去是不行的。屋子里,一个个脱了外衣含羞带怯的,厮拖厮扯,相互取笑,那体检的女老师板起面孔呵斥:“保持安静!”俱噤了声,拿着表排成一列,章一扭扭捏捏地站在最末一个。

    前面测好了的站到一旁去穿衣服。章一总怕别人看出她有什么不同,怎么站都是不自在的。体检老师测一个数据报一声,夹杂“不许踮脚”之类的话。终于轮到她,测胸围要撩胸衣,老师的手还没放上去,她倒先红了脸,旁边两个交好的女同学等着她,正咕咕地笑呢,她愈发像只煮熟的虾子,红得透了。

    从屋子里头出来,一个说:“我的胸围怎么比上次学校体检的时候还小些?这还了得,我还是个青春美少女呢,没发育倒还萎缩了。”另一个说:“我也是。章一,你多少?”她装作穿鞋,说:“我没注意听。”先前那个说:“我听到了,是九十几来着?”另一个叫道:“哇!你这么瘦还有九十多?”她赶紧跳起来说:“你听错了,是七十九!”那个说:“现在表交了,由得你胡说,大着呢,我们都看到了的。”她哪里忍得住,举手就要打,那两个撒腿就跑,她追上去,三个人推推搡搡的,集合去了。

    体检过后,放两天假,过后就是中考了。章一回去也不歇气,加班加点地看。钟闵把习题册给她合上了,“你这样怎么行,佛主见你虔诚,怕是要捉了你去剪烛花或是添香油了。”她其实也没怎么看进去,当然也不想看,这下子巴不得有他来遂了她的心意。她把身子掉过九十度,两只脚踩在地板上,一手搭着椅背,“我才不做小沙弥,我要做魁星,明天考试时任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突然又想起来说,“我有天晚上做梦,梦到孔雀,直挺挺的翎,绿幽幽的羽。结果第二天期末考特别顺,那回排我们班第六呢。”

    钟闵笑说:“那你今晚倒是做个梦,梦里魁星显个真身,青面獠牙,赠你一卷符,一看竟是考题,岂不是好。”

    章一有些丧气地把头放在手臂上,“就知你不是好人,拿我开心。我是真的紧张,这几天老这样,一紧张就肚子痛。”

    钟闵伸手去摸,“这儿痛?”

    “不是,是这儿,但疼得不是太明显。”她抓着他的手放到肚脐周围,突然反应过来,拍掉他手,转过身去,“我再看一会。”

    “别看了,检查下笔墨足不足,准考证带好没有,早点睡,明天第一堂,开个好头。”

    她烦躁地说:“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睡。”

    白花花的试卷从前面传下来,章一接过了,赶紧翻过面看作文题,一看是“请以‘噢!原来这样’为题,写一篇文章,表达方式不限,不少于600字,不得出现真实校名、人名”心就凉了半截。基础题全是模棱两可的选项,阅读是科技说明文读不太懂,文言题是传记类,亦读不甚懂,慌了神,手里的笔滑腻腻的捏不住,叠着腿,不住地交换。还有不到四十分钟,作文没动笔,机读卡没填,突然间右下腹开始痛,她用手去按,哪知更厉害,连呼吸都牵扯着痛。写了两段话,还是痛,撑不住,只好举手报告监考老师说要上厕所。

    那老师上下扫了她两眼,见她像是有些内急,恩准说,“快去快回。”不到两分钟,又见她苍白着脸回来了,依旧坐回座位上,动笔写字。时间剩得不多了,不少人答完题,浮躁得把卷子翻得哗哗响,于是他就在教室里来回走,盯盯看看。他也当过学生,考试时最恨监考老师从讲台上下来,盯牢学生卷子看,哪知等他做了老师亦是这般殷勤,若是发现一道两道错题,便要在心中摇头:这样简单的题啊!他正在看一位学生的文言翻译,又听有人叫老师,还是方才那个女生。他走过去,和颜悦色问:“又要上厕所?”那女生满额的汗,从喉咙管里挤出一声“嗯”。他抬起手表看,手指敲着硕大的表盖说:“马上交卷了,坚持坚持。”那女生闻言低下头,没说话,极缓慢地爬满一个格子。他转身往讲台走,倒不是怀疑她作弊,只是她连作文还没写完哩。没走几步,听得背后咚的一声,有人惊呼。

    正文12 住 院

    会议室里在做季度报告会,秘书送了杯子来,钟闵看都没看,烦躁说:“我不喝茶。”那秘书低眉顺目地说:“知道的,这是老宅子里头送来的青梅。”他摆了摆手。

    杯里的青梅是农历三月摘的,腌过的,留待解暑用的,虽比不得茶,却也能提神。他小时吃指甲盖大小的梅脯肉,就要酸得牙倒,实在是对这个东西敬谢不敏。但他父亲年年都要吃梅肉,泡梅茶,喝梅子酒。他母亲是萧山人,那儿盛产青梅,也许他们的开始,缘起一个故事,故事里有青梅也未可知。然他父亲从未跟他提起过。

    他的特助坐在下手,总觉得他今天不大对劲,有点神游天外的样子,但也不确定。方才一位部门主管汇报时说:“……新产品昨日发布会面世,市面反应非常好,公司今日开盘价上涨百分之四十……”话未落音,他的视线已集中在那名主管身上,“有这么多?”主管表情立时不自然,不过是口误,把十说成了四,偷了个尖,本想舌头打个卷就过去了,哪知还是被听出来了,“对不起,钟先生,是百分之十。”他素日对下属要求极为严格,哪知也没说什么,示意继续。

    会开完,他回办公室,走廊里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照得清人影。接线秘书跟上来说:“钟先生,有个自称校方的人来电说,一个叫章一的女学生考试时急腹痛,送到医院抢救去了。”

    他一听抢救二字就慌了神,“什么时候的事?”

    “开会不久。”

    那到现在起码一个小时,他不由发怒,“怎么不接进来?”

    小秘书也不是菜鸟,在公司呆的时间不短,大老板平日极有风度,公司上上下下敬若神明,却哪里见过他发怒的样子,不禁饱受惊吓,战战兢兢说:“规定说……重要会议期间……任何来电一律不准接进……”

    规矩如此,钟闵也不好发作。那特助跟了他几年,既是下属,也是朋友,眼看他急着往电梯走,连忙问秘书:“是哪家医院?”

    “好像是医大附属医院……对方口齿不太清,挂得很快。”

    他刷地转过身,“立刻,马上给她准备解雇书!”一甩手,头也不回地进了专用电梯。

    秘书登时吓得乱了三魂七魄,脸无血色。特助在心中叹气,钟闵虽严厉,但从不轻易开除一个员工,因为个人情绪的更是没有过。他看着不忍,说:“你先去做事,这事容后再说。”

    下了楼,司机早将雅致红章开到了大厅门外,眼见老板风风火火地过来不入后座却打开驾驶席的门,一把揪住了他后领,沙袋一般扔出,直让他打了一串脚跌,刚好撞在大理石柱上,忙用手撑住了,这才免了洋相,眼睁睁瞧着红章绝尘而去。可怜他替老板开了几年的车,从未出一点半点差池,今日却无端成了出气包。

    钟闵到医院。那边公司早就联络上校方,送医的人知道他要来,已在医院门口等着了。

    “怎么样?”

    那校方的人疾步跟在他后头走,直说:“您别急,是考试时疼得昏过去了,诊断为急性阑尾炎,已经在手术了,手术同意书签字是我僭越了,那边也有人候着的。”

    急性阑尾炎。她昨天还跟他说过肚子痛,他竟没在意!把一个人疼得昏过去,是多疼!要是晚一步……他不敢想。

    割阑尾是小手术,钟闵见到章一的时候,她已经被送到加护病房了。见他来,第一句话竟是“你怎么来啦?”

    钟闵走过去柔声问:“疼吗?”

    她摇摇头,“是全麻的,现在还不疼。刚刚护士跟我说,在我肚子上打了三个洞。”又有点懊恼地说:“试是不能考了。”

    “不考不好吗?”

    她扯出一个笑容,“嘿嘿。被你看出来了。只是不考的话,感觉学了几年对自己都没个交代。”

    钟闵在床边坐下,“这话我不信,你不最是个没心没肺的吗?凡事能躲就躲,躲不了的就是天塌下来也能翻个身当被盖。”

    她想笑,又扯着伤口,不敢太用力,因此笑得像只老鼠一样猥猥琐琐,“我现在是没阑尾。人类当初进化的时候干嘛不把这个东西退化掉,反正无用,还让我白白受回罪。”

    钟闵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的脸看。她突然说:“你去问问,我什么时候能下床,什么时候能出院?”伸手推他,“快去。”

    刚好护士进来,笑眯眯地说:“这要看你的恢复情况了,一般24小时后可以适当下床运动,为以防万一,最好是等伤口愈合拆线再出院。”

    “那要等多久啊。”她看见小护士的眼光不住往钟闵身上瞟来,就叫他:“你去,把床给我摇起来,我要看电视。”她坏心眼的想,把你当看护使,我看你还帅!哪知小护士一步抢上去,“我来吧,我来吧。”那护士把床摇一点,问:“够了吗?”她也不是跟护士过不去,很有礼貌地说:“够了,谢谢。”

    护士又过来给她垫垫枕头,看看液体,临走前还对钟闵说,“有事按铃叫我。”钟闵点头说好。

    她拍着床叫:“喂喂,我刚刚问你怎么来了,你不说,原是泡小护士来的!”她突然想起看过的一本小说,“千万别说是小护士泡你!”

    “你不说话?不说话当你默认了。”

    钟闵一哂,“随你怎么说。”她吐舌,这人原是不解风情。

    “想什么呢?”钟闵拍拍她的头,“是你们学校打的电话给我。”

    “噢,我记得考试时疼得要命,后来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她说着就兴奋起来,“估计是被救护车拉进来的。感觉还挺悬,那监考老师肯定吓坏了,接着惊动了学校领导,一路闹得人仰马翻,像拍电视剧一样。”

    钟闵想方才一路也不知被探头拍了多少次,再看她一脸兴奋,只觉她果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我这回可是诸多第一,第一次晕倒,第一次手术,第一次住院,甚至第一次打点滴。”

    钟闵暗想,小白眼狼,他也是第一次被吓得魂不附体。

    她还在那说:“我以前身体可好了。感冒了都不吃药,吃了剩菜剩饭从不拉肚子。只是有一回,还上幼稚园,园里有个小朋友脸上生了小红疙瘩,偏是我跟她好,爱跟她玩。第二天还奇怪她为什么没有来,结果当晚回去我也生了红疙瘩,从脸、脖子一路往身上长。妈妈回来吓坏了,在弄堂里直嚷‘这孩子没法儿养了,从此不能见人!’她架着我的两个膀子来回晃荡,作势要把我扔出去,隔壁的驼婆婆抢过来看一眼说,‘孩子是生水痘了,哪里是没法养,没见过这样当妈的,这不是活下咒吗?’”她喃喃重复一遍,“没见过这样当妈的……”却突然间落下泪来,“从此我再不生病,就是怕她嫌弃我。哪知她还是……”

    这孩子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这是人的天性,病痛时是如此渴望母爱。她从骨子里渴望再见母亲一面,躲在她怀里说,“妈,我昏倒了,是做手术抢救过来的,真怕再见不到你。”哪怕,母亲曾残忍地将自己抛弃。

    钟闵用拇指抹去她脸上的泪,“乖,别哭。病魔见你软弱,怕是从此要缠上了你。”

    她往他瞧去,明知是哄她,可他说得这样真,于是赌气似的说,“缠上了才好呢。”缠绵病榻,也许母亲就会回来了。

    “你这会要他缠,只怕他又不肯。”

    她听他说得前后矛盾,不由问:“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儿啊。我小时算命,一报上生辰八字,那先生准要说命硬。一般的牛鬼蛇神哪里压我得住?”

    她狐疑地看着他,“你还信这些?”

    “偶尔信信也是好的”,他在心里补充一句,比如说现在。“到底是不是命硬不知道,只记得小时候要打针,两三个护士都拿不住,最后不知是谁吓我说,‘别动,针打歪了让你屁股里生一根钩子,从此再莫想躺着坐着。’好说歹说打一针青霉素,结果窜起来也不觉得疼,照样跨土坳子翻围墙。”

    她忍不住“嗤”地笑出来,“最后照样不是挨一针,何不早些老老实实让人打,乐得大家都轻松。”

    他也笑,“我小时脾气怪着呢,凡人事非得先让我服了你,否则你就是天王老子也休想镇得住我。”

    “哪吒再能闹腾还不是被李天王关进玲珑塔里”,她渐渐收敛了笑容,“听你这么说,我觉得你爸爸一定很凶。”

    他很轻地“嗯”了一声,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她的头发。“不能吃东西,饿吗?”

    她摇头,“肚子里胀得很,再说输那么多水进去,哪里饿。”又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想我走?”

    她跟他在一起这么久了,脸皮不知厚了多少。不痛不痒地说,“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他倒勾起一丝笑容,“我走得急,公司的事情也没交代。我让家里的阿姨来,你刚做完手术也别老看电视,好好休息,觉得有不舒服就叫医生,想做什么叫阿姨。算了,我很快就回来。”

    她伸手推他,“快走快走,你怎么这么婆妈,都赶上唐僧了,我可不做你徒弟。”

    他看她一脸嫌弃,忍不住伸手一拍她的头,“可不是,你这只小猴崽子。”

    “你骂我”,她扭身从身后抽出枕头,就要往他身上砸去,一转脸却哪里还有人在。她把身子往后靠,闭上眼,模模糊糊地还在腹诽呢,“动作这样快……”

    钟闵回来的时候还没到下班时间,教授已经带着一堆人查完了房。他一进去就听她说:“这里的医生很闲吗?听说一天至少要查两次房。刚才你不在,泱泱的一大群,十几双眼睛盯着我看,怪不自在。不过有个主治医生倒是很帅,白袍一穿,衬得整个人如芝兰玉树。你看过《白袍之恋》吗,比里面的男主还要帅哩。我起初担心是他替我主刀,想着让那么帅的人去割我的肠子,怪难为情。我偷偷问护士,她说是教授主的刀,直说我运气好,教授上周末才从国外的学术交流会回来,结果做的第一场竟是个芝麻绿豆的小手术。还说就是让教授的学生去,也能闭着眼睛做。我当场就说她吹牛,不是做的腹腔镜吗,闭着眼睛怎么做?”

    他等她说完这一大通,才一拍脑门说:“噢,糟糕!”

    她连忙问:“怎么了?”

    他佯作懊恼,“方才我专门去他们医办说,查房时主刀医生来就可以了,因你是小手术,也不怎么利于教学,且要尽量少查。如此一来,你就见不到那位芝兰玉树的白袍了,岂不糟糕?”

    她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然后下结论:“骗人。”

    他故作严肃地说,“我没骗人。”

    “骗小狗。”

    她气得脸通红,这人今天怎么这样贫?刚巧护士又进来,记录体温,心率,呼吸频率,在记录单上刷刷写了几笔,问她:“排气了吗?”

    她听不明白,“排什么气?”

    那护士张嘴想要说,见钟闵在,对他无奈笑笑。他也没说什么,自去了外面的套间。

    她倒更疑惑了。

    护士这才以学术性口吻说:“排气,俗称放屁。”

    她立时如同被烫到了一样,叫起来:“没有,没有!”

    护士不肯走,“真的没有?要老实说,这是正常的术后现象。”

    她几乎是嚷,生怕人听不见似的,“没有就是没有!”说完往床上一倒,侧过身子去了。护士没奈何,术后第一天,没有也是正常的。

    护士走了,她整个人还如同浸在热水里一样,热浪一波接着一波,直烫得脑子发木。钟闵一定是知道的,所以才回避,怕自己难堪,结果她仍没见有丝毫好过。也不知过多久,听见他走过来了,她决定装作不知道。她是没脸见他的了。

    “侧着躺累吗?”

    她不吭声。

    他自顾自说,“刚才去签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病历,授权委托,知情同意书,离院责任书。责权社会,医院第一件事就是忙着自清。”

    她把身子转过来,“你刚才出去是签字?”

    “对啊。”

    她不信,“那护士干什么对你笑?”

    他睁眼说瞎话,“有吗?我没看到。”

    她盯着他看了半晌,总算是信了。又想起来说:“你怎么不让阿姨把我的手机拿来。我同学不定以为我翘辫子了呢。”

    他轻轻掌了她一嘴,“胡说八道。”

    她嘻嘻笑了声,又问:“什么时候回去啊,我不想住院,怪闷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做了手术,她整个人看上去是有点蔫蔫的,反正是输水加观察,回去也照样能静养。“我去问问。”他去跟院方勾兑了。她在后头打响指。

    院方的态度当然很保守,一再强调风险性。最后双方协商下来,签了几张协议书,又安排了一个医疗小组数日内监护。有钱果然是好办事的。

    正文13 妈 妈

    回去后,章一第一件事就是翻手机上的短信,一条条看,再一条条回。隆冬发来了一条,就只三个字:“你好吗?”那天晚上的事发生过后,他们变得非常尴尬,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学校里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她回了三个字:“好,谢谢。”

    在家她的精神果然好起来,伤口长得很快,能吃流食了,然后是半流食,现在厨房里每天都给她做粥,外加几样精致小菜,变着花样吃。家里的医护人员早就撤走了,她伤口拆了线,又能楼上楼下的乱窜了。昨天她还溜出去跟同学见了个面,钟闵肯定是知道的。最近他似乎很忙,每天早出晚归,她说他比卯日星君还要敬业。然他白天总会抽时间回来看她一两次。回来也总是说,多休息,外面日头毒,不许乱跑。

    她叹了口气,实在是无聊,她不少同学都结伴去旅游了,谁还像她一样可怜。午后人昏昏,睡得太多,根本不想再睡,她像抹游魂一样在各个房间飘来荡去。钟闵的书房里有一面很大的雕花木书柜,她用手敲得剥剥响,也不知是什么木,只觉陈年旧色,专配那些老学究。打开来看,倒是货真价实,一满柜的书,有不少还是厚逾砖头的外文原著书。她咂了咂舌。刚要走人,一抬眼看到一溜的金庸全集。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她的手指在长长的一溜书脊上滑来滑去,最后停在了《射雕英雄传》上。

    她在二楼露台的一张躺椅上坐下来,这会子已经开始西晒了,露台这一面倒还时不时有风。她又掀了一页,盯牢了看,方方正正的排版,方方正正的字,渐渐觉得字好像不是字了,不认得了,一个个往上浮,不落实的,最后变成了墨黑的点,高低错落地浮在书页上头。她把眼睛移开,投往楼下的花园。花园里种着大片的英国玫瑰,却已经开过了,花开时远望去像一块厚茸茸的毯,却是有香气的。她用书盖住了脸。她是不喜欢玫瑰的,仿佛有种俗艳。若让她来决定,她情愿全种上蒲公英,每年有长达五个月的花期,小黄花会结出胖嘟嘟的白绒球,风一吹,就是漫天的白色星海,每一颗星就是一朵最自由的降落伞,它们飞过了铁门,飞过了山坡,飞过了天地之间那窄窄的一线……

    书被人揭开了一道缝,仿佛是天边的曙光,亮白色一点点地挣开来。一道人影正俯身在她上方。她突然想,那些小降落伞也不是自由的,因为每一株蒲公英就是一座控制塔,它装着无数的遥感器,无论伞们飞到哪里,它也是知道的。

    人影由模糊转为清晰。“书上怕是有霉味。”见她神思混沌地盯着自己,笑说,“竟看得这样犯困。”

    又问道:“看到哪了?”却自顾自翻过书来看。原是完颜洪烈定下毒计,抱得美人归。

    她把嘴一撇,说:“不好看。”其实是看不太懂。她只想看郭靖的憨实纯良,黄蓉的嬉笑怒骂,哪知开篇却讲上一代人的三侠五义,还要去寻徒授艺。最最不懂的,包惜弱就是一介村妇,完颜洪烈却对她一见倾心,不能自已。

    钟闵说,“不好看就撂下了。”

    “你不是说最爱看这个吗?还说能背,我不看了,你背段我听听。”

    钟闵把身子蹲下来,“你说一段。”

    “我看过电视剧,后来包惜弱知道完颜洪烈骗她,见了丈夫就跟着殉情死掉了。我想听听书里怎么写的。”

    “书里写完颜洪烈,伤痛欲绝,掉头而去。”

    她不依了,“这算什么?”

    “就是这八个字囊括了他十八年来的用心良苦。”

    “说得这么玄。”

    他站起身拉她起来,“你过几年再看,自然明白。这书里我最欣赏的就是这个人,也只有他,才是真正的大悲大苦。”

    她非常不赞同,“可他明明那样坏。看上了包惜弱,就害死她的丈夫,再假装仁义道德把她骗走,活该包惜弱死了也不跟着他,还差点把他也刺死。”

    钟闵拉着她进了走廊。“只有爱一个人,才会骗她,为了她不择手段。”

    “至于吗?”她大声质疑,“他是王爷,要什么样的如花美眷没有。包惜弱有什么好,就因为救过他一命?”

    “世界上最难回答的问题,就是这个人有什么好。你问完颜洪烈自己,他恐怕也不知道。一生一世一双人,偏生她是那另一个而已。”

    她叫起来,“说得更玄了!”

    他声音却很轻,仿佛说给他自己听,“有一天你会懂的。”

    话说得那样满,可她实在是无聊,每天看一点,一部书啃完的时候,她的伤也好得全了。

    跟同学视频聊天聊到凌晨才爬上床,渐渐培养起睡意,正要跨过太虚幻境的牌坊,身上却有了重压,梦境里烟消雾散,眼前却又成了黑,看不清,唯有唇正被人真真切切的含食。她睡意去了一半。只觉被传染上了酒气,就要一路生入五脏六腑去。她嫌恶地躲开,身上的人倒也识趣,起开身去了。恍惚听见有水声,噼里啪啦,仿佛是雨打芭蕉,把那微微抬起来的叶角边一点点往下打,往下打。雨忽停了,叶片上积了一汪的水,盛不住,哗啦一声响,沉甸甸地倾覆在泥地上。

    她伸手去推,他却在她嘴里嘟囔,“我洗过了”,又啃她尖尖的下巴,然后是锁骨。据第一次已经很久了,中间因为考试,又做手术,他一直没有对她怎么样。可今晚,他这架势分明是要把她剥皮拆骨。她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却还是怕,不住说:“别,别……”声音都被他压在下面,出不来,暗哑得倒像是呻吟。他根本不理她,伸手去脱她的睡裙,手指刮过了她的腹。她慌忙握住他的手,“不行,我有伤。”

    他重重地啄了她一口,“我问过医生,可以的。都过了这么久……你又不花力气。”

    这下她差不多全醒了。几乎是要捶他,“你怎么去问医生!”她以后不用见人了!

    一分神,他已经利落地把她的裙子脱下来了。“又不认识你。”用一只手去脱他自己的。

    她还想着要躲。她还记得第一次,像团面一样被他做成各种形状,她可算是晓得什么是昏天黑地。可她能躲到哪里去,最后还不是被困在他身下。他的呼吸已经很急促了,居然还能来哄着她,“乖,给我。”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她仍抽了口气。

    “疼?”

    她摇头又点头。他吻她一下,“我轻一点。”

    可他动作起来哪里是轻了?她的身子不知何时拱了枕头上去,还在往上走,最后终于是到了床头,一下又一下地往上撞。他伸手去垫在她脑后,又觉使不上力,掐着她的腰把她整个人拖下来。

    她怕裂开伤口,伸手去摸,结果只在平坦的小腹上鼓出硬硬的一条,仿佛是有东西在平原下头掘开了地,上面高高的隆起了土丘,还在一路地往前伸。这是很奇怪的,然让她奇怪的还有很多,比如为何动作时会有声响,每一下四肢百骸都如同电流通过。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但这些新的感官却并不令她讨厌。她觉得自己也许能通过这种方式快速地成长起来。她想要变得成熟,成熟地面对人世,面对身上的这个男人。

    她仿佛是坐上了一艘船,不断的被抛高又跌下来。浪花拍着船身,来势汹汹。她突然间放肆起来,声音时而高过浪尖,时而婉转回旋,仿佛如此才能昭示这一场竞技般的,也有她的存在。她紧紧地抱住操舵手,不要把她抛下船去,她想叫他,然而浪头太急,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想他快一点还是慢一点。船底最终裂开了口,水激柱一般地射进来。无数的水包围了他们,而那水竟是温吞的,她还有最后一丝澄明,紧紧抱住他不放手,他们一同往下沉,沉入了将死的虚无中。

    章一一个人拱着凉被睡得跟小猪一样,近中午才一阵风地下楼来——肚子饿的。那阿姨年轻时是学口腔医学的,看她吃得直如风卷残云,流星逐月,不由在心里犯嘀咕。那么小的嘴,下颌也小,一看便知牙弓也小,怎么会一口包得下那么多东西。她注意到了,冲阿姨笑笑,更嘟起脸上的婴儿肥。阿姨暗想,幸而有肉,不然一张脸怕是不及自己的巴掌大了。

    吃完东西,司机沿私人公路把她送下山,因她要自己坐公车去见同学。到了冷饮店,三个女生又是蹦跶又是拥抱。招来服务生,她点一份芒果奶昔。一个问她:“冰的。你做完手术敢吃吗?”她豪气地说,“放心,死不了。”

    小女生话就是多,叽叽咕咕,咕咕唧唧,一个话头结束立马又接上另一个。她问一个:“西藏好玩吗?”

    “好玩啊。天蓝得不得了,蓝得……蓝得就剩下蓝了,别的什么没有。”

    “云也没有?”

    “云当然有,我是形容天的颜色,你真没领悟能力。”

    她不服气,“别的当然没有了,红的黑的都到你脸上去了。看,高原红!”

    这个急了,直拍着另一个问:“我有吗?有吗?”

    另一个说:“我没见过高原红,不知道。”

    这个赶紧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指着说:“看,这个就是。”

    三个脑袋立刻凑在一起,章一叫:“哇,这是小喇嘛僧,眼睛真有神。”

    这个得意起来,“可爱吧。很多游人找他拍照的,他就跟我拍了。”

    “那是,谁让你高原红看着亲切呢。”

    三个人正吵吵嚷嚷不休,一个突然说:“咦,那不是隆冬?”

    她有点不高兴见到他,嘟囔说:“他来这做什么。”

    还是被听到了。“你忘了,当初还是他给我们推荐的这家冰店。诶,我说,一会我们两个先走,留个机会让你跟他说说话。你急什么,听我说完。你没看他成天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谁不知道是因为你。就当成全成全他,不许说我们不讲义气啊。”

    她还没说上话,这一个已经招手喊:“喂!隆冬!”

    隆冬其实早就看到她们三个,只是不敢上前。正好借此机会走过来打招呼。

    她马上就被出卖。“隆冬,看见你太好了。我妈让我帮忙取一双订的鞋。离这太远,外头又正热,我不敢让章一一块去。正好你来陪她坐一会,太阳小了再送她回去。”说完,两个人冲她眨眨眼按按她肩膀,走了。

    她用吸管戳着奶昔,其实已经很稀了。

    没见到章一以前,隆冬总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这下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她先开口了,结果不痛不痒,“好久不见。”

    隆冬却松了口气,“嗯,好久不见。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我一直想去看你来着,但是最近家里事很多。因为我爸爸跟……阿姨后天要举行婚礼了。”

    她赶紧抱拳说:“恭喜恭喜。”仿佛结婚的那个人是他。

    年纪小就是这点好。再陌生的也好,闹得不开交像乌眼鸡的也好,端着往热水里一混,立马软软和和的了。隆冬立刻问:“那你来吗?后天刚好是周末。我爸爸让我请些好朋友,不然一场婚礼搞得像商务宴会一样,怪闷的。”

    她有点犹豫,“还有谁啊。”

    隆冬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通名字,“他们都去。”

    她不是不贪玩的。听见不少相熟的同学都去,不禁有点心动。隆冬身子往前倾,“去吧去吧,露天的,专门从国外请的乐队,最符合你罗曼蒂克的要求。”

    “瑞典皇家糕点师,榛子朗姆酒冰激凌,荷兰空运郁金香……”

    她举起手,“我去,我去!”又说,“这算不算正式邀请?没请柬我不去。”做了个“拿来”的姿势,“要是没有,你趁早回去拿,记得要喷香水。”

    她这是存心刁难,隆冬却乐呵呵地说:“我妈妈一会就来接我,你有本事向她讨去,再让我爸爸写上‘诚邀’二字,足见慎之又慎了吧。”

    她“呸”了一声,“不害臊,婚还没结呢,就叫上妈妈了。不记得以前谁在我面前说得如何如何……”

    隆冬搔搔头,打个哈哈。

    两人正说话间,隆冬手机响了,说:“来了。”

    章一已被隆冬的妈妈勾起了兴趣,眼睛盯牢店门,坏心思地想,要不要在她面前参隆冬一本呢,他说过那样多的坏话。正寻思间,一个女人推门进来,摇响了门上的铜铃。章一整个人如被下了降头,直挺挺地纵起来,再白目睁睁地冲出去,身子撞在铁艺椅上,也不觉得疼。那女人一看见她,掉头就往外走。她方才被撞过的地方直如被捅了一刀,有液体哗啦啦往外流,她像一个用遁术的人,见了血光,提一口气往前追,誓不罢休的。冷饮店的门被她用身子撞开,那女人的裙边在前方流云一般飘转,风一吹就散。她只是盯着那抹云,追。恍惚间,四面的建筑疯了一般地往高长,她是如此渺小,她被人群的腿包围了。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一双双的腿看,那一双双的腿隔着各式的布料也看着她。腿驮着它们上头的东西从她身边来来回回,她只是在找一角裙边——片刻前裙边温柔地对她说,“乖,拿着钱,去买甜筒吃。”突然间,她看到了前面的一线流光,她在一双双腿的缝隙里穿插过去。她摔倒了,不觉得疼,因她抱住了裙边下的腿。她还举着甜筒。裙边终于回过头,她从下往上看,看不清裙边的脸,一滴水落在她的眼角,她什么都不明白,她只是说,“妈妈,我不了。”

    她终于追上去了,却像一只噍蟟虫被不断挥开。她最终叮住了一个缝隙,再不肯放手。太多了,那些想说的,到了嘴边却只叫得一句:“妈……”她母亲没有回头。身后有人气喘嘘嘘地追上来,诧异地叫一声,“妈妈。”她的两只眼迅速地充了血,炸开了,“她是我的妈妈!”

    正文14 梦 魇

    她母亲缓缓地回过头,再缓缓地把衣服料子从她手里扯出来。那上面有一个皱巴巴的手印,像小孩子睡着了,被人偷偷印上去的,蜷曲的,没有舒展开的。她母亲轻声地,一字字地说,“我不认识你。”

    她的眼淌下泪,嘴却在无知无识地重复,“妈妈,我是章一,我是章一……”

    她母亲仿佛没有听到,身子向股轻烟一样飘出去,远远地冲她身后喊:“小冬,你自己打车回去。”她这才反应过来,拔腿就要追,却被身后拉住了,眼睁睁看着那股轻烟发动汽车走了。

    身后的人不明白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眼里喷出火来,要把眼前这个人化作灰烬。“怎么回事?那个人是我妈妈!她不要我!却要做你的妈妈!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她的每一个字如同钉子般敲进了隆冬的耳里。眼前这个人抢走了她的妈妈,应当消失了才好。不能解恨,她伸出手把这个人一掌掌往后推,仿佛后面就是深渊。她一句一掌地推,“她想嫁给你爸爸,就对你好!这些好本当是我的!是你,你们父子偷走了她!我还拿你当朋友!你这个骗子,小偷!你为什么不去死?”

    隆冬被章一的样子吓坏了。她眼里的恨如同筑起的高墙,让他永诀天日。他的身子往后栽到在花坛里。他用手撑住了,花坛是刚灌过的,上层的土是稀的。他的手缓缓收紧,像捏住了他自己的心,滑的,冰凉的,死气沉沉的。

    章一像看一只毛虫一样看着他,既憎恶,又恨不得上去踩死。最终,她掉过了头,走了。但仅仅走了两步,又回来了,揪住他的衣领,似疯狂地说,“快带我去找她!”

    章一的母亲章凤姿坐在客厅,怔怔地出神,见到两个孩子进来,却突然间笑了。她的父亲是个小有文化的人,所以才会给她取这个名字,听上去却有些不伦不类。章一在很小的时候,曾经纠结过自己的名字,问她,“妈妈,小朋友问我为什么叫章一?”她回答说,一就是唯一,独一。章一没有问过她本人那个拗口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却总是在看到或者听到“龙章凤姿”四字的时候,自豪地对人讲,“那是说我妈妈的。”

    她微笑着看着章一小心翼翼地坐在她对面,不知所措。如果她的面前有任何一样反光的物体,她就会知道自己带着一张面皮,只有嘴在笑。

    章一曾经最想问的问题是,“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问了。因为她的妈妈要结婚了,嫁给自己想嫁的人。她现在是何等地容光焕发。

    章凤姿开口了,“如果你不说话,我就上楼了。”

    章一顿时慌乱起来,她脱口而出,“妈妈,我很想你。”

    章凤姿表情漠然,“你也不用说想我的话。因你属于世上最有本事生存下去的一类人,是我为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你应该感到庆幸。”

    “妈妈,我听不懂。”

    “不需要懂。你只需要维持你困惑时的表情就已足够。如果你还对我们十四年的母女之情念念不忘,就请你,把你的感情埋在心底。我有我的家庭,而你,自是不缺爱你的人。该说的我都说了,如果你真要刨根问底,就去问钟闵,他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章凤姿站起身往楼梯走,顿住了,“问问你自己是否真的需要我,你会习惯把我当一个陌生人看待。”

    蓝丝绒的沙发下像有个巨大的漩涡,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她用尽全力地挣脱开来,跨上两级楼梯,跪下来紧紧抱住母亲的腿。“妈妈,我恳求你,不要再抛下我……”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你不知道你走后都发生了什么……如果你还在,那一切都不会发生了……”突然间她的声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妈妈,我要跟你在一起!”她的妈妈终于回过头,从高处俯视着她。记忆里有相同的情景,她还记得那个小小的人说了什么。终于,她泪流满面,“妈妈,我错了……”

    “你没有错”,章凤姿俯下身,捧着她的脸,“回到钟闵身边。从此不要纠缠我,我对之感激不尽。”

    章一绝望地看着自己深爱的母亲抽身而去。她像一滩泥地软倒在那,一点点地风化,再等着什么东西将她挫骨扬灰。她终于爬起来,往外走。出了门,回头看,房子像一个巨大的山洞口,轰隆隆一声响,好一似山崩地裂,活了过来,从里面甩出长长的白色的舌,一路往她的脚底下伸。她像见鬼一样,掉头就跑,身后有脚步声“踏踏踏,踏踏踏”追着她不放。

    她实在跑不动了。撑着腰喘气。偏头看,后面那个人也在大口喘气。

    她直起身,“你跟着我做什么?”

    “……对不起。”

    “不用了”,她目无表情,“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原谅你。”

    隆冬往前走一步,叫:“章一!”

    “刚才我跟我妈妈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两年前,她不过是抛弃了我,而今天,她是不认我。”

    隆冬不知该说什么,他不了解事情始末,他没有发言权,他只是说:“我不想见你难过。”

    章一却激动起来,“我难不难过有什么关系,她都不在乎。当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在哪里,在哪里?”

    隆冬觉得自己的脊梁骨上有冷冰冰的东西在爬,“章一,你说的那些事情……是什么?”

    她抬起头看天。这城市的天永远像被人弄污了,洗不干净。她看了一阵子,眼前发黑了,身子立不稳,连声音都跟着飘飘忽忽起来,“那些事情就是,她走之后,我跟了一个男人。我成了他的小情人,我以前叫他叔叔……他想要我,于是我跟他亲热,跟他睡觉。”她笑起来,连眼睛里头都是笑意,那笑意盛不住了,往外溢,却变成了泪。“也许今天回去,我还要跟他睡觉。你觉得我肮脏吗?”她突然将旁边的大丽花连花带叶一把撸下,手心里火辣辣的。她把花往他脸上砸去,“我就像这花,看着好看,闻着却是臭的,臭的!”

    隆冬眼望着她跑走了。他立在那,那朵花砸中了他的鼻梁,又掉下去。那几片花叶子却始终掉不下去,因为有风在吹,他知道的——他的脸上一片冰凉。叶子到底落下去,他心爱的女孩看不见了。

    章一记得自己上了一辆甲虫似的出租车,付了钱下车,现在一个人沿着公路往山上走。已是黄昏了,四周静极了。她站在公路旁往山下看,是城市。火柴盒似的建筑里住着一根根头重脚轻的火柴棍,他们相互摩擦的热气和臭气浮在半空中。再走一段,路的两旁生得有灌木,她停下来,只有目光顺着那长长的路往上走。太阳正往西一点点地下坠。长长的路的尽头,有一片乔木和灌木,看不清,是绿的影影绰绰,突然间却裹上了红光,红光一点点往里渗,仿佛有东西从外燃进来。终于,那无数的虬扎的枝桠间,烘托出一个火红的球,是太阳,它在那里作了窠。章一突然间想要哭,太阳啊太阳,你们本是十兄弟,射杀了,单剩你一个在世上承受万年孤独。比起我,你却无畏。因你还有光和热,而我,已被扔进了黑暗与冰寒之中,永世不赦。

    她到底回到了宅子里。阿姨见到她放下了手里的听筒。是回来的有些晚了。她一步步上楼,进了浴室。打开莲蓬头,和衣站在水底下,水啪啪地往她身上打,仿佛无数的手,无数的耳光。她似用光了所有的力气,顺着瓷砖滑下去,在那耳光声里哭。她都不知道自己哭没哭出眼泪,只觉那耳光拍进了她耳朵里,眼睛里。声音变得轰隆隆的,仿佛混杂着男男女女的嘲弄。她用手捂住了头。

    她像一只要被人溺毙的鸽子,拿起来时,单剩最后一口气,剥去了身上乱糟糟的毛和羽。她换了睡裙,头发也不吹,把整个身子掷进了床里。

    辗转。人如同被裹进了万花筒里,一滚,就是一张纷乱的像。这是一场婚礼。她在新娘的后头牵着长长的头纱,旁边有个小花童捧着戒指盒,那分明就是小时候的隆冬。乐队在奏乐,宾客在微笑,神父在祝福。她把手里的头纱一点点地收,越来越紧,终于那头纱从新娘的头顶拽下。满堂的倒抽气。她从塔一般的白婚纱往上看,新娘竟然从头往下开始消失。她大睁着眼,眼前还剩下一个空的衣架子。衣架子垮下来,她扑上去,对着美丽的白婚纱又撕又扯,这怪兽吞噬了她所依恋的。她哭着喊:“还我妈妈!还我妈妈!”万花筒一滚,所有的一切星星点点的消失了。

    仿佛又是更小的时候。她母亲将她抱在怀里,面前有个男人看不清楚脸。那男人上前将她的脸一捏,说道:“好个面娃娃,舍我吧。”她紧紧揪住母亲的前襟,不止是怕生。她母亲却笑了,作势把她往前一送,“你想要,就拿去吧。”那男人伸手来接,她母亲却突然把她往身后一藏,啐了一口,“呸!你也配,好歹也是我养的。”男人呵呵笑道:“也只有你养得出个野的来。”她母亲斜斜地走了个眼风,“到底你是嫌弃我。”那男人说:“哪儿能啊。”她母亲把她往地上放,见她不肯,就将面孔一板,甩脱了手,说:“一边玩去。”那男人咪咪笑道:“果真你身上有奶气儿的香些,连小的都不肯撒手。”她母亲只管笑,攀着那男人的手臂进屋去了。

    屋子前面有一棵树,树底下落了一地叶。她拾起了一片,叶大体是绿的,叶尖却黄了个三角,她把玩了一会。树底下还有一个石凳,她把叶子放上去,又去寻另外的好的叶片。屋子里有声响传出来。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将她的心捆住了,越来越细,越来越紧。她的手脱了力,几张叶片洒开来。她发现了一块尖尖的石头,捡起来,回到石凳处,握着它一刀刀往那厚实的叶片上划。屋里的声音鞭子一般抽打着她。她一下下用力地划,叶子碎成了片,看得见筋络,她却似发了疯,换过石块钝的一头,拼命的砸,砸出了绿色的粘稠的血。

    四周物换星移,她的身子也跟着长大。最后停下来,门打开了,她母亲和男人从暗影里出来了,她还在拼命地砸,砸的是自己的手,连骨头都化进那血肉模糊的粘稠里去了,因为那男人的脸看得如此分明。那是一张她所熟悉的脸。

    章一惊醒了,一颗心剧烈跳动。四周一片黑暗,后颈里却是冰凉。她把枕头抽出来,换过一面,那一面也是冰凉的。她躺在那,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唯有最后一刻,她清楚地记得,那张脸是钟闵。是的,这一段时间以来,她甚至忘记了他跟母亲曾经的关系。这是什么?母女两个和同一个男人?当作笑话都为人齿冷。而这一切,竟好似天经地义的,仿佛她一生下来就该供他玩乐。

    章一在黑暗里笑了笑,一种比哭还要伤的悲。

    有人进了她的房间。她知道那是谁。她轻轻地闭上眼。那人俯身在她的上方,静止不动,然后说:“怎么还没睡。”

    想不到这样黑他也能发现。她哪里知道,她真正熟睡的时候,会发出轻微的呼吸声,而他,数得出。

    她想开口,却发现嗓子眼里堵了一片。她咳嗽了一声,“我做梦。”

    钟闵一手原先是撑在枕头旁边的,这时去拨她的头发,发现全是湿的,指腹碰到她的脸,无一处不有水渍。他抬起她的头,把枕头拿下来,又去取了新的换上,说:“枕了湿气不好。”

    她在心里冷笑,何必这样假惺惺地对她好,他都得到了,不是吗?

    他在床边站了一会,等不到她说话,出去了。

    章一没有睡着,梦魔的一双手差点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她还记得白天母亲说过什么。她说,要想知道一切,就去问钟闵。

    她下了床,打着赤脚,去钟闵的房间。夜又深又静,只有她还拖着长长的影子。房间的门开着,只有书房里亮着灯。她闪身进去,轻悄悄地,身子贴着墙,一点点往前移。她停在了明与暗的交汇处,鬼魅般窥视着书房里的人。

    原来,钟闵也是要抽烟的,并且是用左手的,抽烟时还会不自觉地皱点眉头。原来,他的鼻子是挺而直的,侧影是那样有立体感的。他指尖开着一朵花,另一手放在触摸板上,旁边的玻璃烟灰缸里躺着两根半残的烟,仿佛是摁的人被什么牵动了心事,手下留情,以致它们现在还能幽幽地腾起一股鬼影子。他的手腕上,有一块IWC大师手制陀飞轮,这点连她都知道,镂空与花纹,机械与艺术品。他回来这么久,却还没换衣服,在家他会穿家居服,是土耳其有机棉的。而正式装,他似乎永远只穿经典黑白灰。她伸一根手指到嘴里,放到小虎牙下面。原来是熟悉的,也是痛的。

    他终于发现了她。烟灰缸里又多了一根半残的烟。她从阴暗里走到他面前。他终于问:“有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抽过烟的原因,总觉得他的声音是芳香而微呛的。她盯着一息残存的烟说:“我今天见到我妈妈了。她后天要结婚了。巧的是,她要嫁的人是我同学的爸爸。”她把视线投到他脸上,“你知道吗?”

    他很快回答说:“我知道。”

    她只觉得喉咙里干,却连口水都不敢往下咽,“那么,你是一直都知道她在哪儿的?”

    他仍旧回答说:“是,我知道。”

    她握紧了手,长指甲刺进肉里去,满心满手都是排斥。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泄露出什么东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结局也与今天一样。”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只是看着她一个人苦苦受伤挣扎。他轻描淡写,“早与迟,又有什么关系?”

    她终于忍不住了,“怎么没有关系?如果早一点,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了。是你,一定是你用了卑鄙的手段,逼着她走,逼着她撇下我,好让你趁心如意。”她的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掘开了泉眼,不断往外生出力气。她拽步上去,把他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扫到地上,借着那示威一般的乱响,跳起来冲他喊:“我偏不让你如意!”眼泪流进了嘴里,舌尖发涩,她说得更急更响,“你以为那样我就死心了?我告诉你,我不!我绝不!”

    正文15 放 手

    钟闵依旧坐在那里,只是看着她。一时间,因为她方才的大吵大闹,显得静极了。她也不知是因为被漠视而下不了台,还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简直同撒泼无异,总之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她努力平复下来,“你为什么不说话。”

    钟闵只说:“我等你安静。”

    仿佛又回到之前,她千方百计地激怒他,而他不为所动。她觉得自己正被莫名其妙的情绪控制,不知不觉中又抬高音量,“我已经安静了,你快说!”话出口又立即意识到了,下意识将脖子缩了缩。

    钟闵的脸如同这夏夜,沉而静。他说:“你仿佛认定这一切是因为我的缘故。两年前的情形你应当还记得,那时你急需一个栖身之所,我不是没有陈述利害关系,是你自己选择要留下。我只有一个意图,简单而明显,你也清楚,因此想方设法地保全。于是我让了步,答应留你到十六岁。至于后来发生的那件事”,他顿了一下,“虽遂了我的意,到底是伤害了你,也算我违约在先,因此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并且,协议提前终止,哪怕是现在,你都可以任意离开。”

    章一的脸一点点褪去血色。他说得都对,可这中间,明明被他忽略了很多,那很多是什么,她不愿去回忆。

    “至于你妈妈”,钟闵说,“我本不想谈她,不过没关系,因为这绝对是最后一次。章一,你一直很聪明,比两年前更甚,也难怪你会质疑。那个女人,你是否真的了解她?但我可以保证,绝没有逼过她。抛下你投奔新生活的确是她本人的决定,而我,不过是给出选项由她选择罢了。从始至终,她如此,你亦如此。”

    “我不信……”章一喃喃地。两年前,他与母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绝不是他三言两语这样简单。她往后退了一步,“我的妈妈,我了解的。那么多年,在最最心酸艰难的时候,她都没有抛下我。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是……我不信你,不信……”

    钟闵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你可以离开,可以去求证。”

    她想起母亲白天的态度,心中如插入一把螺旋锥,直绞得面目全非。她连声音都是痛苦的,“没有用,有你施压,她仍不肯认我。”

    钟闵苦笑了一下,“难道真要我写一纸文书,证明你确实是被我扫地出门,只有她膝下可投?”

    他往前一步,站到她面前,语气非常温柔,仿佛是两年前,贴着脸问她,“你的要求我都满足,我的呢?”但隔着从中间往外晕染的灯光,隔着地上琉璃花般的破碎,他只是说,“明天就去找她吧,一切仍由你自己选择。我一向说话算话,唯一的一次,是情非得已。”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间又流下了泪。也许是因为他终于肯放手还她自由,也许是哭得太多,泪腺故障不受控制。也许,根本就是无缘无故的。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站在那,平淡地说出来,连决定这个词都谈不上。一切开始得太快,也结束得太快,仿佛她还没有来得及真正的怎么样。

    他伸出手拭去她的泪,“乖,别哭。”她泪流得更凶了。方才那个人是谁?这才该是他。她一点点变僵硬,她已经分不清了。也许明天一早醒来,她还是十四岁的自己。也许她仍旧对他颐指气使,这个结局是她自作聪明臆想出来的,实际一切都不过是场梦。是的,她情愿这是个梦。

    然而这一切竟都是真的。天亮时,他亲自送她。在车上,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司机停了车,他看都没有看她,“去吧。”她下了车,头不回地往住宅区里走,她昨天才来过,因此被放了行。也不知走了有多久,隐约听见身后有狗叫,连忙回过头,就在转头的那一刻,远远看见一辆黑色汽车顺着住宅区外围路开走了。有人在问:“怎么哭了?”是一位老奶奶牵着条蝴蝶犬,原来是真有狗的。她有点措手不及,“我怕狗。”那奶奶笑着说,“这么小的狗也怕吗?”她用手去揩泪,只是点头。

    那狗其实是很可爱的,尤其是一对花哨的大耳朵。它冲她叫一声,摇摇尾巴,证明自己的纯良无害。老奶奶说:“这狗跟人一样,混熟了就好。来,你牵着吧。”说完要把项圈绳给她,狗也拿亮晶晶的眼睛瞅着她。她看着也觉得喜欢,就接过了。哪知道它比外表看起来强壮,撒开腿就往前跑,前爪刨,后爪蹬,仿佛不沾地的。这下成了狗牵着她疯跑,她怕肚子疼不敢跑太快,又不敢丢手,因此身子往后倾,边跑边拽。最后总算停下来,还是因为它看见了另一条狗,立刻就要蹭上去,她只好握着绳子,眼看两只狗在一堆厮闹。她看着看着就觉得很有趣了,狗们在折腾什么她不懂,但只看这情形,就知道它们很快乐,于是她也跟着快乐。

    那老奶奶走过来了。她把狗还给人家,说谢谢。老奶奶又问她住哪一家,邀请她去做客。她指着一栋房子说,“去找人”。老奶奶说:“那家啊,听说要办喜事了,最近客人总是很多。”她点点头,说再见。又去给狗说bye-bye,狗抬头冲她叫一声,算是答应了,又自顾自折腾去了。

    她走到那栋房子前,按铃。有人隔着铁栏门问她,“你找谁?”她报上母亲的名字。那人说,“太太一早出去还没回来,怕是还要一会,你要进来等吗?”她说:“我就在这里等。”那人见如此也不多言,回头进去了。

    夏天的早晨,只要暑气还没上来,是很干净而清爽的,因很快要被吞进炎热之中,愈显得珍贵了。从铁栏门进去,有两块很大的草坪,是已经浇过水的,养护得那样好,根根绿得让人心痒难耐。房子就在那绿的视野里凭空擎出来,仿佛咕嘟一声冒出的胖蘑菇。远远望过去,看得见最顶层全玻璃顶的花房,隐约从里面透出一点花和叶的颜色来。

    章一等得有点久了。云太厚,太阳在半空里费力地扯开一道口子,射下太阳光来。她穿着牛仔裤不怕脏,就在铁栏门外面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接着等。其实门外面也是打扫得很干净的,根本连块石头都找不到。她的眼睛在地上搜寻了半天,找到一块,不能说是石头,是石籽。她拾起来,在地上轻轻划,不敢用力,怕留下白色的划痕。她一笔一划,好像在重复着写两个字,然而写得是什么,因为看不见,连她自己都是不知道的。终于听见有汽车声音,她慌忙站起来,将手里的石籽远远地丢出去。身后的铁门哗锒锒向两边打开了。她依旧笔直地站在那没有动。

    司机老远已经看到她站在靠中间的位置,但后座里的人没出言,他也不敢多嘴,依旧把车往前开,将方向盘轻轻往外打了一点。

    章一眼睁睁地看着车子平稳地驶过来,再眼睁睁地看着后轮胎贴着自己的脚尖擦过去,滚进铁门里去了。她只是呆了一下,然后跟着车子后面进去了。车在车库前停下,她垂手站在后座门前等着里面的人出来。车门打开,她不得不往后站,因为差一点打中她,而她等的人连眼神都没有停驻一秒。她依旧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章凤姿进了房间,第一句话就是问菲佣,“少爷还没下楼?”那菲佣有些年纪了,答是,另有人送过花茶来。章凤姿接过来,饮了一口,依旧是和那年老的菲佣一问一答,说的是先生和少爷,说完了再捡旁的不相干的事说,一杯茶喝得见底,报纸也回来看过了,因此便起身上楼。不想转过身发现一个女孩苍白着脸挡在前面,站得很直,不过依旧晃了一下,她视而不见,从旁边绕过去,走了两步,却又出现在面前。如此三次,她终于说,“如果你是来预祝我婚礼成功婚姻幸福,我可以接受。”

    仿佛是太久没有说话,章一一开口,竟像不会说话了,“他说放我走,由我自己决定……求您留下我……恳求您……”

    章凤姿想到方才从区大门进来时见到的,眼神变得非常奇怪,“他真的肯放你走?”

    章一怕谁不相信似的,念叨一般地说,“他说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她怕惹眼前的人不快,不敢喊妈妈,开始哀求,“我会很听话……如果您不想见到我,我可以去读寄宿……只要您不愿意我就绝不出现……我只是很怕,求您,让我呆在离您最近的地方……我保证不会让这里的人不愉快……”

    房间里不知何时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其他人自动回避了。章凤姿看着章一,两年不见,她都有些认不出了。仿佛还是多年前,那个糯米团似的小人,整日黏糊着自己,如今已这样大了。她长高了,头发长了,整个人似一朵花,只是等着什么人来,马上就要绽开。

    章凤从嘴里吐出一串冷气,落在了花上头,立刻起了一层薄霜,“说什么都不行。哪怕真是他不要的,我也要不起。”她的一只腿已经迈出去了,“如果你愿意,明天可以去凑热闹,以后,就不要再来了。”

    章一整个人都被那层霜冻住了,变得透明,看得清里头的血管,收缩的,乌青的。所有的温度从她身上抽离了,她浑身的肌肉,包括唇肌,都在战栗。是的,战栗,一种抵御寒冷的自然反应。她又开始等,等着自己在这夏日不断升高的温度里化成一滩水,再一点点蒸发,从此消失殆尽。

    但是没有。因为已经有人来赶她走。好像是方才一直在这房间里头说话的一个人,对她说:“请回吧。”

    她从房子里走出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她抬头去看,把眼睛里头的一汪液体蒸干掉,但是蒸得太过,刺痛了,想必是眼睛涸了,裂了。她埋下头,极缓慢地往前走,她怕一不小心,就从身体里泄露出什么,打湿了影子,让它变成哭泣的影子。

    章一不知道,有一双眼睛,从她在铁门外出现就一直注视着她。他看她蜷缩在那,整个人静止得如同一个点。然后,那个点站起来了,在那块空地上,仿佛一下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细长的如同一条线,无声的线,脆弱得仿佛一拧就断。然而她没有被拧断,她只是被人抽出了里头的芯。他跟着她走出去。她抬起看天时,他也看,再一步步踩着她的脚印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突然停下来了。不远处有很大一棵绿的树。

    树底下,立着一道修长的人影。

    正文16 月 下

    隆冬看不到章一的表情。他只知道她往那道身影走去了,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着投进了那个人的怀里。

    这是钟闵第二次在章一最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第一次是在两年前。她根本没有料到,她以为那辆黑色的汽车已经把他载走了。她踮起脚,伸出手去。他明白她的意思,把头往下低一点。于是,她抱住了他的头。他硬硬的黑色的头发被太阳光照过了,是暖暖的。仿佛正是缺少了那一点温度,她冰冻着的整个人开始溶化,那两个干涸的眼球下有液体形成,先是一点点往外渗,再蓄满了溢出来,最后终于挡不住地喷涌而出。

    隆冬如遭五雷轰顶。远远地看着那两个装在玻璃罩子里的人,美丽的,和谐的。任何人任何东西都无法近身。他看见章一抱住了那个人的头,哭泣。她的哭声远远地顺着气流传来,不太响,但他却听得真切。然后,那个男人吻住了她。她没有反抗,甚至在微微回应。她的脚尖踮得越来越高,最后离了地。他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只觉得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想转身跑,但腿怎么也迈不动。一辆汽车开过来了,那个男人搂着她进去,车又驶开了。他站在那,空气里又传来章一的声音,“你怎么不去死?”“……于是我跟他亲热,跟他睡觉。” 他仿佛是痴了,不明白那两个词语的含义,于是就含在嘴里反反复复地滚,“去死,睡觉……去死,睡觉……”

    章一将头紧紧埋在钟闵怀里,仿佛是后怕。他们至始至终没有说话。钟闵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对方说了什么,他说,“马上开始,不用等我。”车子驶回宅子,她一个人下了车,再看着车子开走,然后进屋。

    章一回到自己的房间,有点恍若隔世。她往床上一躺,搂过了史迪仔,用根手指去刮它的鼻子,喃喃说,“大鼻子,我该怎么办?”史迪仔的大黑眼珠子上有亮光,也许,它听懂了,但它不会说话。它的小主人等不到回答,睡着了。

    短短的两天,发生了太多的事,这个小人根本负荷不了。她睡得很沉,醒来时已经是半下午了。大脑一清醒,很多事情都能理得顺了。一个个的场景在她脑子里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道,最后她得出了两个结论。第一,母亲将自己抛弃,并且彻底不回头。第二,在见到钟闵的时候,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贪恋他的怀抱。这两个结论让她悚然心惊。

    母亲为了她,受过多少罪,她是明白的,现在有了归宿,不正是这么多年来自己所期盼的吗。况且她早晚会长大,总有离开母亲的一天。她马上就成年了,难道还能像小时候一样缠着母亲?钟闵说得对,早与迟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想到他,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只知道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否则有一天,她会连意识都沦丧在他的怀抱里。可是她又能去哪里呢?她拼命地回忆小说与电视剧,都指着一条出路,那就是离家出走。去车站,买一张车票,不知坐到了哪里,对哪个站名有好感,就在哪里落脚。对,就这么办。她对自己说,章一,拿出点勇气来,你要变得坚强成熟,不要以为这世上你是最不幸的一个。天生一人必有一路,不是吗?

    到底是孩子性,她已经将自己未来数年全部规划好了。她对自己说,让我再呆一天,亲眼见到母亲幸福,然后就离开,走得越远越好。这里的人也许会想起我,那时候他们会说,噢,那个勇敢的,成了谜的孩子。

    想到要走,就又想到钟闵。她狠狠地甩了甩头。她好像从没有为他做过什么,那就在这最后一天里做点什么吧。她去他的房间,实在想不出点子。最后钻进了浴室。

    她从没有进过钟闵的浴室,这下不免好奇。不论什么东西到手边都能拿起来看半天。想不到男人也要用洗面乳,他的剃须刀很干净,剃须水很好闻。她甚至连浴盐都翻出来了。最后她终于发现一个空瓶,是漱口水用完了的。

    太阳也许是累了,提起下了班,因此很快到晚上了。章一上床很久了,却始终没有睡着,她在等钟闵回来。她猜他会来看她的。

    她猜中了。他进来了,在黑暗里盯着她,她也大睁着眼睛盯着他。他“哧”地一声笑出来,拍拍她的脸,出去了。她把床头灯打开,过了一会,他果真回来了,换过了衣服,头发上还沾染着水汽的。

    她坐起身,身子往后靠。他也在床边坐下来,却不开口。只好她先说话,本来她也是打算好好同他说说话的。她说,“你瞧见那瓶漱口水了吗?”

    他说,“瞧见的。”

    她又说,“我见你原先的用完了,就出去替你买了一瓶。”

    他在那微醺的灯光里吟吟笑,“那谢谢你了。”其实家里的东西都有备用,没有时也自会有人补上的。

    她却有点邀功,“我怕买错,拿着空瓶去的。哪知到超市,问导购,她说没见过。于是我就拿了一瓶最贵最好的。”她想了下,又问,“你用过了吗?”

    他答,“用过了。”

    她有点不罢休的,“什么味道?”

    纱罩子里的灯发热了,让夏夜里沾着湿气的不安定连同光与影都在微微上浮,仿佛是有人正做着的酣然的梦。他就在这梦里说,“甜的。”

    她不信,“我拆开闻过的,说是水果味,却一点水果的味道都没有。”她把身子凑上去,“你再让我闻闻。”

    他没有张嘴,反倒将嘴角弯成一道弧线。她忍不住要说他一句,将头往上望,唇堪堪擦过他的嘴角。他楞了一秒钟,也许更短,然后狠狠吻住了她。

    他吻了很久,然后将她的两瓣唇反复地含在嘴里吸吮,甚至用牙齿轻轻去咬,留下了几个齿印。他点着她的鼻子,笑着骂一句,“小骗子。”她也笑了,漱口水其实是她用过的,她的的确确是个小骗子。一笑,那唇上的齿印就消褪了,他似乎不愿意看到,于是又吻上去。这一次,她以牙还牙,非要给他咬上几个才作数。可她哪里是他的对手,越是如此,她越是不罢休,他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直到身子往后一倒,后背一片冰凉,这才发现睡裙已经被他剥去了。

    ……待续……

    章一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她没有怕。她整个人赤 裸的躺在那里,闭上眼睛,头微微往上扬。光从她身体的每一道弧线上划过,形成无数道流光,明的,暗的。她脸上有一种稚嫩的庄严神情,仿佛自己是个被置于祭坛献祭的,最干净最美丽的少女。

    那个时刻终于到来。她仿佛能看到天空中的月,还有满天的星。无数的星都在闪烁,一下子亮了,一下子又黯了,然后它们闪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阵风吹来,哗啦啦,无数的银光掉下来,落在她身上。她的身子是烫的,被冰凉的银光裹满了,变成了一层朦朦的水汽。那水汽是什么?是她所承接来的露与泽。

    结束了。她在他怀里喘息,钟闵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睡。睡了一会,也不知睡没睡着,她蹭了蹭,咂咂嘴。他轻声问,“怎么了?想喝水?”

    其实她就是想喝水,但是不想动,又不好意思说。他既然问了,也就点点头。他把睡裤一套,去给她端水。坐在床边,递给她,她支起身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又“咚”一声倒下去。她用的是玻璃杯,上头没有一点花纹的。他明明不想喝水,偏偏喉咙里生渴。也许是因为看她喝。于是他也喝两口,微微俯身去放杯子,却发现她在轻轻扯他的裤子边。他回头去看,这一看,竟有些呆了。

    小时家里的嬷嬷养过昙花。因他小,总是被要求要早睡,因此花年年开,他年年看不到。直到稍大一点,硬是要在露天里守着。嬷嬷见他撑不住,叫他去睡,他不肯,非要等到昙花开。花是有灵气的,尤其是夜间,人气消退了,又有湿意。于是那天就在他面前十五朵齐开。花瓣和花蕊都在颤动,仿佛人和花之间有了一种恩情,知音的恩情。然而就是这样震撼的美都及不上现在眼前看到的。

    章一的眉眼上染着红,小红嘴唇是肿的。那红肿令人心痒难耐,仿佛该咬下来的才好。因为羞涩,她整个人的形态是蜷曲的,但又因着惬意,就在那蜷曲上头微微的舒展开来。见他痴痴看着自己,就丢开手,腿下意识地摩擦着蹬了蹬。她的眼珠子上裹着一层迷离。

    钟闵只觉得有东西在身体里蓬发欲出。昙花的美只一现,他却要让她的美永恒,而这美,他要一遍遍采撷……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是趴在他身上的,头垂在他颈间,这样居然能睡一晚上?他自然是醒的,有东西就在她体内苏醒过来。她装作睡着了不知道,依旧趴着不动。

    他却看穿她,哄她,“乖,动一动。”

    她自是不肯的。他就把她的头捞起来,亲她耷拉着的眼皮子,亲她的嘴。亲着亲着忍不住重重一顶。她尖叫一声,从他身上蹦起来,往一边躲。他捉住她,作势要用强的。她就有些生气,转过身不理他。他又凑过来哄,“恼了?”她反手去打他,赶他走,手一挥,他抽了口气。

    她赶紧转过来,“抓到了?我看看。”

    她捧着他的脸看,他却抓着她的手说,“你还留这么长的指甲做什么。”

    他眼睛下面被她划了长长的一道子。她问,“疼吗?”又说,“你看不顺眼就替我剪了吧。”

    他果真拿了剪子来替她一只只修剪,又把减下来的指甲拨到一块,用纸巾包起来。

    她见他那个样子,忍不住说,“笑死人,指甲也当宝贝。”

    其实他不过是怕落在床上硌着她。嘴里却不这么说。“指甲当然是宝贝,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比干莫邪把头发指甲扔进火里,就能造出绝世好剑?”又闲闲地说,“假如哪天你不见了,我有这些东西,说不定能找人做个法术,把你找出来。”

    她果然被唬住了,不是因为他骗她的话,而是以为他看出她要走的心思。她想在他脸上看出什么来,结果却叫起来,“呀,渗出血珠子来了,一会怕是要结痂。”竟划得这么深。

    他笑说,“你让我一会怎么见人?若有人问起,我就把你供出来可好?”

    她却忽略了后半句,抓住他前半句的话头,嗤道,“结婚的又不是你,怎么不能见人?”突然又想起什么,负气地往床上一倒,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听他哗哗地放开水,又故意过来撩她,“一起洗?”

    她烦躁起来,把头埋进枕头里,这样时间是不是过得慢一点了。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地球停止转动,否则她母亲的婚礼依旧会举行的。

    章一没有问钟闵为什么他会去参加婚礼。但钟闵却告诉她,他是作为男方宾客去的。他们到的时候,婚礼场已经很热闹了。如同定义中的婚礼,喜庆的,微笑的。

    章一见到了新郎。一身礼服衬得人如一棵松,苍郁虬劲,生气蓬勃。这就是她母亲要嫁的人,气质出众,客气有礼。新郎已经见到他们,走过来,只朝钟闵点个头,然后说,“是章一吧,你妈妈还在化妆间,你要不要去看她?”

    她想了一下,然后摇头。这是个大喜的日子。

    于是新郎又指着不远处笑着说,“你的同学都在那。”

    章一是很聪明的。见他两次想把自己支开,估计是有话要对钟闵说。因此就去找同学了。远远回头看,两人果然在说什么。新郎低下头,背影微微地往下塌。

    正文17 突 变(有更)

    乐队伴着舒缓的轻音乐,婚礼就快要开始了。章一又回过头,新郎已经不见了,钟闵却被别的什么人缠住。他也正往她看来,于是她冲他笑一下,又听同学说话去了。然而同学在谈论些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进,脑子里乱得很,各式各样的香气与甜腻正一层层将她的意识包裹,她费力地将它们剥开,最里层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去看看吧,祝她幸福。

    她站在化妆间的门口向里张望。她母亲换上了白婚纱,盘好了发,妆容亦精致妥帖,只差戴上那匹长长的头纱,就将成就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她母亲在镜子里看到了她,没有移开目光,她赶在下一秒之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上头一排牙齿冒出一颗尖尖的虎牙。有人端着东西进屋,走得急,将她撞到一边,再看时,她母亲已经被人挡住了,只有白婚纱的一角斜斜的露出来。

    她这才收起笑容,往外走。出来一看,好像是走错了方向,人声与音乐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脚踩在草坪上,抬起来就是一汪深绿色的水印迹,她对自己说,绕吧,迷宫都绕得出去。

    这边离婚礼主场有些远,但到处都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常青树以及高高筑起的花墙。她穿过了一扇月洞门,里面有一大片开放的白蔷薇,它们迟了一个月,千百朵齐开,为的就是今天,外面就是铁护栏,却挡不住那一朵朵白玉盏沿着叶的绿一径往外开。她走过去一点,细细看,果然是养护得很好的,一只蚜虫都没有。她顺着那赏心悦目的白和绿走,往里一绕,却听见有谈话声,裹着花香的,几乎与花叶的颤抖融为一体,若不是有风送进耳里,根本是听不见的。

    有个声音在低声哀求,“你不能结婚。”

    另一个声音压得更低,“不行。这是我的事……”

    “……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们早没有任何关系。”

    章一知道她不该这么做,但是脚已经把她的身子往前送了。不远处的花墙下有两道人影,背向她的那个穿着笔挺的礼服,另外一个被挡住了。

    过了很久,先前那个声音说,“我早该知道……你有多残忍。”又过了一会,一只腿迈出来了,是穿着西装裤的腿。章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那的的确确是西装裤。那个人只往外走了一步,突然又走回去,抱住了另一个的头。

    章一觉得自己的腿变成了泥,正一点点的塌,一点点的化。她根本不敢呼吸,因为那两颗留着短发的头,是交错的,静止的。

    良久,有人痛苦地开口,“你敢说你没感觉?”

    另一个声音麻木,“没感觉。”

    似乎是一声很轻的叹息,然后那个痛苦的声音来源再次覆盖了那个麻木的。但就在要分开的一刻,那个麻木的突然疯狂起来,他抱住了眼前的人,狠狠地回吻。反过身,他们的身体嘭地撞在花墙上,止不住,几秒钟之后花墙倒塌了,他们的身体也倒塌了,空气中满天飘散的花与叶不知是谢场还是开场……

    章一居然走回了婚礼主场。她的手被钟闵拉过去了。她知道有很多人在看,但是她顾不得了,她的意识仿佛被凝固了,不知道什么叫缩手了。她的后脊生满了冷汗,并且越来越多。眼前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婚礼吗?谁的婚礼?

    结婚进行曲到底响起来了,宾客们都坐下了,新人从祝福的夹道中缓缓地走过来。章一将自己的手一点点收紧,狠狠地掐,却不觉得疼。当然不会疼,因为她掐的是钟闵的手。

    新娘的脸被白头纱挡住了一半,另一半微笑着。新郎的脸……她不敢看。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慌张地四处寻找。她找到了,林致若无其事地坐在人群里。那是看得到的,看不到的,他身上沾染的花香正一点点侵蚀他的骨髓。

    新人终于走到了夹道的尽头。神父在唱证婚词,“……在仪式开始之前我要先询问一下,是否有人反对?如果现在不提出以后再反对就没有效力了。”

    没有人说话。章一的内心在做天人交战。

    “既然没有人反对,那么请新郎跟我说下面的话……”

    场中静极了。

    一个声音不大,但是从那黑色的肃穆和庄严中穿透出来。“我反对!”

    ……待续

    无数双眼睛几乎在同一时间向那个方向行注目礼。一个少年穿着长袖白T恤,站在夹道的另一头。他似乎刚从什么地方来,因为那白的上头带来一股冷冽的清新,不同于其他白的甜腻。他再次小声但坚定地说:“我反对!”

    场中似乎有无数个负压球爆裂开来,产生的蜂鸣声绵绵不绝。章一下意识就要站起来,刚有动作,就被钟闵按下了。那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这场婚宴的小主人,隆冬。

    神父做了个手势,“请说出你的理由。”

    “我是这个家庭的重要成员,我没有接受这位女士,就这么简单。”

    被压抑的蜂鸣声扩大,成了一片哗然。新郎大声呵斥,“小冬,你在胡说什么?”

    隆冬的目光投向他的父亲,依旧轻声地,“还要我再说一遍吗?那好。我说了,我不接受她。”他的手指指向了带头纱的新娘。

    新娘往前走了一步,有光从头纱的缝隙里透进去,但是没有反射出来。“为什么?”

    隆冬吐出的字像石块一样,掷地有声,“因为,你没有资格当妈妈。”

    新郎恼怒了,“你……”新娘拦住他,“小冬,我以为你已经收受了我的心意。”

    隆冬摇头,“曾经。现在不一样,我看穿了你。”

    新娘静默了一下,然后说,“我想我猜到了原因。你能不能先坐下来,几分钟之后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没用的”,隆冬在场中盲目地寻找什么,“你要想成婚……”他的目光终于锁定了一点,“除非我死。”

    谁也没有看到他是怎么动作的,但那把藏在袖筒里的刀已经□了他的腹中,掣出来,掉在了地上。血从冷冽的白上晕开来,然后温热的红从他的指缝中漏出来,滴在草坪上,变成了粘稠的黑。

    有女宾客的尖叫撕开被血液凝固的空气。有人惊恐地大喊:“小冬!”

    天空也是黑而凝固的,却没能有什么东西将它撕开来。狂风卷来了厚重的乌云,做成了天的盔甲,随即呼喇喇地向地上卷来,远处的树木腾起巨大的暗色波浪,与它激烈厮杀,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章一站在露台上,喃喃,“这么会这样……”一双手按在她的肩上,“下去吃饭。”

    她摇头,“我不想吃。”

    钟闵把她拉进去,外面的风太大,明明上午还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她想躲到卧室去,他不让,“小人不许想太多东西,不然长不高。”

    她立刻不服气,“我初一下期都有160了。还有,不许叫我小人,你才小人。”

    他笑,“此小人非彼小人。”

    她跳起来,“那也不行!”突然又生出点恼恨来,给她办生理成人仪式的不是他是谁?于是拿小拳头捶他,“我让你说,我让你说!”结果好似挠痒痒,他一脸受用,又哄着,半搂半抱地下楼去。

    结果坐下来也只是叹气。事情太复杂,远远超出她能解决的范围。上午的婚礼被闹得人仰马翻,新郎到底心疼儿子,来不及成礼了,风驰电掣地送儿子到医院。章一最担心她母亲,结果她母亲非常平静,甚至向宾客表示歉意,最后再一个个将他们送走。

    她远远地看着,她母亲人生中最美的一次登台,闹剧般收场。母亲为了婚姻将自己抛弃,她本人却被婚姻抛弃。这一切,她不知该痛恨谁,浮华散尽,场中剩下的依旧是白,它在喜庆与凄凉间完美转换,如此势利,于是她只有痛恨起那白来。

    她代她母亲流下眼泪。她母亲依旧重复那套不知已重复多少遍的说辞,“谢谢,我不要紧。今天,实在是抱歉。”

    钟闵在那头“当当”地敲着碗壁。她看过去。“你一口饭一分钟嚼了十二下。”她看到他就想到了林致,想到了林致就想到了那片白蔷薇,想到了白蔷薇她就咽不下嘴里的东西。她赶紧吐在数张纸巾上。

    “怎么了?”

    她不敢问,但是很想知道,那件事他到底知不知情。“没怎么,让你一说,突然觉得恶心。”

    他“哧”地笑了声,她也懒得理会。

    章一觉得现在的情形比考试还令她头疼。母亲与隆冬,隆冬的爸爸与林致,还有她与钟闵。她该不该走?在这个时候?母亲最脆弱的时候?母亲知道林致吗?如果不知道,她该不该告诉?得知一切,她们会不会和好如初?

    她的脑子里打了无数个问号,并且打一个就翻一下身。

    身后有个声音说,“你精神很好?”

    她又翻一下,“睡不着。”

    “……做点别的?”

    她在黑暗里找到他黑曜石般的眼睛,翻回去,“我还是睡觉吧。”她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什么,也许困惑的仅仅是她?就像她身后的那个人,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

    早上起来,她推开窗户。外面一片狼藉,显然一夜的风吹雨打。下过大雨吗,她竟然不知道。空气中的各种污染被雨水带下来,于是天也放晴了。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有东西在“碌碌”地响,她没理,然后是第二阵。她走进去,想起来昨晚是没关机的,谁会找她?拿起手机看,一串陌生号码,她接起来,“喂”一声。

    没有人说话。

    她拿下来,信号满格呀。“喂?”不说话她挂断了。

    那头有人轻轻喊一声,“章一……”

    已经十点了,还没下来。阿姨心头暗笑,谁说昨夜风雨无情?要不要叫她吃饭呢?正想着,却见她下楼来了,背着包,要出去的样子。

    “阿姨,我有事出去了。”

    阿姨的手伸出去,“先吃点……”人已经不在了。收回手感叹,年轻果然是好,用不完的精力。

    章一沿着公路往下跑,只听得耳旁的风猎猎地响,人似乎要飞起来。唐僧为什么不要悟空背他去西天?因为代劳不得。就像她现在,有的是诚心和决心,她不要司机送,不要人同行,甚至不需要告诉别人。就这样跑吧,再快一点,飞起来。

    她跑下了山,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人影。近了,更近了。人影在向她招手。她伸出手去,张口就要叫。有东西重重地劈在后颈,身子软软地栽了下去。

    正文17 疯 狂

    章凤姿看着昏迷的章一,想起了自己也是这般大的时候。母亲早逝,小小年纪勤俭持家,父亲是教书匠,有教养,人又生得清丽出众,那时,无论谁提起章家的姑娘,总会赞上一声好。那么,那些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对了,是从交了第一个男朋友开始,再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有一天,肚子鼓起来。父亲的头发几乎一夜全白,她在飞舞的铁衣架中抱着头哀求,“爸爸,我不知道会怀孕……”是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初潮时以为自己要死去,第一张卫生棉是照包装纸的图贴上去的,不知道怎么交朋友,该交什么样的朋友,不知道停经意味着什么,甚至不知道在肚子里疯长的是什么东西。父亲的背佝偻下去,“打掉吧。”那些只露着眼睛鼻子的医生护士手里拿着什么?是银光闪闪并且尖锐的冷兵器。她逃掉了。她想找到那个人,但是不知道他是谁。

    多少个夜里醒来,她都希望是一场梦。不是梦,那么故事里是否另有隐情?被人陷害?父债女还?无心之失?然而事实仍旧如此,她不知道是谁在她肚子里播下了种。铁衣架再次挥舞,她护住的仍然是头。

    年纪小就是不知好歹。她不管肚子里头的东西长熟了是什么,也不顾其他人的眼光。她依旧洗衣服做饭,行走如风,甚至偶尔在人多的巷子里昂首挺胸的走过。她以前也这么做的,只是现在吸引的目光更多。

    到底是生下来了。痛了她二十多个小时,从血与肉里头剥离开。那是什么?皱巴巴,像老鼠还是像小老头?她没有力气再想了。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差。屋里一有哭声,就要打她。她恨,那个肉团,不给她吃,饿死她,于是哭得更响了,打得更厉害了。胀得要炸开,白色的乳汁流出来,打湿胸前一片。她用手狠狠地挤,仿佛那是一颗残存的毒瘤。哭声震天,她父亲的耳光掴来,却没听见响。轰轰声里似乎有父亲的咆哮,“你还要造多少孽!”然后,她的一边耳朵什么都听不见了。是聋了。

    她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是车祸,躲都躲不过。白布盖住了父亲的脸,平车被送往太平间,在那长长的阴与阳的通道里一点点消失,她疯了一样扑上去,嘶喊,“爸爸我错了,爸爸我错了!”她的眼泪融化不了白布下的僵硬,也阻挡不了人世间的永隔。

    从此剩下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十六岁的大孩子带着几个月大的小孩子。时间这个东西到底时好时坏,转眼小孩子就有大孩子那么大了。

    章一一点点转醒。她记得自己接到母亲的电话,于是舍弃一切,准备投进那个久违的怀抱里,没想到投进的却是黑暗。有个声音遥遥地呼唤着她,“章一……章一……”

    费力地睁开眼皮,那个人正拍打着自己的脸,“醒了?”

    她喊一声“妈”,喉咙干得像要撕裂开。随即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板床上,手脚被捆住了。这次她的声音完完全全出来了,惊恐的,“妈妈?!”

    章凤姿笑着答应,“乖。”

    旁边有个男人说,“都长这么大了?果然是好货色。”伸出手捏一把,觉得简直是好,双手齐上。章一尖叫。

    章凤姿打掉他的手,“摸坏了不打紧,价掉得厉害。”

    那个男人盯着她看半晌,“真是你女儿?”

    章凤姿微微冷笑,“我们长的不够像?”

    “像”,男人说,“最毒妇人心,我以后可要小心了。”

    章凤姿伸手将他一推,“下去守着,误了事看我不跟你小心。”

    那男人去了。章一又开始喊,“妈妈,你要对我做什么?别吓唬我,快放开我……”

    “放开你?乖孩子,这是绑票,你懂吗?”

    绑票……“我不信。妈妈,我是章一,我是你女儿啊。”

    章凤姿抚上她的脸,“女儿……我清楚得很。”扔在一旁的对讲机里说,“人带来了。”章凤姿露出笑容,“带上来。”

    “带,带谁?”

    章凤姿的笑容扩大,“你马上就知道。”

    一阵推推搡搡的声音,然后有人喊:“章一!”是隆冬。章一惊骇地转向章凤姿,她为什么要捉隆冬来,他不是在医院吗?

    章凤姿似乎看出来,因而解释:“那一刀不深,刺破了大网膜,出了血。住院是小题大做,我用你的手机发信息给他,他肯不来?”

    隆冬叫起来,“你捆着章一做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章凤姿挥挥手,立刻有两个人把他拖到椅子上,缚住。“安静点,小冬,我是章一的妈妈,你可不能对我大吼大叫。我知道你对我不满意,是因为章一。你喜欢她,对吗?”

    隆冬因大闹婚礼而生出许多勇气,至今没有消退。他没有看向章一,但声音却往那个方向送去,“是,我是喜欢她。怎么样?”

    章凤姿却笑起来,“乖孩子,亏你说得出。我能怎么样,你喜欢她是再正确不过的。不光如此,她也应该喜欢你。” 她笑得整个人直往后仰,“你们一般大,根正苗红,又是同学,少男钟情,少女怀春,理应是一对。谁敢说不是?”

    章一的心里咯噔一下,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些事她都知道?

    隆冬听得不明就里,只是毛骨悚然。章凤姿的眼睛里头装的不是笑,是强酸,在等待某个时刻泼出来。那笑声一抽一抽,仿佛被什么东西锯断。他突然害怕起来,“你别笑了!”

    章凤姿立刻没有笑了, “好,不笑了。说点什么好呢?”她往上翻翻白眼,“唔,来说说你爸爸。平日里我最喜欢知道他和你的事。”

    章一的后脊冒冷汗。那片白蔷薇……

    隆冬似乎嗅到了空气中的邪恶,他说,“我不想听!”

    “噢?不喜欢谈爸爸,那么谈谈你妈妈好了。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吗?”

    隆冬呆了一下,随即激烈反抗,“我不听!我不听!”他想捂住耳朵,但是手被捆在椅子上。

    章凤姿往前凑拢一点,仿佛少女般向人透露点小秘密。她的声音如同一条线,绷得紧而直,没有起伏的,“因为,你爸爸,他不但是个同性恋,而且还是个接受方。”

    隆冬的身体连带椅子从地上蹦起来,“你胡说!我要撕了你的嘴,撕了你的嘴!”

    章凤姿的声音被松开一头,像皮筋一样迅速反弹回去,打得隆冬措手不及,“哼,你那个死鬼妈妈在生下你之后才知道,她只有忍,可忍就容易了?还不是死了!死得无声无息,简直白来这世上走一遭。哈哈,所以为什么你要姓隆,跟你妈姓,因为你爸爸良心不安!”

    隆冬的眼泪爬满一脸,“别说了,别说了!”

    章凤姿却说得起了兴。“俗语说得好,狗改不了□。好上这一口,你想叫他改?休想。死了老婆正中下怀。可这世上好事者不知有多多,总有一两个要起疑心。于是你那个玻璃制造的爸爸怕被人看透彻,怕被人用掷来的石块砸个粉碎,就去找保护色,并且有幸选中了我。”

    “哼,他也有些胆识,一上来就跟我摊牌。我是什么人?为活命什么事不干,跟他一拍即合。天数够了,觉得我可靠了,索性要与我做个挂牌夫妻。他哪里知道,这么多年,我本就是死水一潭,根本就不该有人来拂开水面,因为那水下面就是贪念。我贪什么?贪家庭,贪一夕安稳。我想是个挂牌也好啊,一辈子就静等着了结了。”

    “偏偏是你,小冬,灭了我一线希望。”章凤姿的眼里流露出的不知道是什么,“我是真心对你好的。”她喃喃地,“我对章一,都及不上你的千分之一。”她突然想起什么,“刷”地掉转头,“你看,为了你,我又忘了章一。”

    章一的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退,拱了两下,不济事。这个走过来的女人隐忍着疯狂,她是谁?

    隆冬在那头挂着眼泪叫:“你别碰章一,你别碰她。”

    章凤姿冲章一笑了一下,“看看,多宝贝你。你可是我生的呢。”掉转头,“小冬,你别紧张,我哪里敢碰她,她身上的肉金贵着呢。”突然把眼一眯,“你想不想看看章一不穿衣服的样子。”

    隆冬被那个眼神吓坏了,或者他内心深处是希望看见的。他说不出话。章凤姿一颗一颗解开章一的白衬衣。不顾那一声声的哀求。

    胸前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上面是密密的新旧吻痕。章凤姿难掩震惊。章一羞愧难当,撇过头去,脸上飞起一抹红霞,红霞照着开在雪原上头的梅,深深浅浅,起伏着,是收不尽的艳。章凤姿说不出是嫉恨还是什么,对这个不满十六岁的女孩狠狠吐出两个字:贱货!

    她突然间似发了疯,去剥章一的牛仔裤。章一被她的样子吓坏了,那边还有人在看,她尖叫哭喊,“妈妈不要!”章凤姿却听不见,牛仔裤被褪到小腿上,她的动作停止了,仿佛是挨了一棍子。

    过了很久,她仿佛一个冷血的估价员,“你果真是天生艳骨。单看这双腿,不去做腿模简直可惜。不,不单是腿模,你的玉照应该贴满每一个单身俱乐部,男性医学鉴定自取材室,还有日本玩具的形象设计案上,并且供不应求。我说的对不对,小冬?”

    隆冬仿佛是傻了,眼前这个正是他梦中的章一。

    章凤姿见他的反应,冷笑一声,对章一说,“你真本事,怨不得男人们年长年少都爱你。”她突然间带点自我怜惜,“我却更本事,因为我居然生出了你。我让你来到这个世上,受尽男人们的宠爱,捧成一枝花。别得意,男人们可不是好东西,时间长了,捧在手心的被摔下去,往下踩,踩成脚底下的泥,再从那泥里头生出一枝新的来,她的嘴唇比你娇红,眼神比你明亮,你给了她养分,一点点被吸食殆尽,化成了灰,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她伸出手去掐住眼前那弯纤细的脖子,一点点收紧,“我不能眼看你走我的老路。别说我不爱你。”

    有人在那一头困兽一般地叫:“你这个巫婆,你放开她,放开她!”椅子失了重心,砰然倒地,他的眼睛只看得见房顶了,依旧喊着“放开她!”,声音无力得很。

    女孩已经不能呼吸了,只有眼泪还在往外流,她无声地做着口型,是在喊:“妈,妈……”章凤姿的手用力,眼神失了焦距,“我能让你来,就能让你回去……”

    正文19 呼 唤(有更)

    手将颈脖里头的东西狠狠往两头挤。章一的眼睛瞪大了,两只黑沉沉的眼珠子突出来,像灯笼,燃着里头的余烬,照不亮她母亲的心。

    光亮在一点点熄灭。

    有铃声从窒息里劈开一道口子,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口子扯得越来越宽,越来越宽,无数的气流涌进来,往负压的胸腔里头钻。章一剧烈咳嗽。

    章凤姿跳过去捡起手机看,仰头笑了几声,“还挺快。”铃声又响起来,她用指甲狠狠掐下挂断键。再响就再挂,响得越快,她挂得也越快。她的脸上浮起一层阴阴的笑容,仿佛一个小孩背地里发现什么有趣的事。

    铃声终于没有再响,她盯着手机满脸失望。几秒钟之后,有简讯传来,显示着三个字:别伤她。然后是第二条:开价。第三条:请听电话。她读一条笑容就扩大,到最后笑出声音来。

    章凤姿走到章一面前。章一闭着眼,只看得见有水痕顺着眼尾滑进鬓角里。“知道是谁打来的吗?”

    章一依旧闭着眼。

    “是钟闵。”

    电话又打过来,章一没有丝毫反应。章凤姿觉得事情比想象的还要有趣,她按下关机键,在木板床沿上坐下,露出点母亲的严厉来,似乎要教训教训她这个思想抛锚的女儿。她以一声叹息开场,然后一大段话从她的嘴里倒水一样流出来,“知道两年前我为什么把你留下吗?不对,实际应该从两年半之前的某天说起。那段时间,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使尽浑身解数都没人肯接济。我实在是自身难保,在考虑要不要把你送走时,一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多年来我做人上不得台面,却从不把自己看得轻了,但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明白这世上之人千般姿态,纵然再乔装粉饰,也脱不了高下之分。我多么矛盾,一方面实在不相信那样的男人会站在我面前,一方面又将自己低得不能再低,恳求他一眼垂青。”

    “可笑,多可笑,他就在这个时候捅来一刀,明明确确说他想拥有的其实是你。注意他用的是拥有,多高贵的词。我简直觉得荒谬透顶,你才十三岁,黄毛丫头,他怎么会看上。呵,再看看现在的你,像一颗熟透的桃子,任谁都想咬一口,我只能说佩服他,有眼光,在你青皮毛蒂的时候就能看中。后来我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在豪宅子里头住满数个月,耀武扬威一番,再拿着支票和房产证滚蛋。”

    “所以,你是被我卖给了他。五百万加一套小三百万的房。现在房价可能不止。我拿了钱就想啊,估计当初也是他做了手脚,所以才没人敢要我。他是给过我第二种选择,可那是死路一条,走不通。陪他演场戏也好啊,好过我走投无路把你卖个折本价。就当你和我是同样命运,刚结个骨朵就被人折去,此生再莫想要开。可我万万想不到,这一番阴差阳错,被人从坟墓里头掘出来鞭刑一次的是我,成全出来的却是你。”

    “成全了你……”章凤姿仰起头,用手盖住眼睛,笑声从口鼻腔里一声声哼出来,手拿开,泪却生了一脸。她把手机打开,轻声说,“他想必是急了。让我听听他的声音,听听他,又肯为你开什么样的价。”

    手机刚搜索到信号,电话就打来了,章凤姿打开扬声器,钟闵的声音有点沙哑,“喂?”章凤姿握着手机,仿佛一颗烫手山芋,发抖。那边焦急说,“让我听听她的声音!”

    章凤姿哼了一声,不知道在嘲笑谁。她对着手机仿佛一个对讲机,“久违了。”

    那边显然不愿意多谈,“她好不好?”

    章凤姿瞄了眼,章一的胸口剧烈起伏。“好。”

    那边依旧说,“让我听她的声音。”

    “好。”

    章凤姿走过去,捏章一的脸,“说话!”章一不开口。

    “说话!”

    “……”

    手机里头的信号声滋滋响,在她的脑子里放大再放大,她突然两指成钳,逮哪掐哪,下死劲地掐,“叫,快叫!”恨不得将手指全部□那腻滑的肉里去,撕下一块才好,“叫!你跟他上床是怎么叫的?快叫给他听!”手在白皙上落下乌青或深紫的痕迹,不能满足,她要将那满眼深深浅浅的红一个个盖满。

    电话里的男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隐隐想象得到,只有苍白地怒斥,“住手!”

    终于有闷哼从章一的喉咙里传出来,不是呻吟。电话里的声音满是伤痛,“乖,别哭。”

    章一的泪流得更凶。章凤姿垂下手。

    “开价。”

    章凤姿将一绺发别到耳后,慢条斯理说:“我知道你有钱,可我偏偏不要你的钱。”

    “什么条件,只要你提。”

    “你想她吗?还想要她吗?那你就过来抱她吧。只怕你不敢。”

    那边没有一丝犹豫,“好,我来。”

    章一哭叫起来,“不要来,不要来!”章凤姿捂住她的嘴,“半个小时候后你进来。记住,只是你一个人。若你还想要个囫囵个的章一,就叫你的人别动。要知道,我手下那几个可是亡命之徒,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那么,我也警告你,千万别做傻事。”

    章凤姿笑,“听听这话怎么说,我可是她妈呢。”电话挂断,她呆了半晌。然后往隆冬走去。

    隆冬连人带椅躺在地上,章凤姿将他扶起来,蹲在他面前,盯着他的脸,“小冬,你知道刚才电话里的男人是谁吗?”

    隆冬的脸变成一片死灰。

    “呵,跟章一上床的男人,你恨吗?”她伸出手去,似乎想抚摸他的脸,“别难过。恨的人不止你一个。事情根本不该这么发展。……小冬,喜欢章一,阿姨让她给你做老婆怎么样?”她站起身,去什么地方取出一个小瓶,走回去,“来,喝了他,阿姨给你们做主。”

    隆冬的嘴被捏开,试图摆脱。那是什么,是毒药吗?章一叫起来,“你要给他喝什么?”

    章凤姿顿了一下,“对,就是要这样相互关爱才对。”手下用力,隆冬发出被惨杀的叫声,那一小瓶液体灌进了他的喉咙里。

    “半个小时……你来,我送你一份大礼。”

    ……待续

    手丢开。隆冬觉得胃里燃起一股火苗,那火苗越腾越高,将他的五脏六腑熏得漆黑。是毒药,是毒药!他抽一口气,使劲往外呕,呕了数下,头软软耷下来,清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滑,还有舌头,被呕出了一半,剩一半挂在那。

    死了,他死了!章一的脸吓得苍白,连尖叫都忘记发出。章凤姿走过去,手里还捏着那个小瓶。章一仿佛受了电击除颤,身子两头蹦起来,好似死了的人又活过来,拼命要躲。这个女人要药死她,她要药死她!

    章凤姿勾起笑,很满意。她停下来,摇摇瓶,恍然大悟说,“噢,没了。”她将瓶子抛出去。抬起章一的脸,“怕吗?”

    怕。她不过是个孩子,她怎么不怕,她的亲生母亲好似入了魔,只要她死!她平日里被那个人宠得骄纵,都快忘记了什么是真正的怕。她不过是个刚修得人形的小妖,被他一味的宠,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现在,内丹被人握在手里,只要用力一催,就要神形俱灭,她怎能不怕?可是……内心深处仍在祈求着什么,是在等待谁的救赎吗?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请快一点,快一点,我……很想你。

    章凤姿看着她。没有哭,到底是怕还是不怕。这张脸,细细看,其实跟自己大不相同。一寸寸审视,要在这张脸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其实只有眉。一般的淡而直,有种天生的娇怯感。然而就是在这一点上,也不完全相同。因为章一会在哭或者某种激动的时候,沿着眉骨生出淡淡的红,仿佛细瓷宫灯,透过白的灯罩以及上头描绘着的眉黛般的远山一点点晕开来,是一种深闱的诱色。就像现在。她方才是哭过的。伸出手去,就在即将要碰到的时候停住,那颜色,只要碰了,就是要沾染指尖的。

    章凤姿心中的恨卷来一个高浪迎头打来。药效应该开始了吧,毕竟剂量不小。

    隆冬想从椅子上挣开来。他的脸涨红,额上全是汗。

    章凤姿问他:“热吗?”

    隆冬喘着气,眼神涣散,挣扎,椅子腿一阵哆哆嗦嗦地响。

    章凤姿轻笑,“傻孩子,力气不能用在这上面。”她伸手想去试试他的温度,隆冬张大嘴去咬她的手。

    章凤姿吓了一跳,缩回手,“不知好歹。”

    隆冬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我咬死你!”

    “你不光不会咬死我,还会谢谢我。”章凤姿不远不近站在隆冬够不着的地方,“知道你喝的是什么吗?”

    隆冬极力忍着牙关打颤,句不成句,“你害我……死了也不放……过你。”

    章凤姿嗔怪,“你这孩子!我怎会害你,我给你喝的那可是好东西。那是催情剂,俗称春 药,你懂吗?它能点燃你心中的小火苗,给你冲动和力量,让你做想做的事。有多少人爱它!你看看章一,她躺在那,身子又细又白。你不是喜欢她吗,不想对她做点什么吗?不用顾虑,她已经被人睡过了,不在乎多你这一次。她可是你心爱的人,你看看她身上的痕迹,难道不想在上面留点什么吗?”

    隆冬的眼神一点点积聚起来,腹中的火烧得旺了,四处蔓延,长长的火舌头从喉咙管里往外伸。他费力地咽下一口口水。躺着的章一……梦里的章一……那天晚上在他面前脱掉短T投进他怀里的章一……火烧得更旺了,他浑身的肌肉贲起来,叫嚣着:动作吧,动作吧……

    有人在这时候解开围禁,体内有无数东西奔腾着急于宣泄。

    章凤姿扔下解开的绳子,“去吧。”

    好像是因为在椅子上呆得太久,隆冬忘了如何起身,死守在那,“不!”

    那边的章一也被吓得傻了。她不敢弄出一点响动提示自己的存在,恨不得化在空气里。

    章凤姿挑眉,“不肯?果然是好孩子。”她冷笑一声,“那么,我就把机会交给其他人,表演给你看怎么样?只要我拍拍手,他们就进来,到时可没让你后的悔!”

    两掌相对,“我拍啦?”

    隆冬从椅子上挺起来,高叫:“不!不!”

    章凤姿将他一推,“快点!”

    隆冬朝章一走过去,红着眼,嘴唇干裂。章一再也忍不住,一声声叫:“隆冬!隆冬!”要将这个丧失心智的人唤醒。

    隆冬觉得身体里的火球要爆炸开来,章一裸 露在外的是冰肌玉骨,他正需要的。他扑上去。

    章凤姿一绺头发掉下来,她也不管,取出早已准备好的DV,调焦。嘴里念念有词,“你来吧……叫你知道什么叫脱离掌控……”

    镜头里的女孩在尖叫,男孩四下其手。章凤姿冷笑,果然是毛头小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吗?要不要指导指导?咦?他在干什么,不解衣服解绳子。

    解绳子!

    章凤姿扔下手里的DV,冲过去,“臭小子,你做什么?”

    隆冬从对面反冲过来,抱住她,大喊:“章一,快跑,快跑!”

    章凤姿从头发里看到章一穿起裤子,四下环顾,伸手去掀黏在身上的隆冬。哪知他力气大得出奇,疯了一般不撒手。章凤姿叫:“来人,快来人,抓住她,别让她跑!”

    脚步声响起,章一不知手脚该怎么动。隆冬死死抱住章凤姿,“跳窗户!跳窗户!”章一扑过去,往下看,是三楼!隆冬撕裂嗓子,“跳!快跳!”章凤姿眼看她爬上去,突然生出一股蛮力,将隆冬掀开,他的身子撞在什么东西上,仿佛钉住了,章一喊:“隆冬!”隆冬剩余的力气成了最后一喊:“跳!”有人进来了,还有章凤姿,他们从不同方向朝章一扑过去,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姿势,丧心病狂的。章一将眼一闭,她宁肯死,宁肯死!腿一腾,身子头重脚轻地栽下去。

    “钟闵!”

    正文20 白 菜(有更)

    钟闵看着床上的女孩。一辈子都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情景。

    钟氏旗下的医药公司选址拟建生态园区,城郊有个游乐场面积大小周边环境等条件都是再合适不过的。因人流量小,又受到新兴游乐场的打压,加之管理不善,业主早就想卖掉,奈何不是出价太低,就是嫌占地太广,一时脱不得手,偏自己又无资金开发,接到说钟氏大老板亲自来看地,恨不得焚香沐浴斋戒相迎。

    那天正好是国庆大假,游客前所未有的多。秋老虎的天,人多,因此显得更热,一行人走了一段便心浮气躁。那业主生怕惹财神爷不快,便提议说坐电瓶车。钟闵没说话,助理看出他的意思,便让司机把车开进来逛一圈得了。开玩笑,坐电瓶车挡不了日头,还被人当活宝看。

    车开来,停在路障外头。业主抹把汗,弯腰伸手说“请”。建筑脚跟下窄窄一溜阴影,钟闵走在底下,其他人不敢近身,有一星半点的太阳光都恨不得替他挡去。但是,他们只顾太阳光去了,谁也没预料到斜刺里窜出的一道人影。

    “嘭”,轻微的,闷闷的响。

    那小女孩留着短短的男生头,闷脸撞进钟闵怀里,往后退一步,看到手里的可乐几乎全部泼在对方的衬衣上,忍不住“噢”地惊呼一声。将纸杯往地上一放,掏出兜里的纸巾去揩酱色的可乐渍。业主抽了口气,那衬衣,一看便知是立体剪裁,名家设计,他一路不敢直视,低头瞄到纽扣式样独特,上面分明有小小的“g”字。

    那女孩揩了两下,不济事。那边有人远远地喊:“章一,票买到没?我们马上排到了。”她回头应一声,“就来!”她撞到的人很高,自己不及他肩膀,她仰头往上看,看得到他的下巴和喉结,镀上了太阳的金边,从时空里头立体出来。她把纸巾包往他手里一塞,“这个给你,我买过的最贵最好的纸。”丢开手跑了,跑了两步又回来,捡起纸杯,“对不起噢”,再跑开,眨眼便看不见了。

    钟闵捏着纸巾包,塑料纸透出纸巾上头的花纹,粉红粉蓝的爱心和小熊头。他微微仰头看,天空也被人刷刷两笔描上了粉,凝固着的像果冻,透明的,甜蜜的。他用手按了按方才撞过的地方,有东西黏住了皮肤,而皮肤,黏住的是心。

    直接回公司,他只说了三个字:“另选址。”而那个入不敷出的游乐园,划归了钟氏,大肆整修,保留到现在。

    章一醒过来,床单、墙壁连带消毒水的气味都是白的。只有昏死过的人才知道,醒来会觉得最后的事情发生在睁眼之前,极短暂的间隔。

    她没有死。她见到了她最渴望见到的人。她伸出手,他把头低下来让她抱住。在跳下去的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何武侠小说里的人临死都会暗叫“吾命休矣”,因为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待毙,反倒有一种坦然。但是她,往下生出的却是无止境的生有可恋。就是在那一霎那,她叫出来了,心底最深最深的名字,那个自己最依恋的人。

    她把嘴凑到他耳边,一遍遍叫:“钟闵,钟闵……”此前她从未叫过他名字,但是现在仿佛是叫过了千百次,她理应这样叫他的。她仿佛是上了瘾,或是想把以前没叫的补上,一声声的,没完没了。

    他终于吻住她。最后一丝尾音化在他们的舌尖。不单是吻,还交换津液,仿佛是鱼,窒息着相濡以沫。

    过了很久,他们分开。有医生进来做肢体检查及功能评定。从意识开始,问了些考小孩子般的问题,她一一答了,然后是各种反射试验,有要做肢体动作的,她始终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医生说了几次她也不听,只好他来哄着,做完立刻又拉着。渐渐觉得烦,她只想和他呆着。那医生却仍旧继续。

    最后,终于发现不对劲。

    医生问了什么,她突然一闪念,“我的腿呢?”

    钟闵把她的手放过去,“这不是?”

    她愣了一下,傻了一般,“我的腿,没感觉。”下一秒,见鬼一样大叫:“我的腿废了!”她整个人像一颗炮仗,被拉了引线,一段沉寂后爆炸开来。她疯了一样,将钟闵狠狠推开,抽出枕头打他,打医生。

    她哭出来,绝望地,边打边叫:“我成了汪绿萍!我成了烂白菜!我成了赔钱货!你走你走,趁早走!没了腿,不如让我死了罢!何必假惺惺在我跟前现眼!”她干脆闭上眼,恨不得溺毙在黑暗的窟窿里。她成了废人了,他只是在可怜她!她不要他的可怜!

    钟闵迎着她挥舞的枕头,抱住她,“不会的。不管你变成什么,你都是这世上我唯一珍爱的。”

    泪太多,她眼睛都睁不太开了。“你骗人,你骗人!你总是说谎话来哄我。我跟以前不一样了,不能走,不能跳,连正常人都比不上,你必定是不要我的了。”没有腿,他会爱一个废人?她几乎是在咆哮,“你走,你走!”

    他见她又开始挣扎,只好不断吻她,拍着背心肝宝贝地哄着。“乖,这只是暂时性的。不信你问医生。”

    她果然在他怀里慢慢安静下来。转头问医生,“我会好吗?”

    这下医生简直是难做了。见这个阵仗,无奈说:“会恢复的。”至于恢复多少,那就说不定了。

    =====================待续

    她看看医生,又看看他,“真的?”

    医生点头。他那是保守说法,不见得有错。见她不发作了,赶紧说:“先把检查做完好吗,一会去楼下拍片,我们会以最快速度研究出最好的治疗方案,这样康复疗效会大大增加。前提是你必须积极配合。”

    都这么说了,如果是因为自身问题复原不了就太不应该了。她“唔”了一声。

    但是做下肢反射试验和脑膜刺激征时,医生很轻地说了个“阳性”,她已吓得哭出来,尽管她不知是好是坏。后来医生不说话了,旁边的住院医自然看得明白,只管记录。她看这样默不作声,更觉他们是心中有鬼,有意瞒着她,虽忍着不哭,吓得却更厉害了。

    她现在是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就要胆裂。去拍片,要坐轮椅,她只要钟闵。他把她从床上抱起来放到椅上,蹲下来问有没有不舒服。她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肩头哭。明明是那样简单的事情,做不到。她早上还能奔跑如飞。那样绝望,她的人生从此变成灰色。

    面对这样的她,他能做什么。他能轻轻松松管理那么大的公司,养活十数个企业的上万名员工,面对她的眼泪,生出的却只是绝望。那种绝望叫眼睁睁,叫无计可施。捧起她的脸,吻她的眼睛,她的嘴,“宝贝……宝贝……”你受苦了,宁愿所有伤痛加诸于我,只要你好好的。

    做完影像学检查,回病房,她已经累了。跳楼摔伤,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迎头又是一个沉重打击。护士来给她挂上水,她想睡,拉着他的手,说:“不许走。”

    “嗯,我哪都不去。”

    眼皮子要阖上了,突然又睁开,“隆冬呢?”

    “也在医院,没有危险。你睡吧。”

    她张张嘴,还想问什么,但是没有。闭上眼很快睡着。

    他当然知道她想问的是谁。忍不住皱眉,却发现小丫头的眉毛也是微蹙着的。表情松下来,这个动作她是何时学会的?伸手去抚平,她睡得那么沉,没有一点反应。

    有人进来了,脚步很轻。是林致,不过一天时间,弄得灰头土脸。

    钟闵把阿姨叫进来,外加特护,两个人一刻不停地盯着。他和林致走到这一楼的阳台。

    昨夜下过大雨,今天果然是好天气。医院连走廊都是冷冰冰的,光鉴照人,一路伸到阳台,一接触阳光,上面被人踩上去的沉重立刻像气体一样蒸发开来。阳台上堆满了盆花,失了原先的气味,妄想着陪衬,医院里总是不缺这一类东西。护栏外的天很蓝,很干净,更遥不可及。

    林致掏出烟,叼在嘴上,打火。熟能生巧,他做这几个动作不过几秒钟时间。钟闵制止他,“她不喜欢我身上有烟味。”

    林致点头,把烟取下,狠狠戳在一旁的花叶子上,“滋”地穿出一个烟窟窿。烟熄了,他也不管,任它挂在上头,索性转过身,靠在阳台墙上,看它是燃起来还是掉下去。

    “那孩子怎么样了?”毕竟他救过章一。

    林致叹口气,“撞在钢筋上,是墙没敲干净。刺破了脾,大出血,再晚一点就不行了。昏了很久,一直在抢救,刚刚醒过来一次。见到晋川,在氧气罩子里说,‘爸爸,你不是……’”林致下意识抽出烟,想到什么,又塞回去,“我第一次见到他流泪,抓着儿子的手,一遍遍说‘爸爸不是,不是……’。那孩子总算是听到,一松气,又昏死过去。”

    “兵荒马乱。他不肯离儿子半步,我从没见到他那个样子,眼里是执念,只要他儿子醒过来,其它,都看不见。”

    林致的声音哽了一下。“我从病房里出来,一直在想,如果这一切是错,那么究竟是谁的错。我知道他现在脆弱,我想回去陪着他,但是我不敢。我怕看见他那个样子,我会痛。他是一盏残灯,灯油已尽,燃着灯芯,是儿子在给他续命……但是他不知道,我的命也是续来的……如果他完了,我也只有死。”

    林致仰起头,有什么东西被吞咽下去的声音很清楚。过了很久,他问:“那个女人你打算怎么办?”钟闵居然让她取保候审。

    “我自有打算。”无数的绿植和建筑在视野里穿插,望不见天的尽头。“我不会再让章一受到伤害。任何人都不行,想都别想。”

    正文21 空 心

    章一睁开眼,像小婴儿一样四处张望,见到他在,张嘴叫:“钟闵。”

    钟闵走到床边,“醒了?”见她不清不楚的,又被她刚才那一声叫得心里发软,忍不住俯下身去吻。说是吻,更像是吃,把她的唇与舌含在嘴里细细地品,轻轻地咬。他喜欢她叫他的名字,拖一点尾音,软软地叫出来,撒娇一般的底气不足。

    她已懂得怎样回应。不过是有学有样,却能将气氛一点点推高,尽管还是青涩的。就像现在,这个吻已经有些忘形了,更似舞台剧的前奏,帷幕里头有无数的动作想要呈现。他的手放上她软软的乳,即使是躺着,形状也是很好的,揉,力道并不轻,再推起来一把握住往上捏,似乎想要更好的。另一手已从衣服下摆伸进去了,手指点下火热,皮肤冰凉地颤栗。她搂住了他的脖子,头微微离开枕头,从她那小小的口腔里形成负压,努力将在里头席卷的东西往更深处吸。但是不行,身心俱是空洞,她开始怀念他给的重压。他本来是怕压着她的,却发现她有意引他来压着。这是她在主动,尽管很细微,他却不能挥霍。身子附上去,腰不期然撞上了什么东西。

    是护栏!

    他动作一顿,她把头一偏,唇分开了。眼泪冒出来。

    这里是医院!她躺的是病床!身体有一半是废的,纵然再想投入,它也是废的!他心里也是难受的吧。他的眼是垂下来的。其实他有很长的睫毛,挡住里面最脆弱的部分,到底是伤到了,那沉沉的黑,没有碎,但是看得见无数道裂痕的。他那般小心翼翼拭去,是怕泪水划伤了她的脸么?何必如此,真的,现在的她,什么都给不了他。

    泪流得更凶了。一生的泪究竟有多少,一下子流干吧,这最没有用的东西。可是流不干也止不住,他拭不过,有些手忙脚乱了。用力地逼,逼回枯萎的心,泪里的盐分渗进去,明明是死了的心,却还能感觉到痛。那就痛吧,好过见到他眼中她不愿意见到的东西。

    她清清喉咙,“我睡了多久?”

    他松了口气,“晚上九点了。”

    “睡了这么久?”

    “也不是太久”,不过三四个小时。又问,“饿吗?”

    手上的针头早被拔去了。她感觉了一下,然后说:“有点。”

    “我让他们送过来。”

    饭菜很新鲜,没有被保温桶捂过或者回锅的迹象,送来不过三五分钟时间,一样样置在病床的小桌板上,她也没问是怎么做到的。

    钟闵问她:“吃哪样?”

    她扫一眼,都是做的很清淡的。她拿起汤匙,“先喝点汤好了。”哪知他接过去,舀一匙,送到嘴边吹一吹,再送过来,“张嘴。”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的难以想象,平日里那样严肃的人,做出这样的动作。还好他没有张口说“啊”,不然自己怕是要惊掉下巴了。她笑个不止,他估计是怕洒出来,赶紧把汤匙重新搁回碗里。她喘着气说,“我坏的是腿,手还是好好的呢。”说完,立时意识到什么,不出声了。

    本来现在人人都忌讳提这个,尤其在她面前,结果倒好,她自己无意说出来了。他腾出一手来摸摸她的头。她现在是敏感时期,说什么都是错,他只有尽量用肢体语音的无声来胜有声了。她一见他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于是勉强笑着说,“其实,没关系的,不承认或是自欺欺人都没用的。早点接受也好,事实已如此,就当作是我人生的一种新状态。”

    他的脸色不见得有多好,因此她笑得更难看了,“你看,就连观音菩萨都有数相,鱼篮观音,送子观音,千手观音。如今我是半残章一,说不定哪天又变回原来那个章一了。”

    他脸色数变。终于把碗放下,搂她入怀。她会在乎他的感受了,会说谎话来安慰他,这是……懂事了吗?但即使是,他也不开心,他不希望她对他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以前,现在,哪怕是将来,他都要实实在在掌控她的心,即便是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都逃不过他去。他说:“医生已经向我介绍过治疗方案了。治疗越早越好,因此明天正式开始。刚开始可能有点困难,一定要坚持下去。他们,虽然有经验也有信心,但始终无法对我打包票,我想,是不是换家医院,免得耽搁了。”

    她的脸贴在他胸前,声音闷闷地,“这已经是最好的医院了。”

    他搂着她紧了紧,“国内康复水平未臻一流,我们去香港,去国外。”

    她蹭了蹭,像是在摇头,“好不了的,去哪都治不好。”

    “泄气了?刚才的话果真是骗我。”

    “……说给你听,也说给我自己听。”她的手刚好放在他心口上,感受到他的心跳“怦怦”地。她突然说,“我大吵大闹的时候,你很讨厌吧。”

    他在她头顶呼出笑意,“你想听什么回答?”

    她说:“最真实的回答。”

    他顿了两秒钟,然后说:“你是大吵大闹,有我冷静自持,是淌眼抹泪,有我手足无措,即使是作威作福,也有我无限纵容。哪怕再多,无数样的你会生出无数样的我,而那无数样的我中的每一个,都是爱着对应着的你。”

    她半天没说话,没动。他的心跳稳稳传到手掌下,再传到她的脉搏,最后传到她的心脏。似乎是受到干扰,她的心跳乱起来。最后她终于抬起头,许是憋得太久,脸红红的,二话不说,伸手往他鼻子招呼,点一下说“长长鼻子”,连点数下。他只是笑,不躲也不还手。

    她到底是脸皮薄,况且他以前从未说过什么爱她的话。她以为他是不会说花言巧语的,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随性,并且喜欢对她用动作的。但是现在,他说了,说得轻轻松松,好似她才是应该不好意思的那一个。实际她的确是害羞了,如果他说的是喜欢又还好一点。见他目光灼灼的,不肯放过她一丝的反应,于是赶紧转移话题,“……我吃饭了。”

    ====================待续

    吃了一口,他问:“凉了吗?”

    她嘴里喊着食,含混地发出否定的声音。他也没有再喂她吃的意思,只是坐在旁边静静看着。

    身体实在是虚弱,明明饿了,胃口却不见得多好,心底压着大石,还有他看着,能吃得了多少。见她不吃了,他也没劝,叫人收走了。

    一静下来,脑子就忍不住想东西。他拿了个什么东西在她眼前一晃,又藏在身后。

    她几乎是颐指气使,“拿来。”

    他忍住笑,“你这是什么态度。”

    她又说一遍,“拿来。”她是病人,理应嚣张。

    他不跟她计较,把东西放在她手上。是碟片,星际宝贝。

    她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勾勾手指,等他凑过来,在他耳边说,“谢谢你。”

    他拍拍她的头,像拍一只小动物,“乖。”再过去放碟。

    有了那一群活宝,整个屋子里的气氛都轻松活跃起来。史迪仔总是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但每次又能阴差阳错地大团圆结局。那个大鼻子的蓝色外星动物,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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