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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春郊试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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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峭料,暖呼呼的被窝里,香香地睡着一个小仙女。
人生第一爽利之事,便是睡觉,俗俚说得好:早早睡、晚晚起,又省油光又省米,睡觉时啥都甭管、一切免听,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是什么,帝王仙佛,随心所欲,正因如此,娟儿很喜欢睡觉,她唯一担心的事,便是梦里太快活了,以致自己一觉不醒。
军师来了么?、嘘小声些别吵醒她耳边呜呜鸣叫,似有飞蚊叮扰,娟儿恨恨掩耳,转朝右侧来睡。
她长得怪可爱的、是啊军师的两个徒儿,就属她天真蚊子如影随形,转过了脸,依旧嗡嗡扰响,娟儿提起了棉袄,盖住了脑袋,奈何顾此失彼,盖住了脑袋,赤脚便露了出来,感觉挺冷。正缩脚间,突然脚趾热热的,像是被叮了一口。
嘿你别摸她的脚军师会生气的、我是怕她着凉蚊子骚扰赤脚,又叫又叮,脚趾脚踝无处不叮,似乎颇为兴奋,娟儿脚趾挣扎,蓦地暴吼一声:喔喔喔喔喔喔!
娟儿怒吼了,反手抽出长剑,凌空便是一斩,嗡地大响过去,半空飘下几丛稻草,悠悠荡荡,落到了地下。
娟儿咦了一声,却也清醒过来,只见自己睡在一堆稻草上,身上盖着丝被,四下却堆满了破旧杂物,转看后方,却有一座关帝爷的神像,原来自己睡在一处破庙中。转看庙门外,阳光普照,却已是正午时分了。
昨晚是元宵夜,满城百姓提灯夜游,有的打马吊牌,有的掷骰子,一个个通宵达旦,不亦乐乎。娟儿却甚命苦,整夜都在寻访琼芳的下落,也是她一路向北,眼看安定门大开,索性便来到北郊试马,最后还睡到破庙里,一夜好眠,直至日上三竿才起。
北京别的没有,破烂庙宇最多,近年天荒地旱,朝廷把钱都拿去打仗了,自是无钱修缮,也是香火钱一年不如一年,和尚道士便挂单到大庙里,以致于大庙愈大、小庙愈破,便让娟儿多了些栖身之所。
娟儿二十七八岁了,自也不是第一日闯荡江湖,平日睡破庙、打野食,自也熟门熟路。
她伸直了手臂,正哈欠间,却又听背后传来细琐话声:军军师你来啦?
破庙无人,哪来的说话声?娟儿大吃一惊,不待反身过来,身子向前一滚,长剑后掠,一招倒卷珠帘,守住了背心要害,随即使开飞濂剑雨,剑风嗡嗡大响,正要飞身起跳,却见背后一座高大神像,正自俯望自己,却是关老爷了。
娟儿咦了一声,左右瞧望,没见到人影,料来是自己睡迷糊了,眼看关老爷还在望着自己,忙还剑入鞘,双手合十,虔诚拜道:关老爷在上,弟子娟儿昨夜在此借住一宿,感谢您的照护。
她盈盈拜倒,只想许几个愿,偏偏脑袋不好,想了半天,也不知该祝祷什么,正呆傻间,忽见庙柱刻着一幅对联,正是青灯读青史,仗青龙郾月;赤面秉赤心,乘赤兔追风。
一见赤兔二字,娟儿欢容起跳,喊道:大红脸!大红脸!你在哪儿啊?拎起了地下丝被,急忙奔出殿外,正喊间,忽见一处破烂厢房,门窗已落,满地的木屑稻草,里头却躺了一只大红脸,暖呼呼地睡着。
娟儿扑了过去,笑道:大红脸!原来你在这儿啊!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大红脸啡啡骇然,惊吓睁眼,待见是无知少女来了,便又闭上了眼,呼呼鼾睡。
娟儿骂道:日上三竿!还睡!快起来!快!挥手拍打,揍儿子似的驱赶起床,听得啡啡苦鸣,大红脸终于起身了,砰地一声,撞到了厢房门楣。
大红脸是一匹马,高头大马,身长并同马尾,直达十二尺,马首离地近乎一丈,奔跑起来好似朝霞东升,不消说,这是一匹赤兔马。
看这赤兔无愧神驹之名,寻常马儿多是立着睡觉,以免猛兽偷袭,走避不及,这赤兔马仗着脚程快,睡觉时却是平躺横卧,咻咻打呼间,不忘把脑袋枕上了稻草堆,十分香甜。无怪会睡迷糊了。
娟儿昨晚深夜出城,来到北郊试马,骑的正是这匹赤兔马,眼看它快逾闪电,大喜之下,便为它选定一个神气好名,称作大红脸。娟儿俏脸发红,兴奋道:大红脸,我一会儿带你去见琼芳,让她羡慕羡慕,你到时可得争气些喔。
大红脸肚子饿了,哪管琼芳是谁?便走到院子里闻闻嗅嗅,偏偏满地荒草,不见蔬果,心情自是苦闷,却听娟儿笑道:贪吃鬼,早晓得你饿了,瞧,这是什么?大红马懒懒抬眼,惊见娟儿手中红亮亮的,竟然拿了一只苹果,顿时啡啡欢然,娟儿笑道:别急,先驮我回京吧,等到了姊夫家,爱吃多少,就有多少。
翻上马背,将苹果串到了剑上,正要笑吟吟地指向南方,忽然肩膀让人拍了一记,娟儿回头一望,惊见背后站了三只鬼,一只青衣鬼,一只短颈鬼,一只暴牙鬼,三鬼列作一行,兀自阴森森地招手,道:娟
闹鬼啦!娟儿大哭呼救,忙把长剑向前一挥,喊道:快逃啊!苹果现身,红马发狂似地狠追,几番奋力扑咬,却都还差了半寸,不知不觉间,便已奔出了数里。
娟儿天不怕、地不怕,最是怕鬼,岂料夜路走多必碰鬼,竟然真个撞鬼了?天幸自己骑的是追风赤兔,一路腾云驾雾,苹果也风雷电掣,不住追咬间,两旁景物倒退而过,连奔十余里,苹果却还是安然在前,不远也不近。
赤兔马乃是神物,料来鬼魂便会飞翔,也是追之不及。娟儿余悸犹存,喃喃地道:方才那是什么啊?会不会是我眼花了?正放松间,耳边却又听到:娟
娟儿俏脸苍白,回头去看,惊见树林里竟飞来一只青衣鬼,不忘朝自己招手,霎时凄厉哭叫:怎么又来啦!大红马本已咬住苹果,正闭目啃嚼间,突然屁股一疼,让娟儿刺了一剑,吃痛之下,哀声悲鸣,便又化作了一道红电,绝尘而去。
这只赤兔马天生反骨,要它跑,它便停,令它缓,它偏急,只是无论如何反骨,屁股痛还是知道的,这会儿全速奔驰,但觉风势狂暴,卷起十丈尘烟,宛如一道旋风,娟儿却还觉得不足,兀自哭喊道:救命啊!鬼来啦!鬼来啦!
狂风扑面如刀,赤兔马全力奔驰,四蹄若飞,不过一眨眼时光,便已来到一片旷野,已距京城不远,娟儿认清楚了方位,正要朝安定门而去,却忽然揉了揉眼,咦了一声。
放眼望去,北城下一片旗海,神策、神威、神恩、神德,营帐层层迭迭,连绵几十里,正中一座大营,立着一面威武巨旗,红底金字,上书勤王,不知有几十万人在此。娟儿自是张大了嘴,满心骇然:这这是怎么回事?
看昨晚元宵热热闹闹,百姓夜游,万户祥和,岂料一个晚上过去,竟有大军入城?正呆看间,猛听马蹄隆隆,百来匹快马半路截来,喝道:什么人!
娟儿不单怕鬼,也怕坏人,大惊之下,忙夹紧了马腹,侧拉缰绳,赤兔马偏过了身子,顿时斜行避开,蹄下却仍隆隆飞驰。背后传来怒吼声:还跑!快快下马受检!否则立斩无赦!
听得坏人口气凶残,娟儿更是俏脸苍白,霎时连催缰绳,直朝安定门驰去,只消能遇上一队正统军,那是什么也不怕了。
赤兔马脚程快绝,不过眨眼时光,便已逼近城门口,娟儿高声呼救: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城外有土匪啊!正喊间,忽听前方嗤嗤连声,无数箭羽横空而来,拦住了去路,随即四面八方涌上了无数骑兵,已将娟儿团团围住。
娟儿吓得花容失色,才晓得城门也被土匪盘据了,眼看退无可退,只能握住了腰间佩剑,哪知手指一触剑柄,便听刷地一声,几百柄刀枪指住了自己,直吓得她双手举起,颤声道:不要一名兵卒奔上前来,怒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携带兵器、在此游荡?
来人凶神恶煞也似,娟儿自是暗暗害怕,低声道:我我是小老百姓,家住京城,想想要进城去那兵卒喝骂道:大胆!下马说话!赤兔马极有灵性,一听主人受辱挨骂,顿时激动不已,啡啡狂叫间,便欲上前冲杀,娟儿忙拉住了它,慌道:别动、别动。
双方僵持起来,娟儿不敢下马,却也不敢突围,只缩在马上发抖,众兵卒慢慢缩紧了包围,赤兔马却是鼻中喷气,左蹄连连顿地,只等着冲阵夺路。
众兵卒使了个眼色,霎时大喝一声,一涌而上,娟儿尖叫一声,还不知该不该打架,城外却传来一声断喝:且慢。砰地一声炮响,大批骑兵飞驰而来,簇拥了一面军旗,号曰豹韬,一名校尉策马进前,淡淡地道:姑娘,你这马很是稀奇,打哪儿来的?
娟儿怯怯地道:这这是姊夫赠给我的那校尉哦了一声,道:你姊夫?他姓啥叫谁?娟儿低声道:他姓伍,双名定远。乍闻此言,满场兵卒都是为之一惊,人人交头贴耳,议论不休,那校尉深深吸了口气:你你没玩笑?娟儿怯怯地道:没没有,我师姐是艳婷。那校尉越发惊疑了,忙驾马回阵,过不多时,大军向旁分开,阵中行出了一员金甲大将,神情一派威严,沈声道:你是伍大都督的家眷?
俗话说:官越大、脸越长,眼看这人板着一张冷脸,一张脸比赤兔马还长了几寸,想来职级必高。娟儿小心翼翼,点了点头,低声道:是,我叫做娟儿,我我想进城去,可以么?那大将道:姑娘可携有文碟符令?娟儿茫然道:没没有
那大将摇头道:那可不行。便是伍都督亲来,也得有令牌验身。烦请姑娘下马,随我回营。娟儿见他说得威严,自也不敢反抗,正要乖乖下马,却让人握住了手,低头一看,却是先前那校尉来了,他仰起了头,微笑道:姑娘,让我抱你下来吧。
娟儿低声道:不不用了那校尉笑道:客气什么?看你的年纪,也不是第一回让男人抱吧?娟儿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话,猛听啡啡暴鸣,赤兔马发怒了,后足使劲一蹬,听得啊呀一声惨叫,那校尉滚了出去,摔得鼻青脸肿。
***混蛋!两旁兵卒暴怒道:正统军要开战了!大家上啊!一时刀光连闪,腰刀长枪重戟纷纷出笼,那赤兔马却也不怕,便朝群马冲撞而去,却听当当连响,兵器一发荡开,面前多出了一名青年,看他身穿黑袍,腰系红带,双手微微握拳,却是伍崇卿到了。
大红脸遇险,小红脸立时现身,娟儿大喜若狂,正要出声喊叫,伍崇卿却举起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即挡到了兵卒前,从怀里取出一张状纸,淡然道:这是兵部签发的文书,允我等自由进出北门。请军爷放行。
那金甲大将道:你又是谁?娟儿心下振奋,正要为崇卿吆喝姓名,却见他使了个眼色,道:小人姓张,是西域回来的镖师,马上这位正是贱内,咱俩要进城办点事,盼军爷给个方便。
那金甲大将察看状纸,沈吟道:通西镖局?她怎说自己是伍大都督的家人?伍崇卿道:内子身上有病,脑筋有时不大清楚,请军爷们不必理会。
那校尉苦哼哼地过来了,道:疯婆一个,有病早点去看大夫,知道么?伍崇卿道:小人知道。娟儿听这帮男人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自是心下恼火,无奈身处险地,有口难言,也只能闷吞了。
那金甲大将点了点头,交还了文书,道:管好你那口子,京城里严禁快马奔驰,要是踏伤了行人,少不得吃上几件官司。伍崇卿称是接过,道:多谢诸位。
金甲大将更不打话,兜儿一声,率众向东而去。城门守卒便行上前来,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进去了!城下人潮汹涌,又是人、又是车,伍崇卿默默低头,一手牵着马儿,一手推开行人,便领着娟儿进城了。
一夜过去,京城竟变了一个样,看城门下人山人海,出城进城都得受检,自是挤得水泄不通,两人一马走几步,停半晌,举步维艰。娟儿怕自己惹祸,只能乖乖坐在马上,不敢吭声,伍崇卿本就是少话的人,便只默默牵马前行。
好容易挤出了北门,已至钟鼓大街,不复见受检队伍,伍崇卿抬头便道:姨,没事了。下来吧。话声未毕,却听娟儿大怒道:什么没事了?伍崇卿!谁是你的贱内了?又是谁的脑袋不清楚?你给我交代明白!
眼看娟儿发脾气了,伍崇卿便道:姨莫气。这是权宜之计,方才若不这么说,咱们恐怕进不了城。娟儿怒道:胆小鬼,看人家是勤王军,就成了缩头乌龟!你还算伍定远的儿子么?
伍崇卿道:同是武人,何苦相互为难?娟儿大怒道:什么武人?方才那人轻薄我,你都置之不理么?伍崇卿自知理亏,当即躬身歉然:是我不好。姨,我扶你下马吧。
正要搀她下来,娟儿却冷然道:你走开,不许碰我。
伍崇卿自知叫不动她,便取出一块铁牌,送到娟儿手里,轻声道:姨,记得把这东西收好,一会儿若遇上了官军,便让他们查验。知道么?看他年纪虽较娟儿为小,说起话来却是老气横秋,直如大哥也似。交代了几声,正要离开,却听娟儿喝道:等等!不许走!哼地一声,便从马背上纵了下来,坠入崇卿的臂膀里,便让他抱了个满怀。
娟儿轻功高强,上下马背岂须外人搀扶?此时自是卖乖了。她倒在小红脸的怀里,倚着他的雄壮胸膛,任人勾抱腿弯,两人目光相对,娟儿忽地俏脸飞红,想起贱内二字,忙挣扎站起,娇嗔道:好你个伍崇卿!方才怎么会在城门现身的?说!你是不是偷偷跟着我?
伍崇卿咳道:我有点事,刚巧路过北门,没想撞见官军围人,便过来察看。听得官军二字,娟儿也紧张了,忙道:对了对了,这些兵马是干什么的,怎么都跑进城里了?
伍崇卿道:他们没和你说么?朝廷正在演军。娟儿茫然道:演军?为何要演军?
伍崇卿淡淡地道:要谈这些军国大事,赶紧去问我爹吧。他怎么说,你怎么听便了。
娟儿什么都谈,就是懒得谈军国大事,便又哼了一声,道:别说这些废话了,快说,你昨晚上哪儿去了?伍崇卿有些烦了,每回他遇上了娟姨,总要东拉西扯,查案似的纠缠不清。随口便道:我和朋友喝酒去了。娟儿心下怀疑,哼道:什么朋友?男的还是女的?伍崇卿拂然道:姨,你吃饱了撑着?每日里打听这些事,不觉得无聊?
娟儿大声道:我就是无聊!快说,你和谁喝酒了?正逼问间,忽见伍崇卿的衣领竖起,遮住了颈子,倒似什么新奇少爷打扮,颇为新颖。她瞧了瞧,便提起脚跟,掀领来看,却不觉啊呀一声惊呼:你你怎么伤成这样了?
伍崇卿伤得不轻,只见他颈边裂开一道口子,长达两寸,彷佛一条红蜈蚣,虽用勾线缝上了,望来仍是狰狞可畏。她又惊又怕,再看小红脸的手脚,或皮开、或肉绽,竟也满布伤痕,新缝不久。慌道:崇卿!你你昨晚到底干什么了?伍崇卿道:我说过了,我和朋友喝酒去了。娟儿大急道:胡说!喝酒怎能喝得一身伤?
伍崇卿道:喝酒时难免闲聊,闲聊时难免吵架,你说我是狗,我骂你是猪,反正大家一言不和,这便打杀起来了。娟儿颤声道:你你又惹事了,可曾打死人了?伍崇卿道:放心,在座有位朋友精通医术,只消人头没落地,他都救得活。
娟儿出身九华,门中多有前朝医书,学都学不完,听得伍崇卿称赞外人医道高明,自是不乐意,她哼了几声,细细来看崇卿颈边缝痕,却见针线细腻,整整齐齐,宛如女红做工,不觉愕然道:你你这朋友是个女的,对么?
伍崇卿叹道:又来了。娟儿哼道:什么又来了?我就是要问明白!快说!你的情人究竟是谁?是不是琼芳?正追查间,伍崇卿却打了个哈欠,看他好似一夜未睡,神色困顿,伸手拍了拍大红马,突然双眼圆睁,愕然道:赤兔马?
娟儿双眼发光,大声道:小子,总算发觉啦!忙搂住了马颈,欢容道:我跟你说吆,我昨晚在羊市大街偷苹果吃,没想这大红脸就来乞食了,还一路跟着我,像是认娘一样,稀奇吧!娟儿只消高兴起来,总是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伍崇卿点了点头:这就叫无巧不成话吧。
娟儿笑道:对对对,姨还要问你一件事,是不是有句话叫人什么什么,马什么什么赤兔的这话莫名其妙,谁人能懂?伍崇卿却似心有灵犀,耸肩道:这话别问我,去刑部问吧。娟儿茫然道:刑部?去那儿干啥?那里的人有学问么?
伍崇卿本还要说,闻得此言,忽又默然道:说得也是。去了也是白去,不过多洒几滴泪罢了。他不再多言,便把缰绳还给了娟儿,道:姨,路上小心,我得先走一步了。
娟儿皱眉道:你要去哪儿?伍崇卿道:我整晚没睡,得找个地方歇歇。
娟儿大喜道:好啊,我也正要回家呢,来,咱俩一齐走吧。拍了拍马鞍,道:上来吧。
崇卿小时最爱与娟儿并辔,长大之后,二人还不曾共乘一马,正要唤他上来,伍崇卿却是脸色微变,道:姨,你等等。
喝地一声,纵上了一座楼房,娟儿暴怒道:又逃啦?要你共乘一马,是要你的命了?
看宋通明、祝康每日巴望着搂纤腰,岂料让崇卿同缰共辔,却闹得落荒而逃?她越想越气,提起裙脚,正要飞身而上,伍崇卿却又纵落下地。娟儿红了眼眶,大声道:好啊,有了相好姑娘,便不要姨了!说!你到底和谁好了,是琼芳、海棠、还是崆峒派的黄巧云
正吃醋间,却见伍崇卿四下张望,八成想顾左右而言它,忍不住恼火道:我和你说话哪!你究竟在忙什么?
伍崇卿定了定神,咳道:没什么,只是方才你背后有个影子,像是在窥看你,忍不住便过去查查。陡听此言,娟儿笑容发僵,脸色发白,身体发寒,蓦地纵体入怀,尖叫道:鬼啊!
伍崇卿咳道:姨,快松手。咱俩这样抱着,让人看了笑话。娟儿颤声道:不行,那鬼老是缠着我,得借你的阳气避一避。看伍崇卿多管闲事,这会儿便遭殃了,他无可奈何,只得作势抱了抱娟姨,安慰道:别怕,我查过了,屋顶上空无一人。方才八成是我一时眼花,做不得准的。娟儿胆战心惊,道:真的么?
伍崇卿淡然道:凭我的眼力,天下有几人瞒得过我?不信你回头瞧瞧。
娟儿听他说得神气,多少放心几分,当下小心翼翼,回头张望,果见四下房顶空空荡荡,唯有白雪霭霭,哪来的鬼影?她松了口气,笑道:真是活见鬼了,自己吓自己,差点吓死哪。转过身去,正要夸赞小红脸,岂料背后道路坦荡,这少年却又不见了?
娟儿狂怒道:又跑了?真把我当成傻瓜么?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喊道:伍崇卿!给老娘滚出来!赤兔马脚程绝快,双眼一睐间,便能奔出百尺,谁知伍崇卿真能藏,不知躲到哪去了,娟儿气愤不过,便提起长剑,自在街上搜查四骂:小红脸,你和琼芳好了,以为我不知道么?劝你快些出来,否则我便把这事告诉你爹娘,让你这辈子永无翻身之日
她沿途叫骂,骑的马儿又高,四下百姓自是大为惊讶,不知哪来的虎婆在此敲锣打鼓,寻汉撒泼?正围观间,娟儿突觉背后一凉,传来阴森低唤:娟
鬼啊!娟儿双手高举,大声哭叫,正要策马逃难,却听一人道:娟姑娘,你还好么?娟儿定睛急看,来人两尺美髯,形貌清隽,不是雨枫先生傅元影是谁?霎时飞身下马,纵体入怀,大哭道:傅师范!有鬼跟着我!救命啊!救命啊!
傅元影不似伍崇卿那般魁梧,抱起来单薄些,只是这人脾气好,样貌雅,枕在怀里别有滋味,正比较间,却听四下传来嘻笑声,抬头急看,左右百姓指指点点,八成把她当成了白痴,娟儿脸上一红,还不及说话,便听傅元影道:娟掌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听得掌门二字,娟儿俏脸更红,这才想起自己已是一派之长,如此当众大哭,逢得男人便抱,日后传入师姐耳中,非杀了她祭祖不可。忙放开了人,嚅嚅啮啮地道:原来是傅师范啊你你要去哪啊?怎么也在这儿?傅元影道:我刚从北门进来,这便回紫云轩。
娟儿支支吾吾,满面晕红,忽又想到一事,忙道:对了对了,你找到琼芳了么?
傅元影道:找到了,她在杨五辅家中。娟儿大喜道:她在杨家?她她什么时候和杨肃观混熟的?傅元影道:这就不晓得了。反正杨大人托人传话,说少阁主昨夜去了他府上,甚是平安。
昨夜琼芳负气离家,不见踪影,惊动国丈府的老老小小,听得琼芳人在杨家,娟儿自也放下了心事,只不知她是何时与杨家上下结交的,倒是值得查上一查。正想间,街上忽又奔过一队快马,听得为首军官喝道:让路!让路!
傅元影拉住了娟儿,将她带到了一旁,转看队伍旗帜,见是北平,这回却是姊夫麾下的北关四镇来了,娟儿喃喃地道:怪了,怎么军马都进城了?到底怎么啦?
傅元影道:说是演军,却也不像。究竟内情如何,你恐怕得去问伍爵爷了。娟儿嗯了一声,道:傅师范,你会怕么?
傅元影轻轻地道:正统朝也有十年了,要垮早垮了,岂能撑得到今日?
活在这风雨飘摇的年头,谁没见识过一些大事、谁又没有自己的故事?娟儿难得沉默,她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又听傅元影道:娟姑娘,城里有些乱,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府吧。免得你师姐担忧。娟儿哼道:我师姐多忙啊,老公、儿子、女儿,样样要紧,哪来心思记挂我?
傅元影笑了笑,道:什么话?似你这般好姑娘,天下谁不记挂?这话一说,娟儿立时低下头去,脸上微红,心里却甜甜的甚是受用。
面前的傅元影不是普通人,他是华山门下第一美男子,年轻时与宁不凡、古梦翔、吕应裳并称为华山四少,四人中以他脾气最好,长得也最俊,不知多少妇女爱着他,只是这人却也古怪,平日只将妻儿藏在京郊,不见外人。娟儿认得他虽久,却也没见过他的妻子。
二人牵着马,自在街上走着,娟儿忽道:傅师范,你老婆长什么样子啊?什么时候让我见见?傅元影笑而不答,径道:娟姑娘,你要回都督府,还是随我去紫云轩?娟儿道:我我想去找琼芳。傅元影微笑道:也好,那你先和我走吧,吃过早饭再去。
娟儿大喜道:好啊!傅元影为人最是周到,当下托着娟儿的腰,将她扶上马背去了。
正要替她牵住缰绳,却不由咦了一声:这是赤兔马?
娟儿最爱便是这句话,一时眉花眼笑,道:是啊,我这就是赤兔马,厉害吧?傅元影微笑道:真难得了。这是伍爵爷赠给你的?娟儿哼道:我姊夫最小气了,哪会送我东西?正要出言埋怨几句,却又想起了正经事,忙道:对了对了,你老婆叫什么名字,快跟我说吧。
傅元影忍不住笑了,摇头道:娟姑娘,内子只是个乡下人,上不了台盘的。娟儿更好奇了:你老婆是乡下人?真的假的?她姓啥名谁?你怎么识得她的?你俩有孩子么?
连珠炮的问话中,却见傅元影驻足下来,道:峨嵋山的人。
娟儿咦了一声:什么?你老婆是峨嵋派的?傅元影伸手一指,道:看那儿。娟儿顺着指端去望,街边竟倒了几名汉子,都是四十来岁年纪,或趴或躺,身上却都带了剑,一柄柄形制狭长,赫然是峨嵋山的佩剑。
此地已过钟鼓大街,一无军卒、二也没什么百姓,谁想地下却躺了几个峨嵋门人。娟儿惊道:这些人怎么了?被杀了么?想起城内大乱,自己又遇鬼,心下立感不安,正要下马察看,却听呕地一声,一名汉子吐出了大堆秽物,吓得赤兔马人立起来,其余汉子闻得臭味,便也一一趴倒在地,开喉倾吐,一时大街上呕声此起彼落,蔚为奇观。
娟儿张大了嘴:这些人喝醉了?傅元影掩鼻道:是。世风日下,什么武林败类都生得出来,娟儿皱眉道:这这峨嵋不是门规森严么?什么时候这般胡闹了?傅元影道:昨夜是元宵,想是放纵了些。怪不得人家。
峨嵋山分佛道两宗,佛门便是四大名山之一的报国寺,至于武林里惯称的峨眉派,则是位列七十二洞天之一的虚陵太妙洞天,掌门姓严名松,乃是武林里的老字号,没想徒子徒孙却成了这个德行。
娟儿是九华弟子,傅元影是华山长老,都与峨眉上下无甚交情,看了几眼,正要掉头离开,却听远远传来说话声:贼厮鸟你亲爹这话声说不出的怪异,非但不男不女,甚且辨不出老少,嘶嘎粗哑,偏又高亢尖锐,还带着湖北嗓音,娟儿咦了一声:谁在骂人?
放眼望去,却只见了一排醉汉,呕吐不止,谁有余力说话?偏偏骂声不绝传来,却又不见人影,娟儿听着听,不觉发起抖来了,颤声道:又又来了么?今日不知何故,始终阴魂缠身,正害怕间,却听傅元影道:来瞧瞧,是这玩意儿说话。
贼厮鸟你亲爹你亲爹、贼厮鸟!耳听话声益发洪亮了,娟儿微微好奇,策马跟上,惊见地下倒了只八哥鸟,摇头晃脑,歪歪斜斜,一边挣扎拍翅,一边骂着粗口,好似喝醉酒了。正惊奇间,傅元影却又扶起了一名男子,看他手提三节棍,也是个吐得满身的,却是湖北高手阮元镇。
湖北阮家与华山是世交,这阮元镇更是弟子们口中的阮叔叔,素有忠义门人之称。眼见一人一鸟倒在地下,酒气冲天,傅元影自也不能置之不理,便拍了拍醉汉的面颊,道:元镇兄,醒醒,我是傅雨枫。那阮元镇睁开醉眼,瞧见了傅元影,不置可否,待见娟儿坐在马上,睁着圆圆的眼睛打量自己,大腿颇为浑圆动人。霎时啊地一声,扑了过去,捧住娟儿的新靴子,嗯嗯狂吻。
这阮元镇侠名在外,岂料醉酒之后,竟成了啃脚狂徒?娟儿花容失色,还没来得及尖叫,陡听啡啡马鸣,赤兔马已是勃然大怒,想自己背上驮的东西,全都留着自己用,竟还有人想分一杯羹?提起前蹄,便朝阮元镇脑门踩下,娟儿大惊道:别乱来,要踩死人了!
轰地一声,地下踩出了一个窟窿,天幸阮元镇功夫不差,便急急躲开了,傅元影怒道:元镇,你搞什么?一世侠名都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阮元镇怅然若失,呆呆望着娟儿的小脚,叹道:一世侠名,百年英名,全都是假的只有酒色才是真的
贼厮鸟!你亲爹!你亲爹!贼厮鸟!那八哥鸟飞了起来,兴奋叫嚷,一人一鸟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了,傅元影道:元镇,你喝醉了,走,我扶你去歇歇。
阮元镇叹道:我没醉,我清醒得很雨枫,劝你别再装大侠了鬼来了、鬼已经来了,咱们快去嫖妓吧再迟就来不及了傅元影皱眉道:什么鬼来了?听得这个鬼字,满街峨嵋汉子竟也一个个相偕起身,焦急道:快快快!快去嫖妓了!迟了就来不及了。
哈哈哈哈哈!阮元镇突然仰天狂笑,拔腿狂奔,余人也追随在后,一发钻入了小巷,宛如失心疯一般。
娟儿与傅元影都傻了,不知这阮元镇是借酒装疯,还是撞见了照妖镜,竟然原形毕露了?娟儿暗暗害怕,道:傅师范,他他说什么鬼啊神的,是什么意思啊?傅元影摇头道:谁晓话还在口,忽然神色大变,左手紧握剑柄,目光紧盯娟儿背后,如临大敌。
傅元影是华山剑士,眼光厉害,看他凝气动杀,定有所觉。娟儿哭丧着脸:傅师范我我的背后有有什么傅元影瞧望良久,便放开了剑柄,道:没事,我眼花了。
伍崇卿眼花,傅元影又眼花,世上哪来这许多眼花之人?眼看傅元影掉头离去,娟儿却仍忧心忡忡,她低下头去,理了理花裙,忽见地下影子有些古怪,凝目一瞧,竟然多了一个头!
这一惊非同小可,娟儿骇然转头,背后却是空无一人,低头再看地下,却又是明明白白的两个头,她掩住了脸,惨然道:鬼来啦!
啊呀一声尖叫,指甲抓出,痛得赤兔马啡啡惨嚎,霎时化作一道红电,隆隆马蹄中,赶过了傅元影,眼见路尽头有座大宅邸,府门洞开,便狂风似地扑了进去,飕飕连声,撞开了竹林竹叶,啡地一声,跃过假山,娟儿也惨叫一声,头下脚上地摔了出去。
九华掌门,身价在此一刻,只见她半空一个回旋,转回了头上脚下,膝间微屈,双臂略开,便如小仙女般轻巧落地。她提起袖子,擦了擦冷汗,喘道:吓死人了,整日闹鬼
正害怕间,忽然背后让人拍了拍,地下影子更又多了一个头,霎时怒嚎道:和你拼了!拔剑而出,一招倒卷珠帘,正要将恶鬼斩为两半,却听背后传来惨叫声:救命啊!
刷地一声,长剑挥了个空,娟儿定睛急看,却见面前一人手提铁扫帚,弯身闭眼,啜泣害怕,岂不是华山垫底门生,扫把福是谁?
陈得福,人称扫把福,乃是华山玉清的扫地长工,娟儿定了定神,这才晓得赤兔马慌不择路,居然闯入了紫云轩。
琼府是正统朝第一权贵世家,宅邸自是辽阔无际,身处院中,入目所及,尽是松涛竹林,假山泉水深藏林中,若隐若现,可不过一墙之外,便是繁华北京,当真是闹中取静。
赤兔马没来过这等好地方,自是东瞄西望,四下寻找仙果来吃。娟儿也不去拉它了,忙道:陈陈得福,没伤到你吧?陈得福也是惊魂甫定,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确信并未掉落,方才寒声道:没没事,娟娟姑娘,你怎么来了?
娟儿不好明说自己撞鬼,便只靠在树上,擦汗喘息:我我还在找琼芳陈得福嗯了一声,便也没多问,他上下打量大红马,低声道:这这是什么马啊,个头好大啊。心下好奇,来到红马臀边,便想攀上去,却听赤兔马鼻中喷气,后蹄抬起,一招回马枪,便朝小人物踢去,娟儿大惊道:别乱来,会踢死人的。
马眼看人低,看这赤兔马果然骄傲自负,绝不让猥琐之人骑乘,眼看陈得福跌坐在地,娟儿便安慰道:别难过,我这马是赤兔马,性子坏些。不是故意欺侮你喔。
陈得福讶道:什么?这就是赤兔马?走到大红马跟前,茫然张望:不像啊。猛听啡啡暴鸣,赤兔马人立起来,便要将之踩死,娟儿吓了一跳,慌道:别乱来!别乱来!
拉开了陈得福,喘道:你你在竹林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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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得福低声道:我的小黑犬不见了。娟儿讶道:小黑犬?那是什么?陈得福怯怯点头:我昨晚从红螺寺捡回一条黑狗,好生活泼,谁晓得一觉睡醒,它却不见了,我在竹林里叫了它一早上,它都不出来说话间擦了擦红眼,好似无限神伤。
陈得福人缘不好,日常多与牲口为伍,娟儿自也深知,忙道:别难过了,我我帮你找吧。娟儿平日乐于助人,更何况此时恶鬼缠身,最须有人陪伴,便搀着扫把福,行入了竹林,放声高喊:小黑犬,你在里头吗?快出来啊!
竹林黑影幢幢,幽静深暗,娟儿越喊越是小声,就怕有恶鬼窜出,突然之间,竹林里传来之声,绿影微动,娟儿吓了一跳,便躲到陈得福背后,颤声道:什么什么声响?
林间传来低吼声,竟有野兽悲鸣不止,似垂死、似痛苦,说不出的难受。陈得福颤声道:小小黑犬你怎么了?拨开竹林,狂奔而入,娟儿害怕发抖,便也蹑足随行,来到近处一看,惊见地下趴了两只大花熊,下头那只体型较小,哀哀悲鸣,上头那只身形巨大,狺狺低吼,目露凶光,不忘咬住同伴的后颈,摇动身子。
看这两头花熊黑白相间,体型肥胖,眼圈似给人揍了一拳,颇为憨厚可爱,谁知竟也学人家猛兽大欺小?娟儿呆呆看着,只见大的那只兴奋咆哮,小的那只无助可怜,宛如师姐欺负师妹,一时触动了自己的心事,忙俯身捡起竹子,厉声道:放开它!
大花熊毫不理睬,身子摇得更快了,耳听小花熊悲鸣更烈,娟儿大喝一声,举起竹子便打,突听吼地一声,小花熊竟尔露牙狰狞,咬住了绿竹,吓得娟儿倒退一步,颤声道:别误会,我我这是在帮你啊!
大花熊好似烦得很了,斜目瞧了瞧娟儿,转身走开,小花熊急忙追来,在它身旁苦苦挨磨,似在求恳什么。陈得福也感觉惊奇了,正要靠近细看,却听小花熊暴吼一声,吓退了陈德福,随即叼来了大批竹子,放到大花熊面前,二熊闷闷坐下,握住了绿竹,低头猛啃。
好怪啊陈德福与娟儿瞠目结舌,看这花熊乃是猛兽一类,谁知居然学起和尚茹素,真不知是何方异兽?正要近看观察,却听竹林间又传来低声喘鸣,二人急急回头去看,又见了两头梅花鹿,一只体型较小,倒于地下悲鸣,一只头顶鹿角,傲然压住同伴,兴奋喘息。
娟儿皱眉迷惑,不知紫云轩的牲口为何这般古怪?正猜疑间,忽见四下百花盛开,迎风而舞,草地里蝴蝶追逐,树上小鸟高歌嬉戏。娟儿啊呀一声,醒悟道:春到了!
元宵一过,万物迎春,自也到了草木繁殖时节,只见熊压熊、鸟迭鸟、花追花,个个满头大汗,忙碌不休,娟儿呆呆看着,脚下慢慢进前,忽然身边传来哀声低鸣,她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去看,这回却见到了一只铁笼子。
坚固的大铁笼,里头必然囚禁了什么东西,凝目来望,却见了一只美丽大狗,毛光色泽,纯白洁净,抬头仰望自己,似在求恳什么。
汪!背后传来狗叫声,娟儿咦了一声,转头去看,只见铁笼旁蹲了一头小兽,却是小黑犬来了。
小黑犬目光发直,口涎横流,直瞅着铁笼深处,美丽白狗也是羞涩哀鸣,似想出笼相会。娟儿噗嗤一笑,自知可以做月下老人了,当即道:扫把福,快来瞧瞧你的爱犬,真丢人呢。
说了几声,不闻应答,回头一看,惊见背后的陈得福目光呆滞,也在痴痴望向自己,眼神竟与小黑犬有些相似。娟儿颤声道:你你想干什么?
立春时节,万物迎春,小黑犬尚知节气循环,何况陈得福一个活人?扫把福颤巍巍地走近,娟儿脚步急退,砰地一声,撞着了铁笼,霎时笼门不请自开,小黑犬欢扑而上,美丽白犬也是含羞出笼,陈得福更是敞开双臂,大笑奔来,娟儿大骇道:走开!去!去!
正驱赶间,猛听一声霹雳大吼,场内人兽全吓醒过来,娟儿回头急看,惊见竹林深处行来两头短毛猛兽,长约五尺,足掌粗壮。不由寒声道:这这是藏獒
獒犬兄弟来了。父老相传,乌斯藏饲养神犬,名为藏獒,双犬连手,足与狮虎匹敌,最是厉害不过。兄弟俩行经铁笼,突然见到美丽白狗,顿时目光呆滞,停步不动,美丽白犬则是急忙转头,深怕招惹恶犬。
小黑犬生气了,猛力吠叫,死命驱赶恶犬兄弟。两头獒犬却是呜呜低吼,暗示好狗不挡路。眼看双犬越逼越近,这会儿便恼起了陈得福,听他大吼道:大胆!这是咱们的地盘!
反手提起铁扫帚,就着狗脑袋拍下,猛听吼地一声,藏獒张巨口,咬住了扫把毛,奋力一扯,嚼了几嚼,当作鸡毛般啃着。
都说狗眼看人低,眼见獒犬目光残暴,陈得福怕了起来,忙道:娟姑娘救命
正想藏到娟儿背后,却见一个苗条身影翩然远走,不是娟儿是谁?大事不好,这下陈得福也只能向爱犬告别:小黑犬,性命要紧你你自求多福吧靠山纷纷垮台,小黑犬悲鸣一声,自知大势已去,正要仓皇逃命,却见藏獒兄弟包围了美丽白狗,舔舌兴奋,不怀好意。
小黑犬骤然停下,汪汪几声,奋勇奔回,陈得福大惊道:傻子!不要乱来啊!汪地一声,獒犬兄弟露牙狰狞,飞扑而上,将小黑犬咬在地下,当作破布袋啃着。陈得福大惊大悲,喊道:娟姑娘!救命啊!喊了几声,却迟迟不见人影,只能大喊道:九华掌门!快救人哪!
掌门二字一出,娟儿也红着脸回来了,想她是一派之掌,与少林灵定、武当元易、峨嵋严松同为正派首脑,倘使打不赢一条狗,日后如何在武林里立足?刷地一声,拔剑出鞘,大声道:大胆双犬!以为我小时候被狗咬过,便还怕着你们么?快放开它!
獒犬狺狺低吼,目露凶光,娟儿哼道:干什么?比眼睛大么?告诉你,一会儿我若生起气来,你们便要被杀了,你俩若是死了,你们的爹爹妈妈岂不伤心?爷爷奶奶又怎不掉泪
眼看娟儿唠唠叨叨,满口废话,也不知打是不打。陈得福又惊又气,就怕小黑犬要归天了,正慌间,忽见竹林里走出一对巨兽,正是花熊夫妇出来了,忙放声呼救:来人啊!救命啊!
乍见狗只打架,花熊夫妇颇为好奇,便来驻足旁观。獒犬兄弟心生不满,不过低吼一声,便吓得花熊夫妇滚跌在地,好似毛球相拥。陈得福嘿地一声,没料到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正情急间,忽见林里搁了几只大铁笼,想必养了厉害角色,忙飞奔而去,将笼门一脚踹开,瞧瞧能否起死回生。
吼吼吼!笼中传出霹雳吼啸,笼中行出庞然大物,脑袋大如水缸,身长十尺,血盆巨口,脚掌径如海碗,兀自长了满颈鬃毛,不正是传闻中的佛国猛狮!
国丈府里地灵人杰,有仙鹤、有孔雀、有梅花鹿,另有吃竹子的大花熊,都是祥瑞之物,却不知为何养了吃人狮子?眼看猛狮出阵,花熊夫妇魂飞天外,拔腿便跑,其速直追赤兔马。娟儿也急急攀上了竹林,一路跳着走,陈得福则吓得昏晕在地,一问三不知。
低吼声中,狮子成群结队而来,先闻了闻地下的陈得福,又舔了舔铁扫帚,随即目光一转,瞧见了两头獒犬,霎时排开阵式,转瞬将獒犬兄弟包围。
全场共有八头猛狮,一头公,三只母,另还有四尾幼狮,即使婴儿年纪,个头也与藏獒相当。强敌到来,獒犬兄弟却也不怕,自管放开了小黑犬,怒目而视,狮群也是利爪全开,这儿威武昂藏,乃是佛国神兽,那里却是骁勇善战,万犬之王,双方相互对峙,各自低吼示威,随时暴起发难。
吼、嘶两边吼了半天,忽听远处传来喊叫:小福、小喜,吃早饭了。
听得这个福字,陈得福睁开双眼,正要高声答应,却听汪汪两声,藏獒兄弟摇起了尾巴,欢喜掉头而去。
狮群获胜了,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王者之风也。陈得福大喜过望,正想上前致谢,却见八头狮子还盯着两只小东西,舔舌垂涎,想来也要吃早饭了。
可怜的小黑犬,甫脱狼吻、又入虎口,以一敌八,情势竟比适才还凶险。美丽白犬吓得飕飕发抖,动弹不得。眼见狮群益发逼近,小黑犬咆哮一声,飞扑而上,美丽白犬则是掉头就跑,听得汪地一声,狮爪拍出,小黑犬倒飞而出,撞于树上,如烂泥般摔在地下,再也不动了。
小黑犬!陈得福大惊大悲,也是犬马恋主,顾不得危险,一个健步奔出,抱住了小黑犬,反身便跑。狮子见猎物窜逃,顿时怒吼咆哮,直追而来。陈得福受惊哭喊:救命啊!
正危急间,听得马蹄隆隆,听得一人喊道:抓紧我!抬头急看,一人胯着赤兔马,直朝自己奔驰而来,却是恩公来救命了,陈得福大哭道:干娘!话声未毕,已让娟儿拦腰抱起,听她频频呐喊:大红脸!快跑!快跑!
狮子分头包围而来,赤兔马纵使天生反骨,也知道要逃命了。刹那间迈开四足,一路腾云驾雾,飞出了竹林。二人一马正喘息间,忽听一人道:搞什么?居然在院里骑马啊?
娟儿回头急望,只见身旁有座房舍,一名矮胖老者手上拿着油条、赤足散发,正是华山双怪之一的肥秤怪,陈得福大哭道:师伯祖!快来救命!有狮子追着咱们啊!
肥秤怪愣住了,随即放声大笑:国丈府里有狮子?当我是傻瓜么?娟儿惊道:真的有!就在竹林里!肥秤怪打了个哈欠,走入竹林,喊道:狮子在哪儿啊?快出来让我瞧瞧吧。
吼地一声,一头公狮半空扑来,直吓得他魂飞天外,忙窜入屋中,惨叫道:师弟快逃命啊!大狮子来啦!房舍里传来算盘怪的笑声:国丈府里有狮子?当我是傻瓜么?
咆哮之中,八只狮子追入了屋中,但听房里轰轰震响,间杂狮群怒吼、双怪惨叫,料来性命不久长了。
双怪人缘不好,死了也是活该。仗着两个老的投身喂狮,少男少女便脱身了。陈得福抱着爱犬,眼见它奄奄一息,浑身是伤,不由哭道:小黑犬,都是我害了你对不起
娟儿骂道:哭什么?有我这个九华高手在此,还怕没人治病?药材收在哪儿?快带我去找!
陈得福愕然道:你你会医术么?娟儿拂然道:忘了我是谁么?我可是九华掌门啊!
陈得福嚅嚅啮啮,虽不知此言是真是假,但总之死马当作活马医,也不失为一条生路,忙道:西院有座库房,咱们门里宝贝都收那儿。应有药材可用。娟儿道:走!快带我去!
二人翻上了赤兔马,奔过了花圃,已见一片红砖房,陈得福忙道:看,就是这儿了。
近几年西北乱事频仍,华山上下怕给战火波及,早将门中珍宝移送京城安放,便就近收于国丈府。娟儿放开了赤兔马,任它在院里游荡,自朝库房奔去,只是大门上了锁,连推带撞,却还打不开。她嘿地一声,正要提剑断锁,陈得福忙道:别乱来,后头有路可以进去。
奔到了屋后,只见陈得福踢开木板,现出了一处狗洞。娟儿讶道:这洞是打哪来的?
陈得福道:这是毒脚仙挖出来的。他脚癣烂得厉害,有时晚间发痒,便会来库房里偷药。
说着说,便自行钻了进去,娟儿也随行在后,一路爬了进去。
钻过了狗洞,面前真是一座大库房,橱柜层层迭迭,瓶瓮杂物,堆满一地,另有些古旧书籍,陈得福指着木柜:药材都收在这儿,你你快替小黑犬治病吧
娟儿见药材琳琅满目,人中白、人中黄、水丁香、太子参,不胜枚举,也是怕错用了,忙道:等等,我先背背口诀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合十,低诵道:九华医经第一章、神农百草舍命尝灵丹岂在月宫里、青草亦能治百伤丹桂熬煮红花果、其效比如人参果
这九华龙吟阁过去位于地藏道场,专与冥府作对,号称天下医道之最,自开派以来,屡出圣手,或自号医神、或自称鬼医,历代无数经书遗下,娟儿接任掌门以来,师姐便也命她背诵经典,以免绝学失传,至今已背了一大本神农经、一小本黄帝经,只消想起一条药方,必能使小黑犬药到病除。
讥讥呱呱的诵经声中,小黑犬气息渐黯,已要归西了,偏偏娟儿还在那儿神农尝百草,从开天辟地时背起,陈得福暗暗咒骂,便自行开启橱柜,打算找些元神强心散来用。
华山过去是丹鼎八派之一,门中自有丹药古方,虽比不上九华龙吟阁的手段,却也有些口碑。如治胃疼的华云散、防伤风的养阴丸,都算滋补名药,尤其这元神强心散得来不易,据说是由灵芝、人参、何首乌等药材熬煮而成,西北大户人家多有备用,传说死人服用后,也能复活半晌,分派遗产后才死,小黑犬若能服上一剂,纵给煮成一锅狗肉,怕也能汪上几声。
翻箱倒柜中,元神强心散不知给收到了何处,陈得福屡寻不获,眼看脚下有几只橱柜,忙蹲身下来,打开察看。
一股灰尘扑面而来,陈得福不觉打了个喷嚏,只见橱柜里满是杂物,都是些锅碗瓢盆,破衣旧裤。好比天隐道人生前用过的筷子,还有他种田时用过的锄头,总之破铜烂铁,应有尽有。
华山是天下第一古怪门派,当年天隐道人谢世,也只留下一堆破纸,并无一句遗言交代,其后本门高手清查遗物,却惊觉废纸里藏了一套绝世剑法,便是威震当今的三达剑,长老们震惊之余,也是怕他另有秘笈流传,便将他的遗物一一收起,不敢扔弃。余波所及,前代一切破烂也都给当成了宝贝,棉裤、臭袜、夜壶,全都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就怕引来外人劫夺。
武林里便是这样,什么破铜烂铁都有秘密,便扔出一块狗屎,怕也能引发武林浩劫。
陈得福捏着鼻子,拿起了一只夜壶,望外倒了倒,咚隆一声,真滚出了一团黄屎,虽已数百年了,仍是臭气熏天,却不知是天隐道人的遗物,抑或是哪位高人所为?
陈得福暗暗咒骂,不知自己前辈子干了什么好事,竟然投入了华山门下?忙将黄屎一脚踢开,正要再寻丹药,却听汪地一声,小黑犬突然张开了嘴,咬住了黄屎,低喘满足。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小黑犬命在旦夕,依旧不忘本性,陈得福叹了口气,摸了摸小狗的脑袋,自知这是它最后一点心愿,便也不忍阻止了。
正难过间,忽听门锁轻响,竟似有人进来了。陈得福吓了一跳,自知库房乃是禁地,不得擅闯,便抱起了小黑犬,藏到橱柜后头。待要提醒娟儿,她却还在背诵经书,好似傻瓜一般。正焦急间,屋内脚步细细,慢慢走进了一人,低声唤道:若林、若林,你在这儿么?
若林二字是吕师伯的号,再听这嗓音带了浓浓的广南腔,岂不是吕家三兄弟的老娘谢嫣嫣到了?
这谢嫣嫣出身广东鸳鸯门,使一对判官笔,外号广南一枝花,据说她学武天资极高,少女时便威震广南,击败过不少成名高手。不但武功远在父兄之上,连吕应裳也自愧不如。若非当年出嫁生子,断了修行,说不定早就与宁不凡、卓凌昭等人并肩,成了天下第五大宗师。
当代女宗师现身,随时大开杀戒,陈得福心下大惊,正等着娟儿失风被捕,屋内却迟迟不闻喝问打斗声。偷眼去看,却见屋角多了一只大竹笼,想来娟儿情急生智,提起竹笼望自己身上一罩,打算掩耳盗铃一番。
都说傻人有傻福,谢嫣嫣若有所思,居然便让娟儿蒙混过去了,她朝屋内走了几步,低声道:若林若林你在这儿吗?我不生你的气了你快出来啊
眼看谢嫣嫣脂粉未施,外头草草罩了件棉袄,好似整夜未睡,她喊了几声,不闻应答,想也知丈夫不在此间,便又叹起气来:怎么搞的,到底去了哪儿难道在避着我么
叹着叹,忽又发起嗔来:好,你不肯回来,那就一辈子别回来!不然看我怎么对付你!
要作神仙眷属,先作柴米夫妻。只不知吕师伯又干了什么好事,居然惹火了师伯母?
正呆看间,忽听脚步声响,大门里又走进了一人,那吕伯母顿时娇声哭喊:若林!正要飞身相拥,却听门口传来讶异声:小嫣嫣?你怎么在这儿?
陈得福躲在橱柜后头,虽没见到来人的面孔,却也晓得是琼府的家臣许南星,否则吕伯母这般岁数,谁敢称她为小嫣嫣?
谢嫣嫣见来人不是丈夫,便又幽幽叹了口气,细声道:是你啊许大哥许南星皱眉道:小嫣嫣,你来库房做啥?谢嫣嫣忍泪道:人家在找若林。
许南星讶道:什么?若林还没回来?谢嫣嫣哽咽道:我等了他一整晚,都没见到人。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皮又一直跳总觉得有鬼听得这个鬼字,屋里竹笼微微发抖,天幸谢嫣嫣心有旁骛,许南星又没练过武功,自也无人发觉。听得许南星笑道:你多心啦。若林昨晚是和官差一块儿出门的,哪能生什么事出来?
吕伯母叹道:许大哥,清早唢呐吹得好响,西郊那儿还有鼓声你都没听到么?
许南星爽朗豪笑:放心,那是演军,我早问过啦。吕伯母哼道:是么?那何大人为何带着家当出城?许南星咦了一声,道:何大人出城了?这这我倒不晓得
自黎明以来,京城异象频传,又是西郊响唢呐,又是大军过街头,稍有见识的,莫不大感惊疑,只是世人千百种,有先知先觉者,亦有后知后觉者,至于不知不觉者,便属娟儿、许南星这类人,纵使京城大火,怕也以为朝廷放了烟花,美不胜收。
正说话间,突听门口一声轻响,这声音来得无影无踪,之前全没听到半点脚步声,陈得福心下一醒,暗道:傅师叔来了。
门口有人现身,谢嫣嫣便也察觉了,霎时激动哭喊:若林!你可来了!这回不顾一切,纵身入怀,紧紧抱住了门口男子,呜呜哭了起来,却听那人道:嫂子,你认错人了,我是雨枫。
谢嫣嫣抬头一看,发觉自己枕在傅元影的怀里,一时反而哭得更响了,只缩在人家的怀里,哽咽呜噎、挨挨磨磨,想来是将错就错了。
好容易鼻涕擤了个干净,谢嫣嫣总算也放手了。许南星迎了过来,道:雨枫,你可回来了,找到少阁主了么?傅元影嗓音略显疲惫,叹道:她在杨大人家里。许南星微微一愣:杨大人?哪一位杨大人?傅元影道:中极殿大学士,杨肃观。
听得杨肃观三字,谢嫣嫣顿时低呼一声,赶忙转过身来,料来有些兴趣了。许南星低声又问:少阁主还好么?傅元影不愿多说,径道:她很好。倒是国丈呢?起床了么?
许南星叹道:他整晚都没睡,就是念着当年那些事唉我怕他病倒了,便赶紧找龙精散来啦。
龙精散是道家圣药,相传是蛇精虎鞭所提炼,延年益寿、调养气血,最有神效。
料来国丈昨晚打了琼芳,自己也甚懊恼,以致一夜未眠。
眼看许南星唉声叹气,还在为这对祖孙担忧。傅元影便道:许爷莫忧心,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玉瑛,她会出面调解的。许南星讶道:怎么?你昨晚出门,却是去见玉瑛的?傅元影道:是,颖超在她那儿。许南星愕然道:颖超去了红螺寺?
傅元影欲言又止,便摇了摇手,示意他莫来多问。许南星察言观色,已知他有些难言之隐,料来与苏颖超有关,正想如何套话,谢嫣嫣却又啜泣起来了。
傅元影道:嫂子,今儿起得早啊。谢嫣嫣哽咽道:什么起得早,人家也是整夜没睡。
昨夜人人忙碌,不只吕应裳夜半受诏,傅元影也是深夜出门,个个焦头烂额。他点了点头,不置可否,谢嫣嫣忍不住哭嚷起来:雨枫,你都不问我为何睡不着么?
傅元影脾气向来温和,便道:大嫂何故不眠?谢嫣嫣忍泪道:朝廷昨晚来了好多官差,把若林请了走,我看他整夜没回家。心里好怕雨枫你你可知道他去了哪儿?
傅元影摇头道:对不住了,我昨夜人在红螺寺,没见到师兄。谢嫣嫣埋怨道:你倒好,又去巴结皇后娘娘了,自己的嫂子,你都不理不睬跺了跺小脚,转过身去,悄悄拭泪。
眼见谢嫣嫣乱使小性,背身拭泪,只等着男人过来安慰。陈得福看得寒毛直竖,许南星也是呵呵干笑,那傅元影却是个好脾气的,便道:嫂子莫要多虑,若林是我华山大师兄,武功智谋,都是天下一流,纵有什么大事生出,他也能全身而退。
谢嫣嫣哽咽道:那那要是他出事了呢?我该怎么办?傅元影安慰道:嫂子放心,师兄若真出了什么事,自有我来照顾你们母子,此节不必多虑。谢嫣嫣泪中含笑:你你可不能食言。竹笼子,似有谁在暗暗发笑,许南星也是干笑几声,正要说话,却听库房外脚步急躁,几名家丁奔入门来,嚷道: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许南星惊道:怎么?走水了?谢嫣嫣则是颤声道:怎么?我老公出事了?众人殷殷切切,家丁们却答非所问,齐声喊道:狮子跑出铁笼,咬伤人了!
听得东窗事发,陈得福自是心下惴惴,许南星却笑了起来:胡说,这几只狮子都是朝鲜国的贡品,打小养驯,不会伤人的。怎么,它们咬伤了谁?众家丁忙道:华山双双那个仙。许南星愕然道:华山双怪!他俩又干什么了?
众家丁道:不晓得,只知道狮子溜到他俩的卧房里,咬得房门都塌了。众人齐声喝采:咬得好!众家丁慌道:许大人,您您不去看看么?许南星挥手喝骂:看什么?没听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么容易咬死,还叫什么华山双怪?快滚了!
众家丁无端挨了一顿骂,只能悻悻离去。傅元影明白双怪武功不弱,几只大猫,伤之不得,自也不挂心,便道:许爷,这几头狮子是贡给皇上的?许南星叹道:是啊,皇上这几年心情老是闷,国丈怕他无聊,便请朝鲜国的朋友运来了几只狮子,打算献给皇上玩儿。
国丈交游广阔,年轻时游历四海,自也认得不少海外奇人。傅元影沈吟半晌,又道:对了,载志武功学得如何了?许南星叹道:学什么?这世子是个纨裤的,赵老五教他武功,都似耳边风一般,至今还没学上一招
傅元影道:这怎么行?玉瑛昨晚吩咐我了,说皇上傍晚要召见八世子,恐怕要见识见识他们的本领许南星大吃一惊:怎地这么快?不是说月底才要比武么?傅元影摇头道:天威难测,皇上心里有何打算,谁也说不准。
这几年大臣一提立储之事,正统皇帝总是百般拖延,硬是让东宫大位虚悬着,谁晓得立储人选真个出来了,皇帝却又赶鸭子上架,谁也不晓得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屋子里静了下来,许南星叹道:不说了、不说了,国丈还等着吃药哪。开启了抽屉,自去找那龙精散,陈得福大为懊恼,方知丹药都收在门边柜子里,自己却是找错地方了。
瓶瓶罐罐叮叮当当,许南星东翻西找,不由长叹一声:唉人老了,吃多少仙丹都没用,少阁主没嫁,国丈又老了咱们这个紫云轩啊,以后可不知要倚仗谁了
谢嫣嫣道:许大哥,你怎么忘了我儿子得礼啊?等他学成了三达,定会扶持少阁主的。
许南星冷笑道:等他学成三达,咱们的头也白谢嫣嫣暴怒道:你说什么?
许南星苦笑道:没事、没事,你赶紧替你儿子找颗仙丹吃吧,练功可以快些。谢嫣嫣信以为真了,忙道:什么仙丹?哪里有卖的?许南星呵呵笑道:能在街上卖的,还能叫仙丹么?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始终没个了局,陈得福满心焦急,低头去看小黑犬,却见这小狗颇为耐命,只把头插在夜壶里,嘴里还含着黄澄澄的干货,一边摇着尾巴,颇见心满意足。正惊讶间,忽听傅元影道:谁说世上没有仙丹了?咱们华山就有一颗『大金丹』。
陈得福心下一凛,谢嫣嫣、许南星也齐声诧异:大金丹?那是什么?
傅元影道:相传天隐祖师来山前一年,我山长老因缘际会,曾按古方提炼出一颗灵药,相传此物色泽如金,遂给昵称为『大金丹』,以别于太行山的『小金丹』。
听得金丹还有大小之分,谢嫣嫣茫然道:你们华山不是练剑的么?什么时候改炼丹了?
傅元影讶道:我山自古名列丹鼎八大派,嫂子难道不知?谢嫣嫣脸上一红,过去老公说得口干舌燥,什么丹鼎宗、隐仙宗,她都当废话来听,此时自是一问三不知了。
许南星听得兴起,忙道:雨枫,这大金丹有何神效?说来听听吧。
傅元影道:父老相传,大金丹又称『太华金丹』,与『青城火丹』、『大别黑丹』并称为『道统三丹』,传说服后可以洗尽凡胎,得一甲子纯金丹力。谢嫣嫣低声道:纯金丹力?那又是什么了?
傅元影道:这是丹鼎宗的古神功,过去仅见诸于典籍,据说是希夷祖师所传,威力近于仙法。听得仙法二字,谢嫣嫣怦然心动,想象三个儿子翱翔无极的模样,忙道:别说闲话了,这大金丹藏在哪儿?咱们快找出来吧。
傅元影摇头道:哪还找得到?早让不肖门人偷走了。谢嫣嫣惊道:不肖门人?是陈得福么?陈得福吓得魂飞天外,正担心自己偷窃密宝间,却听傅元影道:嫂子多心了。此物失窃,乃是百年前的事情。据说行窃之人是一名童子,只因武功低微,饱受同门欺凌,这才起意窃取大金丹,打算服用报仇。
华山别无名产,专出不肖门人,谢嫣嫣哼道:该死的孽徒,他让谁欺凌了。傅元影道:我山流传几首童谣,其中一首称作『夜壶张』,相传便是这名童子所做。
听得夜壶张三字,许南星忙自告奋勇,嚷道:我会唱、我会唱,你不凡师兄年轻时也常哼着这首童谣。当即自哼小调:脏夜壶,夜壶张,人家蹲完我来擦、谁叫我是夜壶张。
听得歌词,人人都懂了,方知这童子为何恨极满山门人,却原来是这个道理。
陈得福听着夜壶张三字,忽然心念一动,撇眼去看,只见地下倒了一只千年夜壶,夜壶旁睡倒了一只小狗,双眼紧闭,口吐白沫,身上也渐渐散发金光。正惊疑间,又听谢嫣嫣道:原来还有这等怪事,后来呢?那弟子报仇了么?
傅元影道:人算不如天算,这弟子才一偷走灵药,便让长老们抓住了,同门逼问金丹的下落,他却抵死不招,其后长老们翻箱倒柜,也是遍寻不见,不知他把大金丹藏到何处去了,只能将这名弟子囚禁在后山里,从此这大金丹就成为我山第二大悬案,至今未解。
第二大悬案?谢嫣嫣茫然道:那那第一大案是傅元影道:三达之谜。
众人听罢之后,都感扼腕痛惜,没想好好的灵丹妙药,就此下落不明,可别是给狗吃了才好。陈得福则是欲哭无泪,捧起夜壶,探头入内,瞧瞧里头有无残存之物。
听得华山门中还有这许多典故,众人莫不啧啧称奇,还待闲聊几句,门口却又奔来了一名家丁,气喘吁吁地道:许大人,你你快来许南星怒骂道:又怎么啦?老虎出笼来了?
那家丁喘道:外头来了几名军爷,说要请国丈上红螺寺一趟,你快出来看看吧
许南星愕然道:军爷?那家丁道:是正统军的巩师爷他说城里有点事,要请文武官员即刻前往红螺山,共商大局许南星咦了一声,便朝傅元影瞧了瞧,道:雨枫,你你陪我来吧傅元影道:请许大人先应付一阵,我一会儿便来。
许南星见拖延不得,便急急走了,屋里便剩了一个谢嫣嫣,正等着她告辞离开,哪知这女人却哼着歌儿,自在库房里摇摇摆摆,不知想干些什么。
傅元影咳道:大嫂,还有事?谢嫣嫣嗯了一声,不再哼曲了,只低下头去,理了理秀发,似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这下连陈得福也纳闷了,他从橱柜缝隙里偷看,只见师伯母站在门口,神色幽幽,行径怪异,费人猜疑。傅元影道:嫂子,你若没别的事,可否请你回避片刻,我有些本门事情待办。良久良久,忽听谢嫣嫣低声道:雨枫,我求你的那件事你你考虑得如何了
傅元影嘿了一声,拂然道:大嫂,你别再旧事重提,此事触犯门规,我如何做得!
陈得福眨了眨眼,不知师伯母有何请求,却为何触犯门规?正迷惑间,那竹笼子却又微微一动,想来里头的人有些兴奋了,又听谢嫣嫣哽咽道:雨枫你你这人就是这般古板你再这般推拒,休怪我找若林说去傅元影淡淡地道:找谁说都一样,总之傅某不能答应。
谢嫣嫣泪流满面,大声道:傅元影,你你好可恶!呜呜哽咽中,旋即转身狂奔,头也不回地走了,陈得福心下纳闷,还在猜想间,却听傅元影拍了拍手,道:都出来吧。
陈得福骇然不已,看傅师叔何等武功,不费吹灰之力,便已发觉了自己,正要爬将出来,却又触到那只夜壶,凝目一看,小黑犬却不见了,地下只留下一摊狗尿,主人翁已不知去向。
陈得福福至心灵,忙趴到了狗尿旁,正想瞧瞧是否残留药性,却听师叔道:得福。
眼看师叔还在等着自己,只能乖乖出来,垂首道:弟子在傅元影笑了笑,道:娟姑娘,你也出来吧。竹笼飕飕发抖,道:我我什么都没听到你你别找我麻烦
傅元影皱眉道:听到什么?竹笼寒声道:你你和吕家嫂子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我一条生路吧傅元影微微一愣,沈吟片刻,醒觉过来,忍不住失声而笑,他掀开了竹笼,笑道:娟姑娘,没事多练点武功,别老是胡思乱想的。
竹笼里现出一名女郎,正是娟儿了,她俏脸微红,道:我我说错了么?那那吕家嫂子何事求你?陈得福忙道:是啊,还触犯门规呢。
傅元影笑而不答,提来一只包袱,交到陈得福手里,道:别胡说了,来,替我看好这个。
陈得福从小打杂,深受长老器重,眼看粗活来了,便伸手接过包袱,忽道:啊呀,好沈哪。手一抖,包袱便已落下,娟儿眼捷手快,忙替他接住了,低头来看,却见这包袱以油布裹成,望来颇为眼熟,忙道:等等,这这好像是苏颖超的东西,是么?
傅元影咳嗽一声,道:是。陈得福惊道:什么?这是掌门师兄的东西?他他自己为何不收着啊,却要交给我?
傅元影欲言又止,并不来答,只把目光望向娟儿,希望她能自行避开。
武林中人最重门户机密,若是寻常江湖人物在此,听得他派隐私,早已远远走避,孰料傅元影看了半晌,娟儿却是一脸茫然:你怎么不说话了?我还等着听啊。陈得福也道:是啊,师叔别卖关子了,快说吧,掌门去哪儿了?
眼看娟儿猛眨眼睛,陈得福也是一脸纳闷,傅元影斗不过这两个傻子,只得叹了口气:好吧,告诉你们也无妨。颖超昨夜出事了。二人异口同声,惊道:什么?出事了?
傅元影道:他从万福楼跳下来,摔断了一条腿。陈得福骇然不已:怎会这样?师叔,咱们快去找他啊!正要急急奔出,却让傅元影拦住了:放心,你师兄现在红螺寺,平安得紧。
陈得福喃喃地道:红螺寺?他去那儿干啥?傅元影道: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他人在红螺寺,由玉瑛亲自照料。娟儿最爱多管闲事,便又起疑道:谁是玉瑛啊?
傅元影自知失言,便只咳了一声,不再解释。陈得福却还连连追问:师叔,万福楼好高的啊,颖超师兄干啥跳下来?可是要试轻功么?娟儿呸道:傻子,万福楼多高,连我也不敢跳,苏颖超哪有这胆子?陈得福茫然道:那他为何跳楼?可是喝醉酒了么?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便又胡说八道起来。傅元影烦闷道:都别说了,总之你师兄受了伤,暂且不会回来,这段时日里,你得替他看好这个包袱。陈得福听他吩咐得郑重,自也不敢胡闹了,忙道:师叔,这这里头到底放了什么啊?傅元影道:三达剑谱。
陈得福皱眉道:三达剑谱他喃喃忖忖,突然大惊起跳:三达剑谱!
智仁勇三剑,谓之三达,此乃华山一脉武学之所系,干系重大之至。傅元影斜了娟儿一眼,轻轻作咳,娟儿再笨十倍,也晓得要闭嘴了,颤声道:我我不会说出去的。若违誓言,教我下辈子投胎变小狗还待瞎扯,陈得福却已跪了下来,慌道:师叔,三达剑是本门绝学,弟子武功低微,看不住东西,您您去找毒脚仙他们吧
傅元影摇头道:不行。这本剑谱除开颖超一人,就只能由你保管。陈得福愕然道:为什么?娟儿也急急来问:是啊,为什么啊?傅元影道:这是你师父的吩咐。
听得这是宁不凡的意思,娟儿自是吃了一惊,陈得福也是满面讶异,心念微转间,不由恍然大悟:对啊,这剑谱不交给我保管,却要交给谁呢?
三达剑谱博大精深,自现世以来,从不禁门人私下习练,孰料数百年以降,弟子疯得疯、傻得傻,都为此物所害。长老们于是定下一个规矩,弟子若非天资过人,绝不许私练三达。只是满山弟子人人自负,谁肯自认是个笨蛋?苏颖超如此,吕家三兄弟如此,杜得籼、施得兴亦复如此,全山上下只有一个认命傻瓜,那便是陈得福。也难怪傅师叔要把剑谱交给他看管了,否则若是落到其它人手中,难保不私下偷练。
华山是武林第一怪门派,门中怪事自也一箩筐,眼看娟儿还在那儿乱猜,陈得福便也不多说了,径道:师叔放心,得福一定好好收着包袱,绝不让人翻看。傅元影甚是欣慰,又道:娟掌门,念在同道之谊,此事也请你多多担待了。娟儿忙道:放心,我我很讨厌练剑的,不会劫夺你们的宝物。
天下最不怕外人劫夺的秘笈,便是三达剑谱,傅元影笑了笑,便又嘱咐道:记得,此事千万别漏口风,若让同门知道,人人都要找你麻烦。陈得福慌不迭地点头,道:我晓得。我谁也不说,连小黑犬也得保密。娟儿忙道:放心,我我也不会和赤兔马说。
娟儿性情娇憨纯良,又是琼芳的知交好友,傅元影自也深知,否则岂会让她与闻本门机密?他哈哈一笑,拍了拍师侄的肩头,示意激励,随即转身离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陈得福手捧包袱,心里满是担忧,就怕会发生什么怪事,他提起铁扫帚,左右警戒一阵,却见四下无人,空屋寂寂,却是怕什么呢?正放心间,娟儿便又凑了过来,低声道:陈得福,小黑犬呢?还没死吧?
陈得福忙道:它吃到了一颗大药丸,好像病自己好了,便溜出门去了。娟儿喔了一声,道:那可放心了。左顾右盼一阵,低声又道:陈得福,你这包袱挺沈的,让我替你拿着吧。
陈得福不疑有它,便将包袱送了过去,娟儿接了来,便自行解开绑缚,喃喃地道:三达剑好大的名头我早就想翻一翻了
陈得福大吃一惊,赶忙夺回了包袱,大声道:你干什么?
娟儿拂然道:你小气什么,不过翻翻剑谱,又不会少你一块肉。陈得福生气道:不行!你这女人好坏的心眼!快还我!欲待阻拦,却是哎呀一声,已让人一把推倒了。娟儿喜孜孜地蹲在地下,正要取出经书,扫把福却又爬了过来,一把按上包袱,颤声道:等等,娟姑娘,我我这是为你好你资质太差,看了会走火入魔,到时成了傻子,那可怎么办?
娟儿暴怒道:什么?你说我资质差?好!就冲着你这句话,老娘看定了!正要解开包袱,忽听陈得福骇然震惊:娟姑娘!快看你的背后,有个怪影子!娟儿大惊起跳:什么?
正恐惧回望间,陈得福却夺过了包袱,低头冲出屋外,娟儿这才晓得被骗了,大吼道:陈得福!你连本姑娘也敢诈骗,不想活了么?高声嚷嚷,翻上了赤兔马,四下搜索追捕。
陈得福躲在草丛里,眼看娟儿暴跳如雷,却是越走越远,心下暗想:这女人是个白痴,比我还笨。松了口气,又想:对了,小黑狗究竟怎么了,赶紧去看看吧。
适才偷听大人们说话,方知华山藏有一颗大金丹,说不定真给小黑犬吃了,若是如此,这狗岂不成了哮天神犬?
陈得福心头怦怦一跳,都说母凭子贵,倘使小黑犬成了一条仙犬,自己定也能身价百倍,从此一人一犬、行侠仗义,岂不便是一个神犬少侠?到时朝廷聘自己为捕头,加官晋爵,买楼买地,说不定还能娶个漂亮姑娘为妻。人生一切全有了指望。他越想越欢喜,忙溜去了后厨,摸走了一块卤猪肝,一会儿若是遇上爱犬,也好有个贿赂。
来到了竹林,只见铁笼里一片空荡荡,美丽白犬离笼外出,狮群也还没回家。陈得福怕狮子现身吃人,自是胆战心惊,忙提着铁扫帚,蹲到了草丛里,颤声呼喊:小黑犬,你在哪儿啊?快出来啊?喊了几声,不闻应答,只能慢慢爬将过去,诱以美食:小黑犬,看,这是卤猪肝,好吃得咬舌头,不信我吃给你瞧。正嗯嗯尝味间,突听一声温柔轻唤:得福。
陈得福大吃一惊:小黑犬会说话了?转头急看,只见眼前多了一双绣花鞋,足踝纤细,抬眼向上,见到了碧绿衣裙,再望上看,则是丰臀蜂腰、饱满胸脯。
陈得福心下狂喜,道:小黑犬!看这大金丹如此威力,竟让小黑犬变成了仙女,他又惊又喜,正要扑上前去,突见那女子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己,不觉倒抽一口冷气,颤声道:师伯母
面前站着一个女人,笑颦如花,正是吕得礼的老娘谢嫣嫣到了。陈得福不知她有何图谋,自是双手紧抱包袱,畏首畏尾,谢嫣嫣却笑吟吟地道:得福,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草丛里?怪里怪气的?陈得福低声道:我我要找小黑犬
小黑犬谢嫣嫣沈吟不解,突然双手一拍,笑道:啊,就是你从红螺山带回的那只小野狗啊。我方才见到它了。它同两只獒犬追着玩儿,兴高采烈的。陈得福惊道:打起来了么?师伯母,它们它们在哪儿?
谢嫣嫣微笑道:别急,让伯母带你去找它吧。伸出玉手,携住了陈得福,神情亲昵。
陈得福吓了一跳,道:师师伯母,你你这是正迷惑间,忽见谢嫣嫣俯身弯腰,蹙眉道:得福,你的裤子怎么破了?一会儿师伯母替你补一补吧。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可这慈母却认错人了,陈得福脸上更红,忙道:不不用了谢嫣嫣走近几步,温柔道:师伯母面前,客气什么?来,到我房里来,把裤子脱了,师伯母替你补补。陈得福生到了二十来岁,还没在女人面前脱过裤子,心念于此,脸色涨紫,颤声道:真的不了我我还有事
谢嫣嫣失望道:你你还有事?陈得福忙道:是是啊,我还没吃早饭
听得此言,谢嫣嫣玉指竖起,俏眼笑道:我就晓得你没吃饭。来,伯母熬了一锅广南鱼粥,咱俩一块儿吃吧。陈得福越发错愕了,看这谢嫣嫣最是溺爱儿子,三兄弟平日吃剩的饭菜,宁可倒到阴沟里,也决不让别人家的孩子沾上一口,谁知她今日一反常态,竟把自己当人看了?
正茫然间,忽觉一股迷人香气,飘近鼻端,只见谢嫣嫣双眼直瞅着自己,竟是满面母爱。陈得福脸红过耳,低声道:师伯母,你你为何待我这么好?
傻孩子谢嫣嫣轻启朱唇,柔声道:咱俩天生投缘啊
投缘?陈得福失声呆呼,谢嫣嫣怜声道:是啊师伯母好想收你当干儿子,日日夜夜都想疼你爱你、怜你宠你陈得福哭出了声,大喊道:干娘!正想依偎怀中,惹其爱怜,忽觉怀中包袱微微一动,似给人拿住了。
陈得福咦了一声:师伯母你你这是做什么?谢嫣嫣柔声道:心肝宝贝儿,干娘怕你累着啦看这包袱好沈,来干娘替你拿着
陈得福忙向后退开一步,害怕道:不不用了谢嫣嫣怜声道:乖孩子,别怕羞,快来她越靠越近,陡然玉手暴长,直朝包袱夺来。陈得福早已有备,拔腿便跑,谢嫣嫣亮出了判官笔,厉声暴吼:谁敢阻挠我儿子练成三达!谁就得死!陈得福!你纳命来吧!
杀人啦!新年新气象,元宵方过,陈得福便已身陷绝境了,他狂奔惨叫,一路奔向主宅,眼看不远处有座精舍,房门虚掩,一时无暇多想,便藏身进去,盼能躲过追兵。
来到房中,但见室内光亮精洁,清静高雅,打扫如同宝镜一般。陈得福心下一醒,才知自己无意间闯入了国丈的莲荷精舍,此地收藏无数古董字画,价值连城,平日都上着锁,今朝怎么忽尔开门了?
正起疑间,忽听脚步细细,两名老嬷嬷哼着歌儿,一个手拿鸡毛潭子,一个手提水桶,从门外走了进来。陈得福吓了一跳,眼看一只花瓶立地巨广,足有八尺,忙藏身在后,掩住身形。
两位老嬷嬷颇为勤奋,来到了屋内,各自擦洗打扫,那谢嫣嫣手持判官笔,自在门口瞪眼张望,却也不敢贸然闯进。
良久良久,老嬷嬷扫好了地,锁了门,终于离去了。陈得福也松了口气,起身四顾,只见满屋都是古董,当是国丈费心搜罗而来。他满怀敬畏,正小心观看间,忽见一件衣裙高展墙上,裁剪古朴,青靛如玉,岂不就是师叔伯口中的采莲翠裙?陈得福啊了一声,急急走近来看,鼻端闻到一抹千年芳香,隐隐带了几分酒香,不觉神思迷惘:这这就是西施的体香么?
李白诗云: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据说写的便是这件采莲裙,还说当年西施刺杀吴王夫差,穿的也是这件绿裙,其后与范蠡退隐,来到太湖采莲,穿得还是这件碧裙,无怪国丈醉心赏玩,八成常在屋里闻香。正想学着嗅上一嗅,忽听房门喀喀几声,竟给人撬开了。
陈得福心下惴惴,就怕是谢嫣嫣入室搜捕,便又躲到了大花瓶后头。还待多做防备,却见一名小孩儿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带来了一股酒臭,竟是谢嫣嫣的小儿子吕得廉!
陈得福惊奇不已,不知这小鬼为何现身此间,莫非也是为三达剑谱而来?正起疑间,只见这小孩打了个哈欠,反手掩上房门,突然掩住了嘴,急急转身过去,呕吐起来。
吕得廉好似宿醉未醒,吐了半晌,总算直起身来,他擦了擦嘴,喘息道:下回不喝酒了,好难受啊。房中满是珍奇古董,吕得廉却呕得满地秽物,酒气熏天,一会儿若让人发觉了,不免闹出大事,这孩子却是不慌不乱,叹道:又要擦地了。便从墙上扯落了绿裙子,先朝嘴上擦了擦,其后扔到地下,一脚踩住,朝地板去抹,将秽物清理干净。
陈得福看得全身发抖,这才明白西施裙的香味自何而来。正感骇然,吕得廉又吐了,这回抱住了周公鼎,尽数吐在里头。
吐了几回,吕得廉总算舒坦了,他挖了挖喉咙,惊喜道:内力好像更深了。说着说,便从墙上取落一只钓杆,笑道:好久没钓鱼了。这只钓杆非同小可,陈得福自也听师叔提过,传说当年姜太公与文王相会之时,便是手持这尾钓杆,也才有了后来的武王伐纣、三界封神等等事情。只不知吕得廉人在屋中,却想钓些什么?
正纳闷间,却见钓杆一抛,鱼钩竟朝藏身处飞来,陈得福心下一惊,没想自己已给发觉了,正要伏身闪避,却见钓钩坠入花瓶,听得吕得廉哈哈一笑,提手一拉,居然钓出了一只包袱!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陈得福大感惊奇,自没料到花瓶里居然还藏了东西,却见吕得廉蹲身下来,打开了包袱,里头赫然是有木老虎、泥人兵、金海陵纵欲身亡上下两册,诸般宝物,无一不备。陈得福咦了一声,暗道:珍藏不少啊。
珍藏秘本现身,陈得福内心怦怦直跳,自是有些艳羡,吕得廉却又从裤袋里掏出一迭红纸袋,其上书写名字,有叶得开、冯得诰、施得兴,其中一只更有陈得福三字。陈得福不觉骇然失色:这这不是我的红包么?
过年前师叔伯发下了红包,有的出手大方,一给就是一两银,有的寒酸紧蹙,只能赏个一吊钱,众兄弟巴望一整年,好容易攒了点零头慢慢花,岂料竟落入吕得廉的魔掌之中?
陈得福暗暗忿恨:好小子,平日吃我喝我,现下还拿我,一会儿揍死你。
吕得廉不知有人窥伺在旁,兀自拍手笑道:东西越来越多了。从红包里倒出了几十枚铜钱,自赞自夸:看我多能挣,难怪娘疼我。
吕得廉人如其名,为人甚是廉洁勤俭,平日仗着年纪幼小,出门吃喝玩乐,从不付钱,多赖师兄支应,孰料白吃白喝尚嫌不足,索性将师兄们的棺材本充公了?
看吕得廉一脸快活,不知窝藏了多少珍宝,只将铜板一只只排列整齐,细细点了点,正要尽数收入包袱,陈得福委实忍无可忍,顿时现身出来,大喝一声:小偷!
吕得廉吓了一跳,万没料到花瓶后头躲得有人,他受惊坐倒,呆了半晌,随即左顾右盼,讶异道:小偷?谁啊?陈得福怒道:还问谁?你就是小偷!吕得廉困惑道:什么?我是小偷?你说话好怪哪。陈得福指着地下的包袱,怒道:看!这是什么?
吕得廉低头瞧了半晌,疑惑道:这是包袱啊,有啥奇怪的么?陈得福提起铁扫帚,当作惊堂木狠狠朝地一拍,厉声道:这叫做赃物!你这个小偷,如今人赃俱获,还想狡赖么?走!和我去见赵五师祖!看他怎么打你!
华山方今第一长老,便是赵老五,他执掌门规极严,只要抓到了小偷,哪管来人是谁的儿子,总之先抽五十鞭再说。吕得廉听了胁迫,却是毫无惧色,只是皱眉道:你好怪啊,我方才从花瓶里找到这些东西,还想是打哪儿来的,你怎能说是我偷的呢?
陈得福怒道:胡说!这东西明明是你藏入花瓶的,不然你好端端地,来精舍干啥?
这话问到了要紧处,吕得廉不觉咦了一声,道:有道理啊,陈得福,你来精舍做啥?陈得福为之一怔,喃喃地道:我我是来来吕得廉双手一拍,醒悟道:我知道了!陈得福,这些东西都是你偷的,对么?陈得福大惊道:不是!不是!
吕得廉起疑道:可你为何背着一个包袱?你自己看看,这两只包袱可不是一个样?
说来也巧,两个包袱都是油布包裹,上头也都绑了个结,宛如亲兄弟一般。
陈得福大惊大慌,满头冷汗间,竟为之词穷了。吕得廉淡淡地道:小偷,总算让我抓到啦。拉住陈得福的衣袖,喝道:走!跟我去见五师祖,听他发落!想起赵老五的鞭子,陈得福哭道:不要!不要抓我!我是冤枉的!吕得廉喝道:无耻之尤!还敢拒捕!
二人拉拉扯扯,也是吕得廉宿醉未醒,脚下一晃,撞到了大花瓶,听得当琅一响,已然砸了个稀烂。
二人张大了嘴,陈得福寒声道:看看你吕得廉哭道:都是你!
这玉瓶来历甚奇,诗云: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乃是大唐越窑秘色瓷,号称英国公镇府三宝之首,现下却成了烂泥一堆,国丈若是见到了,岂不气得一命归西?
二人对泣半晌,都知大祸临头了。吕得廉拭泪道:扫把福,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了,国丈会怎么处置咱俩?陈得福垂泪道: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吕得廉哭道:知道就好!你快立个誓,绝不能告诉别人这件事,你若说了,便要天打雷劈、万箭穿心而死!陈得福啜泣道:为何是我先发誓?不是你先?吕得廉大哭道:你年纪大,当然你先。
二人争执不休,都要对方先行赌咒,突然大门打开,走入了一人,正是吕得义来了!
二哥!吕得廉看到了救星,立时扑上前去,哭道:陈得福偷东西,又打破了花瓶,方才还威胁着我,说要杀我们全家灭口哪!陈得福震惊不已,大哭道:你胡说!
看这吕得义虽只十四岁,身材却比弟弟高了不少,平日个性阴沈,武功更是深不可测,此刻若要袒护亲弟弟,陈得福哪还有活路?他百口莫辩,正悲愤抽噎间,只见吕得义瞄了瞄弟弟,又朝自己看了一眼,道:三弟,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了。
陈得福大哭道:恩公啊!吕得廉则是痛哭流涕:二哥!你都不帮我!
吕得义果然知义,这会儿便来大义灭亲了。陈得福正要叩谢恩德,却听他淡淡地道:扫把福,先别高兴得太早,方才打破花瓶,你也得记上一份功劳。我一会儿表上功去,你也知道自己下场如何?陈得福魂飞魄散,掩面哭道:不要啊!
吕得义淡淡地道:要我隐瞒此事,其实也不难,只要你俩答应一件事,我可以替你们遮掩。二人并肩跪地,哭求道:恩公,你要咱们答应什么?吕得义道:我要你俩发誓赌咒,终身效忠于我,若有违誓言,你俩会天打雷劈,化为烂泥而死。陈得福听这誓言如此凶毒,自是害怕犹豫,吕得廉却已大哭道:我发誓!我发誓!小人一定终身效忠于您,若违誓言!陈得福必然万箭穿心而死!陈得福又惊又气,赶忙喊道:我也立誓!小人要是有一丁点违背您的圣旨!吕得廉全家必然满门抄斩,死得惨不堪言!
二人胡喊乱嚷,吕得义却也没留神,只颔首傲然:我有两个奴隶了。当即道:得廉,二哥缺钱用,把你的收藏都拿来。吕得廉哭泣不依,想他一生辛苦,方有这点儿积蓄,若就这么交出,日后哪还有一点生趣?吕得义森然道:不肯是吧?推开了门,作势欲喊:来人啊,有人打破了吕得廉大惊道:等等,等等,我听话就是了!
包袱送来,总计四十两银,此外奇妙书刊、童玩弹珠,要什么、有什么。吕得义颇见满意,又道:陈得福,把你背上的包袱拿下来,让我瞧瞧里头有什么。陈得福大惊道:不行!这是傅师叔托给我的东西!你万万看不得。
看不得?吕得义斜目冷笑:我上天下地,无所不看。爹娘上床、丫沐浴,哪样没瞧过?快把包袱拿过来,否则要你好看。陈得福哭求道:不行、真的不行。
吕得义狞笑道:不行是吧?好,那我便让天下人知道,是谁打破了琼国丈的花瓶。
转身过去,正要朝门外暴喊,陈得福已是大哭道:不要、不要,饶命啊。
吕得义哈哈大笑:想和我斗!就是和天斗!快把包袱交出来!
陈得福自知无幸,只能含泪取下包袱,慢慢解开绑缚,吕氏兄弟定睛一看,面前竟是一本经书,却是大名鼎鼎的三达剑谱!
吕得义颤声道:三达剑!我我等了好几年,总算落到我手中了!吕得廉也是喘息道:有了这个,我啥都甭怕了兄弟俩垂涎欲滴,正要劫夺剑谱,陈得福急忙阻拦:不行、不可以!三人各出一手,扯住经书,吕得义怒道:陈得福!你不听话了?不怕我对付你么?
陈得福咬牙道:横竖是死,今日跟你拼了!吕得廉喊道:拼啊!手上发力,将经书扯了过去,吕得义怒气勃发,双手来夺,陈得福职责在身,更不敢放,猛听嗤地一声,人人仰天摔倒,各自抓住了一块破书皮。
三达剑谱一分为三,一页又一页剑法随风飞舞,缓缓落到了地下。吕得义张大了嘴,吕得廉一颗心也停下了,陈得福则是抱住了剑谱,大哭道:吾死也!
傅元影万般嘱托,要自己小心看管经书,谁知一个时辰不到,祖传剑谱便硬生生毁去了。吕氏兄弟自知闯祸了,二人对望一眼,顿时发一声喊:快逃啊!
吕家兄弟慌忙逃命,跑得无影无踪,陈得福失魂落魄地站着,想哭也哭不出,想叫也没气力,若要找傅师叔告状,他兄弟俩牙尖嘴利,连手瞒天过海,自己哪能斗得过?正想撞墙自尽,突然心念一动:对了,可以去买胶水啊!
天下最易破损的,不是这些武林秘笈,而是金海陵纵欲身亡,这些春宫秘本四下传阅,一本本破损不堪,陈得福自也时常黏合修补,算得上熟门熟路。他瞄了瞄花瓶,瞧了瞧经书,自知一会儿找来浆糊胶水,说不定能将之黏合修补,届时神不知、鬼不觉,谁又晓得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他越想越是道理,忙关紧房门,提起铁扫帚,先将花瓶碎屑扫到周公鼎底下,以免为人所觉,其后四下捡拾破散经书,就怕漏了一点半点。
过去陈得福也曾偷看过三达剑谱,自知内页共计九十九,前头九十八页尽是智剑心法,最后一页则绘了颗大鸭蛋,称作化圆为方。他四下捡拾,一一比对,将书页从头至尾点了点,一五一十来算,计到了九十九页,终于松了口气。
侥天之幸,剑谱并未遗漏,内页大致完好,只是线装处松脱了,料来不难修补。他翻点书页,正要将经书收入包袱里,忽见脚下还散落些零星纸条,东一堆、西一簇,不知是什么东西。
怪事生出了,三达剑谱明明只有九十九页,现下页数点齐了,怎还有残余纸头?
莫非书页有何破损不成?他惊疑不定,忙俯身拾起其中一张碎纸头,却见纸上笔画凌乱,似水瀑、似怒涛,湍流横飞,彷佛便是泼墨山水。
陈得福咦了一声,只觉这笔墨似曾相识,彷佛在哪儿见过,茫茫然间,伸手去摸裤袋,慢慢找出了一张字条,不觉震惊道:好像啊!
这字条也如小黑犬一般,同是红螺寺里捡回来的,那时他在一处树林里闲逛,凑巧撞见颖超师兄,当时看他低头拭泪,随手扔掉了这张字条,好奇之下,便捡了起来,留作纪念,本以为没什么用处,孰料两相比对下,竟似与这堆纸屑有些干系?
陈得福茫然呆立,也是猜想不透纸屑的来历,只能提起铁扫帚,先将地下纸屑扫成一堆,一一捡入包袱,小心收了起来。至于一会儿要用浆糊还是松胶来黏,那也管不到这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