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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2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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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最好,我清静惯了,到这时候再热闹可受不了。死亡对一个人来说,是一件很神圣也很快乐的事。即使我死了,也不要惊动别人,让我静静地走。”
林霞的眼睛已经红了,快要哭出来,但她一直克制着自己,她说:
“易老师,你要坚强一些,医生说,如果你的心情能保持愉快,可能会好转的。”
易敏之看着林霞说:“看你说的,我真的很愉快。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要好好地享受一下死亡和疾病同时来临的感受。你们千万不要为我担心,你们应该感到骄傲,是吧,张维,你肯定不愿意看到一个软弱的老师?”
张维的鼻子早就酸了,他使劲地点着头。易敏之对他们俩说:
“好了,太晚了,你们肯定早累了,我也累了,我们都休息吧!”
病房是一个家化病房,这是为了更好地照顾易敏之,由学校出面安排的。里面还有一张空床和一对单人沙发。张维让林霞住在床上,自己则在沙发上躺着。
易敏之让张维拉了灯,然后他听到林霞睡着了,他也闭上了眼睛。他并没有多少恐惧,说真的,他对这一天真是等得很久了。从一开始进入哲学的研究,他就在等这一天了。他要真正地体验一下死亡的感受,这也是他几十年思考人生和世界本质的一次考验。也许一般人都惧怕这种考验,但他需要这种考验。在这个时候,他倒是希望自己不要真的死掉。
张维一直睡不着,他怕易敏之有什么想不开。他一直在静静地思考易敏之刚才给他讲的话。易敏之也知道张维没睡着,就对张维说:“张维,你现在在想什么?”
张维一听易敏之问他,就坐起来,说:
“我在想,一个哲学家在面对死亡时与普通人有什么不同。”
“在本质上没什么大的不同,都是生命嘛,但肯定会有一些不同,比如,一般人在遇到死亡时可能会十分地恐惧,而哲学家应该感到高兴。”
“真的是完全高兴,一点伤感都没有?”
“当然不是。在这个时候,他会对他一生所坚持的一切都产生怀疑,为人性中那些纷乱的东西而感到遗憾,还有就是对死亡绝对的思考和体验给他带来的空白。”“什么空白?”
人死后还有灵魂吗(2)
“你相不相信人有灵魂?”
“我不相信,可是我宁愿相信。你呢,易老师,我一直想问你这个问题,我第一次找你也是为了这个问题,此后考你的研究生也是为了同样的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这代人是不相信什么灵魂与鬼神的说法的,所以我们不讨论它。我一直也不想让你来直面它,因为没有人能给你一个让你信服的答案。信与不信完全是个人化的,与纯个人的体验有关。这是个宗教问题,宗教是无法证明的。而你我都是搞哲学的,是以思维和体验为基础,我们的目的是要在现世或者说在俗世里找到一种赖以生活的信条,是要给生活的细节进行意义的注解,但是每个人都要死亡,都要结束现世生活,而在死亡来临之前,我们必须要面对宗教问题,这就是宗教的意义。实际上,我也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能做的就是让你埋首于生活的细节,在人性中找答案,而不要到神性中去找答案,那是没有结果的。”
“易老师,那你觉得人死后就完全彻底地消失了?”“不知道。”
“我一直想,如果人死后一切都消失了,那生活的意义也就消失了,那么,一切正义、理想、善良就都成了泡影,与其如此,还不如像杨朱那样遵从即时行乐的享乐主义。”
“张维,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么多年里一直没有写过文章的原因吗?”
“我一直也在迷惑,好几次我都想问你呢。”
“在我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的性格也和你一样,桀骜不驯,独立特行,我勇敢地向我的老师胡理挑战,成了名,那个时候,我以为我能左右世界,能够改造人类的生活。可是,后来我遇到了朱四维,是他影响了我,那时候,我才知道世外有世,人外有人;再后来,我在农村生活了二十年,在那里看到了很多我以前一直嗤之以鼻的生活,思考了很多人生的大问题,我以前的很多想法都在那时候被改变了;再后来,我回到这北方大学,写了很多文章,教了很多学生,自以为他们会按照我的想法去生活,去思考,可是,我最终发现,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思想,这些思想是根据他们的人生经验得来的,我的思想充其量只是众多思想中的一种,更准确地说,只是我易敏之一个人的思想,它只是我自己的真理,根本不是别人的真理。我们不可能改变任何一个人的灵魂,这是我教书生涯几十年的总结。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思考和研究哲学只是为了我个人,是为了解答我心中的疑惑,是为了构建我个人生活的信仰,而这才是学问真正的出发点。从那时候开始,我又一次回到个人的疑问中,开始思考一些终极性的问题。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才理解了我的老师胡理为什么在晚年不述不作的原因。”
“是不是思考得越深入,就发现知道得越少。”张维说。
“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这是古人说的道理。实际上,对于我和胡老师来说,面临的问题可能是同样的,不仅仅是终极性的问题,还有,现在的考古学和科学发现已经把过去几千年来人类的所有理性基础都推翻了,不仅仅是中国古人的基础被推翻了,就是西方古人的一系列理论也站不住脚了,仿佛一切都回到未知的当初,一切都是一场玩笑,是一场思想者和政治家的游戏。任何知识都失去了真正确切的理论背景,也没有什么理论能让人完全信服。就这样,我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进入了一个知与未知、是与非互相交织的世界中。当你说‘是’的时候,你又同时想说‘非’,当你说‘非’的时候,又觉得‘是’也同时存在,怎么办呢?只好不说,要说也只好说‘不知道’三个字。在这个时候,也就没有绝对的正义,没有绝对的善与真,也没有绝对的爱。一切都在变化之中。善中有恶,恶可以变为善;真中有假,而假往往就是真。”
“我知道了。”张维说,“很多时候,我也面临这样的困境。”
“所以,我突然间明白了牛顿和爱因斯坦晚年为什么忽然间陷入常人认为的停滞状态。智者不言,言者无知。”
张维沉默了,他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易敏之也沉默着。黑夜在他们周围弥漫着,浸染着,沉寂着。林霞的呼吸声使它更静。许久之后,易敏之说:
“当初李宽把你交给我时,他是想让我把你从自杀的困境中拯救出来,没想到,我自己的生命快要结束了。”
易敏之说完,无限遗憾地长叹了口气。张维听到易敏之为自己竟这样伤感,竟成了他临死前未能完成的一个心愿,就说:“易老师,你不必担心我,我不会再自杀了。”
“你不必寻我开心,我并不认为自杀就是一件让人痛心的事。它对一个生命来说是很痛心,但对整个人类来说,它是一种警示。它告诉人们,社会的精神和信仰出了问题。从19世纪以来,自杀的诗人和艺术家比比皆是,一再地强调了人类已经陷入精神困境中的事实。自杀的确是一种勇气,的确值得人钦佩,但是,我同样认为,自杀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是一个人在没有探知生命奥妙时就放弃的软弱表现。北子的自杀对我的震动太大了。他的气质和你的完全一样,我不希望你再走上他的道路。你是一个从事精神活动的人,是一个探索生命奥妙的思想者,你必须克服你命运中所有的艰难与不幸,一定要找到生命的本质。所有的大哲学家和科学家都说生命和世界的本质是不可知的,可是,我们的庄子先生说,一万年以后,也许有一个更聪明的人会告诉我们那本质是什么。以后的路就得你自己走了。”
人死后还有灵魂吗(3)
张维听后无比伤感。易敏之沉默了一会儿后问张维:
“你知道人们为什么叫我无忧居士吗?”
“不知道。我们对这个问题也非常纳闷儿,究竟是无忧湖应你而名,还是无忧湖先你而得名?”张维说。
“无忧湖本是自然湖,本无名。它的名字是我的老师胡理先生取的。胡先生是北方大学的宿星,这是他在年轻时给湖取的名字。当时只是随口取的,没想到到了老年时,他才觉得当年取这个名字取得太好了。胡先生老了的时候常常让我推着他在无忧湖边散步。他总是沉默着,他总是在听我说了很多话后才会说上一两句话。那时,我对共产党有些意见,觉得青春被他们糟蹋了,可是,胡先生对我说:‘你难道忘了朱先生给你的四个字了吗?’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不应有恨’四个字。在他的点化下,我心中的仇恨也渐渐地没有了,可是,他还是觉得我不够境界,他对我说:‘我给你取个号吧。’我说好。他说:‘你就叫无忧居士吧。’他说:‘无恨是一种境界,但无忧的境界更高,希望你能无忧。’从那以后,我就叫无忧居士了。”
张维觉得易敏之是幸运的,一生中能与两个大师前后学习,而他自己是不幸的。他刚刚开始和易敏之交往,才开始学习,易敏之却要离他而去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就伤感,就流了泪。
那一夜,易敏之一直没睡,一直和他谈着,仿佛要把以前欠下的话和以后准备要说的话全部择主要的说完,可是,话题越扯越大,仿佛所有的话题只是个开头,甚至连开头都算不上,只能说是一个引子。张维平生第一次感到思想的快乐,也是第一次对易敏之充满了温柔的爱戴。在那夜的谈话中,易敏之终于又一次谈到了他和巫丽之间的事情,他说:
“这件事情我必须得跟你说清楚,我不希望你和巫丽之间因为我而不快。我也必须得承认,在和巫丽跳舞时,我被她的青春打动了。我很久没有凝视过那样美丽的青春了,也很久没有被生命本身打动了。但是,我看见她就像看见了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是我年老的生命对青春的一次回忆。是的,是生命本身对生命的相爱与相忆。她在刹那间点燃了我的生命,可是,我的心里只有爱,没有欲念。我们都有些醉,她躺在了我的怀里,我看见别人都睡着了,于是我就轻轻地抱着她,我多想亲亲她,真的,就是那种感觉,可我没有。我想起了我自己的过去,我抱着她给她讲了很多我的恋爱故事,最后她吐了,不仅仅把她的衣服吐得湿湿的,而且把我的衣服也吐湿了。吐完后她睡着了。那时候,我真的觉得她就是我的孩子一样,又觉得她是我很久以前没有得到的一位爱人,还仿佛是我自己的一段岁月。我感动极了,你无法想像,那种衰老的生命忽然间好像湿透了的感受。我哭了,哭得非常伤心,但没有人能听见,只有我自己听见了自己的心在哭泣,在流泪。我真的觉得自己老了,青春永远地远离了我。我为生命而哭泣,虽然对于一个哲学家来说这是不应该的,但我还是在内心里放声地大哭了。我把她轻轻地抱到了床上,我想让她睡一会儿,但她的衣服湿透了,必须把它脱掉。我刚刚脱掉,你就出现了,她也醒了。而就在那时,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很荒谬。你的惊讶、巫丽的惊慌、我的感受,三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我知道任何解释都是无济于事的。后来,你一直没有来看我,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我知道你春节在这儿过的。我不怪你,我也没去找你。我知道,你肯定把你上次看见的事和这次的事联系起来看我,一定觉得我是个不检点的人,一个不道德的人。”
“易老师,说实话,那时我真的那样认为,但是,现在我不那样认为了。”
“没关系,你不必急着表态。”易敏之笑了笑,说:“你还得继续思考下去。在你们走了之后,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张维在黑夜里点着头,易敏之能感觉得到,他说:
“我没有丝毫的后悔,因为我没有做过什么让我后悔的事。我发现我的生命还可以被点燃,还可以发出光来。后来我还是感到无比的遗憾。我觉得我应该再爱一次,因为生命常常有这样的冲动,但又感到力不从心。我甚至非常遗憾在抱着巫丽的时候竟然没有任何欲念的冲动,这是一种悲哀。那时候,我多么想再年轻一些,我多么想恢复我生命的真正冲动。最近以来,我常常想这些问题。你今晚上说让我再爱一次,唉,我从内心深处何尝不这样想,可是,生命太沉重了。”
“我真的觉得你还可以再来一次。”张维郑重地说。
“哈哈哈,都快死了,还谈这些,哪有机会啊!好了,我们睡吧,天都快亮了。”
睡了一阵子,天已亮了,二年级的两个研究生来换张维和林霞。他们俩回学校去上课。上了车没有座位,只好站着,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后来他们从车上下来,开始步行。
“张维,我想问一句,你要非常肯定地给我个答复。”林霞看着张维说。
“什么?”张维已经知道林霞想说什么了。
“你对我什么感觉?”林霞有些羞涩。
“我们就是同学,还是好朋友啊。”
“你觉得我们之间有可能吗?”
“没有。”张维觉得必须坚决一些。
人死后还有灵魂吗(4)
“你这个人太冷酷了。”林霞说完就跑了。
究竟是谁害了易敏之(1)
易敏之快死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来看他的人络绎不绝,但医生希望能给易敏之一个非常宁静的环境,易敏之也希望这样,他对李宽说:
“你给系里和学校打个招呼,再不要让人来看我了。我知道自己不行了,但我不想人们这样来看我。我求你了。”
李宽只好给系里的老师做工作,尽量都不要去看,只给和易敏之关系好的几个老师说,让他们私下里去看看。
最后剩下两种人,一种是学校领导,这是一种义务,是工作;另一种则是易敏之这一生为数不多的一些朋友,包括他的学生。这两种人里面,各有一个人他很想见到他们。一个是林志高,另一个则是崔静怡。他静静地等待着他们。
第一个出现的自然是林志高。他和其他学校领导及系里的领导一起坐在易敏之的对面,说着赞颂的话,什么易敏之是整个北方大学的灵魂啦,什么易敏之是整个学术界的旗帜啊泰斗啊。易敏之自然也喜欢听一些,在临死之前,他希望自己的一生没有什么大的过失,可是,他又很清楚这些都是假的。此生他不需要这些粉饰,此刻他更不需要,他需要的是真实。他希望林志高能够多呆一会儿,哪怕犹豫一下,但是林志高和那些人走的时候没有任何分别。
他有些生气。他闭上了眼睛,痛苦地思索着。
张维觉得再也无力拯救易敏之了,他突然非常难过。他才刚刚信任起一个人来,才刚刚和他建立起一种神圣的联系,可是,他又要失去这一切了。他伤感地敲响了老吴的家门。
老吴没想到易敏之快不行了,也有一些伤感:
“一个人的生命是由不得他自己的。我跟他虽然不熟,但我觉得是不是应该去看看他。”
张维觉得老吴也应该去,但他又说:
“中文系的老师都被李主任劝住了,只有学校领导和一些最好的朋友去看过他。”
“林志高去了吗?”老吴突然问。“去了。”
“李宽也肯定去了,还有一个人去了吗?”“谁?”
“崔静怡?”“没有。我听说她原来是易老师上研究生时的恋人。”
“唉,他们之间的事情应该有个交待了,否则,让易敏之难以瞑目啊!”老吴说。
“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情?”张维问。
“易敏之从未给你们说过?”
“他只是随便提过一些,讲得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他本来的罪名很小,可是有人把他写的一些诗拿出来,说他反党反社会主义。”
“你知道那些从来没有发表过的诗是谁抄出来的吗?”“谁?”
“那一年,正是反右运动第一年。当时只有三个人知道和看过易敏之写过这些诗:李宽、崔静怡、林志高。李宽和林志高是他的同学和最好的朋友,这里面林志高的嫌疑最大。易敏之和李宽的关系很好,在一次谈话中,易敏之无意中流露出他怀疑林志高的想法,因为他的那些诗除了崔静怡外,就只有林志高和李宽看过。为了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后来李宽认真地秘密地调查了这件事,但没有一个人愿意透露其中的内情。他想,大概是林志高目前还得势的原因吧。另外,知道这件事内情的人大概也没几个。于是,他去找当初整易敏之为右派时的材料,没有什么下落,后来,他又去找‘文革’中整易敏之的材料,厚厚的一大摞,有很多人都写过,大部分人他都认识,其中就有林志高,但里面林志高在为易敏之说好话。林志高在当时是学校里的笔杆子,也就是说,很多整人的材料都是出自林志高之手,但是,真正以‘林志高’之名发表的文章没有几篇,而且林志高在‘文革’中还保护了好几位知名教授,其中有两位在后来都当了校长。林志高在‘文革’结束后是功臣啊,这谁都知道,所以他升得很快,现在都成了北方大学的校长了。看来,林志高是要排除了。
“接下来他想,还会有什么人知道呢?他把当年批判易敏之的报纸都从档案室借来看,把易敏之打成右派的文章当然没有,可是,在‘文革’中有好几家报纸都是整版整版地批判易敏之的。李宽知道,那些文章大部分都不是出自一个人之手,而是一个写作班子。李宽秘密地接触过几个当年班子里的成员,那些人目前还都在位,都不想谈起那些事。直到现在,他还常常和那些人接触,可是,大家都觉得那是时代的错误,都不愿意再回忆当年。”
张维一听这些,心里非常难过,他想起了父亲。他冷冷地问:“为什么不会是崔静怡呢?”
老吴一听,有些一愣,看了看张维才说:“我也给李宽说过,但李宽说崔静怡在易敏之到西北后一直没有找对象,单位上给她介绍过很多对象,她都一一拒绝,就是要等易敏之回来,她后来还去找过一次易敏之,听说易敏之死了后才和林志高结婚的。从这一点来看,崔静怡不会害易敏之的。”
“为什么把李宽首先排除了呢?”张维又问。
“他们是朋友,是最好的朋友。后来易敏之的平反和往北方大学调动,都是李宽前前后后跑的。还有,反对自由化运动时,有人要整易敏之,上面也下了指示,要学校组织力量批评易敏之,李宽当时刚刚任系主任,就到处为易敏之说情,才使易敏之幸免于难,只不过不让代课而已。另外,我和李宽的交往也很深,我相信他绝不会做那种事。”
究竟是谁害了易敏之(2)
“我看不见得。在那个年代,自己连自己都无法保证。”张维说。
那天晚上,张维把父亲的经历给老吴说了,老吴也感叹不已,明白张维为什么怀疑崔静怡的原因。
第二天,张维去了医院,见林霞眼睛肿肿的,知道她又是一夜没睡,便说:
“昨晚上又没睡好?你回去休息吧,我来看着。”
林霞低着头顿了一下,始终没有看他,起身回去了。易敏之一直昏迷着,浑身都C着管子。张维自从昨晚听了老吴的话后,心里一直在想父亲的事情。他对陷父亲于灾难中的那个女人充满了仇恨,所以他一直在怀疑崔静怡。不过,他觉得崔静怡比那个女人要好得多,至少等了易敏之很多年,对易敏之是真心的,从这一点来看,崔静怡的可能性也不大。
易敏之醒来时,见张维在旁边坐着愣神,就说:“你在想什么呢?”
张维见易敏之醒来,笑了一下,说:“没什么。”
“我看你今天有心事。”“易老师,物理系的那个吴有才你认识吧!”
“是不是那个棋下得很好的老师,已经退休了?”“是的,他给我说,他想来看看你。”
“不用了,你给他说,就说我知道了。”“他给我讲了你过去的一些事,他和李主任是好朋友。”
易敏之不说话了,张维继续说:“他给我讲,你被打成右派是有人告发的。他还讲……”
易敏之打断张维的话,说:“行了,张维,不要再说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不怪任何人,怪只怪那个时代。”
“但是,你不怪他们是你的事,那些告你的人呢?他们应该忏悔吧!我觉得他们应该来看看你,给你讲清楚他们当年是怎么泯灭良心的。这是他们自己给自己的交待,否则他们就没有机会面对灵魂中的罪恶了。”
易敏之听了后长叹一声:“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不知道那个吴老师给你说了些什么,但我知道,他都是听李宽讲的。实际上,我早就把这些事放下了,只是一次和李宽的闲聊中说起这事,没想到他就一直记在心里。我听说他还在暗中调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听吴老师说是真的。”张维说。
“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觉得他太认真,当然他是要给我一个交待,想给我表明一个态度,他对我这个朋友是无愧于心的。其实这都有些多余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什么可证明的呢?能证明什么呢?”
人生的意义
“可是……”张维听了易敏之上面的话后,还是不理解。
“算了,张维,一直以来,我觉得你心中的仇恨太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谈谈,但一直没有,这是我的失误。我太懒散了。”易敏之说。
张维一听,心里有些不服,就低着头说:“这可能跟我的经历有关。我爸的情形跟你有些相同。他也是北方大学的毕业生,工作不久后就结婚了,可是反右运动一开始,那个女的就把他告了。他也是因为写了几首诗。他一辈子一事无成,平平庸庸地过来了。我一直在想,怎么没有报应?如果不是她,我爸也会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的。”
易敏之笑了一下说:“能干什么大事业?你觉得我干了什么大事业没有?”
“你当然是干了一番大事业。”
“在我看来,我的一生实际上是失败的。失败的关键所在就是想干一番大事业,这是名利心啊!在别人看来,我年轻的时候就一举成名,到平反后又大显身手,可以说是功成名就,但是,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不是幸福。你看见过天空中飞过的鸟吗?无论是多大的鸟,飞过后就没了踪迹,你能说它们没飞过吗?显然不能,可是,对于没见过的人来说,它们肯定没有飞过。我们人类的文明,相对于造物者来说,就跟那鸟飞过一样。几千年几万年以后,一切都不存在了。人类有一天总是要在地球上消失的,这是生命的常理。到消失的那一天,人类所创造的一切都将成为幻影。我们所创造的一切比起造物者来说,简直是盲人摸象,不着边际。我们真的在创造自然吗?不是,我们只不过是发现了自然的一点点奥妙,用此奥妙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一些便利而已。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是看不清这些。我们想改造这个世界,成就一番功名,而忘记了生命的本质:快乐。我这一生没有学会过普通人的生活,也很少有常人的快乐。前四十多年,我只关心人类,忘了自己;后十年,我开始关心自己和生命本身,不再关心人类,才发现前四十多年都是为了后十年做准备的,发现我根本无力改变世界,即使改变了又怎么样呢?你能说这种改变就是善的?所以,我觉得只有后十年左右的时间我是在活人,遗憾的是,我没有妻室,没有子女,这是对天的不敬,对生命的不敬啊。”
张维听了这番话,还是不服,但他看见易敏之平静的神态,不想再争了,他说:
“易老师,我觉得你的人生虽然在普通人看来是不完美的,但我觉得对于一个以精神为重的人,是很成功的。你能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屡遭厄运却依然保持本色不变,并能在晚年摆脱名利之羁绊进入纯自然的生命状态中,这是一种境界。”
“什么境界不境界的,我们文人有一个毛病,老是想给人生分一个层次,这其实还是误入歧途。幸福是没有级别的,而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幸福。所谓的境界高的人当然是离幸福更近一些,可是事实往往可能与此相悖。一个老农民在秋收后所做的事就是享受生命,太阳还没有出来,他就来到田野上,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太阳出来了,他就来到南墙里,与邻居共话桑麻,尽情地享受阳光的温暖,让太阳晒进每一个细胞里;累了的时候,他就回去休息一会儿;天黑下来了,他就回到安定的家里,钻进热热的被窝,或者看一会儿电视,或者斜躺在炕上睡着了。人们都觉得这种生活是人世间最低级的,这是就人们所拥有的物质生活和精神而言的,但是,很显然这并不是衡量人幸福与否的尺度。那些新鲜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是用钱买不回来的,那是大自然的赐予。但在城市里,这些东西却要用金钱和生命的代价才能换取,甚至是永远换不来的。我们可以想像在久远的过去,在人类还没有学会制造工具和食物的时候,大自然的回赠是丰富的,是足以能够养育万物的。那时候,人类除了在自然界采集吃的外,就是享受生命的快乐了。除了洪水猛兽的侵害外,人类的大部分时间和现在的动物一样,在享受生命本身。现在呢?人类的创造力增强了,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都很丰富了,可是,我们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采集生存所用的东西,或者说大部分生命都用在为了享受生命而做的准备中,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工作、事业,而忘记了生命本身,忘记了生命的享受,有些人享受过,那是因为他们知足,或者因为懒惰;有些人享受的时间很短,因为他们醒悟得太迟,或者是他们退休了;有些人一生都不知道享受生命,还累死在工作中,那些人被社会追认为烈士、榜样,其实那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我们人类实际上是离生命的本原越来越远了。”
究竟是谁害了易敏之(3)
张维陷入了沉思。他觉得易敏之讲的大部分他都同意,有些观点他是不赞成的,但是,他仍然感到与易敏之在一起是幸福的,快乐的。这种感觉与在老吴那儿的不同。老吴有一种强迫的意味,使张维常常产生一种本能的反抗;在易敏之这里,有的是选择,但这种宽容却使人只有服从,因为无论你多么坚强有力的人生信仰到易敏之那里,都成为一种生活,成为一种可能,成为诗。他觉得易敏之到底是易敏之,不是普通的一般人。
易敏之沉思了一会儿后,问张维:
“你听说过‘放上十年羊,给个皇帝也不当’这句民谚没有?”
张维点点头。易敏之说:“我在河西的戈壁滩上放过好几年羊,我是在后来才理解这句话的。在放羊时,你常常面对的是你自己和大自然。在那无边无际的戈壁上,有一种苍凉的欢乐,有一种悲壮的幸福。他能让你把一切都放弃,把一切仇怨都化掉。我现在真想到那里放羊去。”
奇迹产生了
易敏之的病还处在观察期。时间一长,大家的心也倦了,常来医院的还是剩下张维和林霞,其他人则慢慢地习惯了。林霞自愿照顾易敏之,因为他对易敏之的饮食起居已经很熟悉了,易敏之也对林霞习惯了,再加上他本来就对林霞挺有好感。林霞的性情本来就是那种随遇而安的人,也喜欢平静,易敏之和她聊天的时候,常常能发现林霞的一些聪慧来,便夸奖林霞。林霞却说了实话:
“易老师,我上你的研究生,一则是因为现在报哲学专业的人很少,好考;二则我也没有找到好工作,又不想马上工作,还想再学习几年;第三,我是觉得能上你的研究生也是一种光荣。你可不要对我抱什么大的希望,我既不想成为什么哲学家,也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神经病,我就想活得安稳一些,平静一些。”
易敏之笑了,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就喜欢你这种坦诚的性格和平素的心态,这样最好,你这样的人离幸福已经不远了。”
两人的心越来越近,林霞发现自己已经慢慢地有些爱上易敏之了。一次,易敏之要上卫生间,当时没有男生,林霞一时找不着人,就只好硬着头皮扶易敏之到卫生间,然后又帮他方便。那是一个难关,那一天以后,她觉得和易敏之之间突然间近了一步,易敏之也不再回避她。
一天夜里,只有林霞一人值班。本来还有吴用,吴用正和一个本科女生谈恋爱,吴用的女朋友说医院旁边有个影剧院,正在放《毕业生》,想去看。林霞就说:“你们去看吧,索性就看个通宵吧!”吴用不好意思地走了。林霞一个人先是坐在沙发上看易敏之吊Y体,后来叫护士拔了针,就睡下了。她睡在易敏之旁边的那张床上。她想:这个男人如果再小二十多岁该有多好!或者说不小也行,但能活着该有多好!她莫名其妙地总是想起在没有上易敏之研究生以前别人对她说的话:
“易敏之啊,你上他的研究生啊?听说那个人快六十岁了还是那么风流倜傥,给女孩子写情书。”
“我见过他散步的情景。他一个人悠闲散漫地走着,口里叼着一支烟,有时会心不在焉地抽一口,仿佛他正在思索一件天大的事,因为他对旁人视若无睹。他的脸上一会儿飘过一朵忧伤的愁云,一会儿又碧空万里。他有时驻足于路边的树木和花草,仿佛在和它们对话问好似的。他从我的身边慢慢地飘了过去。那时正好是黄昏,他就朝夕阳那边迈过去,仿佛要和那太阳一起隐去。他给我的感觉是不食人间烟火,是一位在人间飘游的大神。”
那时,她也想过,要是这个人给她写一封情书,也是一种荣耀,但后面那个人对易敏之描述的场面是永远也无法在她心中抹去的。自从见了易敏之后,她一直在寻找那个感觉,她没有找到。生活中的易敏之实际上很现实,是一个人,绝对不是一个神。他甚至很懒,穿的衣服也常常是她和杨玲帮着洗的。然而最近以来,在她和易敏之长久的接触中,特别是听他谈人生时,又仿佛看到了那个理想中的易敏之,又看见他在黄昏中漫游的情景。她的心中升起一股温柔的感情来。
她侧过身子,仔细地看着这位传说中的男人。他快要死了,他的心很平静,他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在静静地忍受着痛苦享受着这痛苦的来临,他视此为人生的大境界。他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快要离开她了。她想到这儿时,突然间坐了起来。她不想让他死。这一段时间来,她觉得他几乎成了她的精神,成了她空虚的内心上飘来的一片蔚蓝色的大海,成了她的依靠。她必然要拯救他,哪怕一切都是徒劳也要试试。
她下了床,拿了个凳子,坐在易敏之的身边。她把手轻轻地放在易敏之的手上,她觉得自己的心在狂跳,而那颗心就在手上。为了摁住那颗狂跳的心,她把另一只手赶紧拿过来,用两只手握住了易敏之的手。压住了那颗快要飞走的心。
易敏之没有醒来,没有醒来的易敏之在林霞平静地离开他时脸上多了两行清泪。
这一切,张维并不知道。
易敏之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天后,医生突然告诉张维,易敏之的病在好转。这个消息使他们精神大作。易敏之笑着说:“我说过,我一定要跟病魔斗一斗,看,他这不让步了。”
究竟是谁害了易敏之(4)
林霞笑着说:“你别得意,来吃饭吧!”
易敏之听话地吃了。张维因为已经习惯了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生活,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又住了两周,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在家慢慢治疗可能效果更好些。出院的那天,李宽亲自来接易敏之。易敏之的研究生都来了。
奇迹就这样平静地发生了。医生说,是易敏之的意志战胜了病魔。但医生还对张维和李宽等悄悄地说,这只是暂时的,一定要保持好的势头,否则还会重犯。
他们之间又出现了矛盾
出院后的易敏之需要人照顾,林霞主动承担了这份重任。谁都意识到易敏之和林霞之间已经很不寻常,只有张维没有发觉。张维觉得他和林霞对易敏之是真心的,现在也只有他和林霞来照顾易敏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张维几乎每天都要去看易敏之,和易敏之交流心得。张维没有发觉易敏之和林霞之间的事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他一直和易敏之之间有思想上的斗争,他的思想最近一直处于亢奋状态,除了思想,他对一切都视而不见。自从易敏之出院后,张维和易敏之的对话更加激烈了。张维已经渐渐地对易敏之起了反抗之意,时不时地在将易敏之的军。张维觉得易敏之的宁静是一种避世,易敏之则对积极入世的思想进行猛烈抨击,仿佛两千多年前的那场论战又上演了。易敏之大多谈的是感受,是他自己的人生感受,但张维认为是他向命运投降。张维对易敏之渐生失落感,而易敏之对张维却说:
“看来,你必须得亲身体验人世间的苦难,才能明白我说的道理。”
张维回应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但我现在认为我并没有经历什么苦难,相反,你所认为的那些苦难对我是一种幸福。不错,你的纯粹的生活是一种诗,是一种境界,是中国古人所崇尚的神性生活,但我觉得它是消极的,是一种悲观主义,它是一种退守,一种纯个人的生活。但这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啊!物欲横流,物欲至上,跟礼崩乐坏的年代有什么区别?我们是这个社会的精英,是幸存的思想者和精神的固守者,如果连我们都退到个人的小圈子里,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希望?”
易敏之淡淡一笑:“张维,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你想不想听我的想法?人世间本来没什么战争,只有和平,这是道之根本,然而是什么导致了战争?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欲,一样是智慧。自古以来,人们对欲望的讨伐已经够多的了,可是,战争还是没有断绝,究其原因,还有另外一种东西在起作用,即智慧,也称为思想或信仰或精神,等等。你知道中东为什么从古至今一直烽火连绵吗?因为信仰。一部分人认为自己信奉的是真理和正义,认为其他的人信奉的是邪恶,于是为了正义,便起了战争。而被讨伐的那部分人呢,他们却认为自己信奉的也是真理,是正义。双方都认为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应该在这地球上消失。那么,让谁来判决谁是谁非呢?肯定不是他们当事人,应该是第三者。于是,第三者就出现了,如美国。但第三者有这个资格吗?肯定也没有。双方是绝对不会相信第三者的,因为他们只信奉他们自己的真理,哪会相信别人的道理呢?于是,就出现一个问题,谁是真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