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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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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爆青,幼嫩的叶芽像张不开的困倦的眼。小镇随处可见的树木,在通往小学的斜坡两侧呆板地伫立着。
春的媚丽浓聚在校园姹紫嫣红的花坛里。现在不仅仅只有娅凝和艳华采来染指甲的凤仙花了,还多出了鸢尾,紫丁香,一串红。
娅凝平常不会走母校附近的路,所以这里的变化令她吃惊。遥想毕业的时候,教室不过是操场附近的几排平房而已。
如今向外扩张了几亩地,盖了一排排三层高马赛克墙壁的白色教学楼。平房只保留了一所给校工值班。
至于在这片崭新的旧地里走来走去的老师,娅凝也没有一个认识的。
她代替生病的小叶来到小学充当朗诵比赛的评委。比赛地点设在音乐教室,除了一位语文老师外,其他人都是各部门抽派的团员。潦草得让娅凝安心。昨晚的失眠看来很不值得。
教室撤掉了后几排桌子方便就坐。娅凝落座,端放的手臂出离了小桌,她觉得自己是冒充大人的身份坐在这里的。内心依然是一个局促不安的小学生。
矮小的孩子依次登上讲台,他们朗诵的方式和娅凝那个年代如出一辙的。稚嫩的口中大吐宏论,慷慨激昂,间或配以唐突的手势,以及让观众尴尬的声情并茂的表演。
磕磕巴巴、上气不接下气的失误反而让娅凝觉得可爱,她小时候为诸如此类的任务比他们还紧张。
人生每个阶段的不安都会被未来否定,身为评委的娅凝明天就会忘了他们此刻的表现。她当年的表现在大人们眼中也不值一提。那么二十年后的自己,也会蔑视现在无关紧要的烦恼……
这么想着,眼前出现了一位小得像胚胎的朗诵者。
小女孩套在塔一样的公主裙里,领口冒出的圆脑袋如敦实的塔顶。她嘴唇很厚,垂眼,背手,以一副半睡的神情和四平八稳的腔调,把朗诵稿背完,念到最后一句时,她冷不防地朝天花板高举双臂。
娅凝带着纯粹的偏好,给女孩打了高分。浑浑噩噩、定时苏醒的状态非常合娅凝的眼缘,她很羡慕以及渴求成为像女孩这样优游的人。
回去的路上,一身轻松的娅凝再度看到花坛里吐艳的花朵。泼洒在花瓣间的阳光,仿佛是由鲜花的内部散发出来的。她成年后对鲜花不感兴趣,可是突然被照耀的视线让她心生愉悦。
女孩、鲜花、完成任务……她提醒自己在今夜的睡眠前,不妨一直想着女孩和鲜花,当做催眠药。
自从祖父母离世,阳台上摆放的一盆盆花草渐渐枯萎,都被清理掉了。
可供观赏的是小房间窗外矗立的一棵泡桐。迎向窗口的树枝吊挂着庞大得像杯子似的花朵。它缺少花的妩媚,漏斗状花冠口的紫斑还有几分恐怖,里面像窝藏了什么恶心的昆虫。雨后,掉落的花瓣紧紧地黏着地面,娅凝觉得只有肮脏的东西才会这么顽固。从泡桐枝叶的缝隙间俯望,平房的住户门前,摆放着几盆花草,夹杂点点娇黄暗红的花骨朵。
与其等着春天以磅礴之势压倒自己,不如选择一天天地主动浸润到自然中。那些足不出户的日子当中,春色景明就像是对娅凝的责难。
娅凝所在的楼房,紧挨一座小山丘。
幼时,她随父母在山脚下另一端的平房居住。一天清晨,她从床上爬起,透过窗子往外一看,粉色的山坡跃然入目。喇叭花在一夜之间盛开。她连奔带跑到山上。
并枝连蒂的藤好似覆盖一面山坡的网,娅凝觉得拈起一角,便掀开了全部的花朵。那是铭刻在娅凝脑海中的美丽水彩画,只有那一个春天,喇叭花恣意地大面积的开放过,给了她强烈的视觉冲击。
从去年开始,娅凝偶尔会爬爬这座山,打发晚饭前的空闲。最近,她去得频繁了。
登山道曾如一条带子明晰的挂在山坡,现在由于人迹罕至,被野草无情地吞没。
她看到小径边趴伏着两朵喇叭花,兀自鲜艳着,孤零零的两朵。还有一丛提早探头的婆婆纳,在春风中虚弱地摇动。
乍暖还寒时,草木枯白,这些零零落落的花显示了顽强的娇美。
娅凝凑近盯着婆婆纳,蓝色花瓣以及花瓣上的纹脉在她眼中放大,它和装饰衣物的闪光片一样小。这样的花,让她联想到那位朗诵的小女孩。
再看不到别的花了。
爬到山顶,娅凝倚着一棵乌桕观赏落日。
她小时候做了风筝,便来此处放飞,凭一己之力,拽线扬臂在田埂间疯跑,不时被横生的藤蔓绊摔倒。娅凝细瘦的胳膊与风的蛮力拉扯,依然能把风筝放得高高的。这是一天中唯一能直视太阳的时刻。她爱悦那像莹润的生蛋黄、边缘颤动着的落日。
她怀念的不仅是满坡喇叭花的盛况,不仅是高高的风筝,还有儿童时代的自己冲进美景中的热情,和把风筝送达给太阳的信念。
山顶一派荒芜了。孩子们的娱乐项目在游戏室,不屑来此。乱长的杂草覆盖了田亩。
以前多么好玩。
娅凝缅怀儿时略带痛楚。
因为散发快乐色彩的尽是独自玩耍的时光。整个过去都如块黑布,衬着那几颗莹莹闪亮的珍珠。
所谓的幸福,是跟自己玩的心得。
父母经常爆发恶吵,娅凝为了离家远远的,躲开父母的注意(他们根本没注意到),一步步爬上了山丘。可惜山太矮了,她在山顶上还能听到他们的吵架声。她抱着一棵树,一片片地剥着树皮,默祷剥光了它,就听不到了。
娅凝打小开始摸索让心灵镇定的方法。
去年吧,她非常注意自己的心理动向,用本子记录,但是发现有意的测量本身对心情形成了干扰,于是中断了,把记录本也撕了。
情绪在近来似乎受到了季节、时辰的捉弄。夜幕降临,心一寸寸沉落,不由怀疑翻检白天的所言所行……
身处儿时的乐园,娅凝的心情积重难返。由糟糕的父母想到了糟糕的单位。如何将它从生命中切割呢?生存是必需的,精神上如何忽视它呢?工作就不得不社交,是身不由己的社交……尽管她躲在墙角一隅,其实也在和社会发生着接触。她怎么能苛求完全的幸福呢?
她的手抚摸着涩涩拉拉的树皮,平复着由胡思乱想带来的气躁。
山下的房群递次亮起万家灯火,市声飘渺。娅凝不知道真的听到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是听觉虚构的。
那声音或许传不到山顶。
那么,父母的吵架声也传不到山顶。
风吹动头顶的树叶沙沙喧响,像下了阵小雨。许多经典的散文都在说通过长时间置身于自然环境来修炼,得到通透的人生感悟。
娅凝却未能在一个又一个黄昏面向自然的自思中获得超脱。
童年像贴满马赛克的崭新墙壁,但它逐年的剥蚀,马赛克一块块扣掉,美好的性格遗失。
热情,向往,灵动……那种喜爱之情。
看到脚边爬过的西瓜虫不再蹲下来触碰它团起来,看到蚯蚓土包,也没有冲动探究洞内的幽秘。自然感受力,消逝远去。苦闷的渗透力却逐日强盛起来。
娅凝摘起一棵狗尾巴草,看着它的穗子。
她记起了父母的争吵。被驱逐的噪音重返她的耳膜,还原着那些争执不下的矛盾。
她在回忆的荒原里迷茫而行,陷进泥沼。
总牵挂消极的事,这也是病。
娅凝来到崖边,放眼望去,山脚那户院子里的桃花开了。树枝像揸开的手掌托着粉色缭绕的云,烘热了周围空气。
多么美丽!
是由衷的赞叹,还是概念式的不重要,娅凝在尽量使自己高兴起来。她的整颗心要浸透在自然之美里。需要更广阔的自然医治。
这座山,还是太小了。
小叶的病毒性感冒过了两周才痊愈。
病一好,她就想到自己落下了宣传板报没出。
趁着午休,小叶用一只托盘装满五颜六色的粉笔盒,来到办公楼一侧和文化宫相接的围墙下。镶嵌在墙上的6块小黑板,任由小叶发挥创意。她抓着干布抹去黑板上遗留的笔迹,接着又用湿布抹了一遍。
老化的砖墙呈现乌黑色的苔痕,把面前的黑板衬托的无比光洁,坚硬的木质仿佛变得跟画布一样柔软。墙的两端各矗立着一棵圆柏,分割出这片散发幽谧的小小园地,办公楼里的争吵声也听不大清了。
版式构图了然于胸,小叶一手拿着剪报,另一手捏着吸收少许水分的粉笔,像雕刻一般书写下娟秀的楷体字,她不需要画暗格,凭着手的把控力,横行竖列维持端端正正,并且自如的越过黑板上不时冒出的裂纹。
她饱满的手背被阳光照得暖融融的。
鼻子吸进的些许粉尘,悄然地刺激着小叶,她的精神随着粉笔的走动愈加昂扬。麻雀的叽叽喳喳,风的呼呼响,和身后的驻足浏览者的赞叹声都进不了她的耳朵。
人在陶醉于才能时,总难免有点自负。
不单是陶醉,也是一种展示。
她所站的位置,斜对着他的窗口,如果他瞥向窗外,会看到小叶。一想到此,小叶就会加倍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