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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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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分，办公室经常爆发激烈的争吵。尖锐的叫嚷穿墙透壁，楼外远远地也能听得到。
小叶看着鱼缸里的金鱼，它们躁动不安地摆着尾巴。想必还没习惯吧。
初来乍到，小叶曾被这架势吓到。生怕他们打起来。该不该劝架呢？牌友你来我往连珠炮的术语总让她无缝插针。
看到娅凝无视于噪音，故我地敲着电脑、趴伏桌面小憩，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于是小叶也学着适应这种入戏很深的娱乐。
一旦收了牌桌，吵得面红耳赤的同事很快恢复了和气。片刻前的指责、质问、叫骂、拍桌子甩牌等粗暴行为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延续上午的热乎劲聊新闻、八卦。
真是滑稽。闲散风气培育出的奇怪做派。不是卖命于打牌，就是陶醉于传播小道消息。
去年才来工厂的小叶，因为吃不消车间繁重的体力活，托关系调到了这个部门。她为脱离一众姐妹，用不公正的手段获取到清闲岗位而产生了些许的惭愧。所以即使手头工作量少，小叶也要把自己弄得很忙碌的样子。她写得一手好字，对会议记录、出宣传板报付出了极大的热忱。
虽说喜欢睡懒觉使她不能像娅凝那样来得早，但每天她的确是最后一个才走的，关门关窗，清理共用桌上的果皮瓜壳被她包揽了。
除了娅凝，谁都支使过她。下车间送材料，放大假不想值班找她代班，忙着打牌抽不开身而请她去幼儿园接孩子，楼上开大会端茶倒水……
诸如此类无聊的任务让年轻人每天回到宿舍也可以抱怨说：“真累啊!”
后来，在工厂做领导的远房伯父告诉小叶，这个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是走后门进来的。不必讨好他人。
“用人情成立的收容所。”在伯父的思想中，不走关系才有违情理，他脱口给出的确切比喻，是光荣与体面的。
但小叶的自尊被刺伤了。称心日子微微动摇。
她想起有天下午，从门外走进一个油头滑脑的男青年，小叶问他找谁，惹得大伙儿哈哈大笑，原来他也是小叶的同事，在这里上班，只不过除了报销医药费，平时几乎不露面。所以小叶即使来了半年，也不认识他。
“被收容”，要么是对青春的浪费，要么把人惯养得厚颜无耻。
她讨厌这个一边工资奖金照拿不误一边在外面做生意的男青年，然而在外人眼中，她和他因为都在“收容所”里而变成了同类。
和小叶同时分配来同住一间宿舍的中学老师，两个月间几乎每天都在发牢骚，例举工厂和小镇的落后、闭塞，居民文明程度的低下。她说，呆下去前途尽毁。连小镇的年轻人都千方百计地往外调动，何况他们这些本就不属于小镇的？
小叶想想，自己的家乡可比小镇优美。剧团来学校招生时，她经过层层筛选留下来，原本要去当演员了，但遭到父母强烈反对，老一辈人眼中，戏子是低贱的。纵然心中不满，小叶也不会反抗她所爱的父母，她乖乖听了伯父的话，考取铁路办的职校。现在想来，或许当演员才是更好的出路呢。与其说追悔，倒不如说，小叶时而沉浸于当上名角的想象中。
中学老师还没批改完学生的期中考卷，就扬长而去进了市区的私企。一周后，她春风得意的，特地以取东西为名，回了趟宿舍，仅仅拿了些扔掉也不可惜的杂志，纯粹为炫耀。
大大激励了小叶。她想像老师那样身着一身笔挺的职业女装，走起路来坚定铿锵。
她学着去发现目前这份工作阻碍年轻人发展的消极面，用来提醒自己。
比如隔着玻璃鱼缸看着前方公用桌上昏天黑地的斗牌，那手里拿着牌往椅背上一斜的扭曲的身形，令人鄙夷。对于他们来说，出门工作的一天，精华部分就在于中午的牌局。
干扰了小叶背英语单词不说，有朝一日，小叶也要被他们拉上牌桌吧。总有一天，小叶也会跟小镇人一样慢吞吞地走路，永远一副闲逛的姿态吧。
然而，得过且过的风气却迎合了懒惰的人性。久于此浸泡，比起老师，小叶明显地欠缺行动力。
她老是跟自己说，把此地当做暂时的安乐窝，利用松散管理跳槽吧。却迟迟拿不出实际行动。
小叶只好每天背背英语单词来让光阴充实。
小叶第一天来单位报到，娅凝的脸从电脑屏幕后闪现了一下，她敷衍地对她笑笑，即刻缩了回去。给了小叶为人冷漠的印象。娅凝满不像其他同事对新人报以好奇，寒暄几句。
她对于每天外界的缤纷闭目塞听。不会主动开口起话头，很少接谁的话茬。引起正常人强烈反应的议论，娅凝听了最多干笑两声。
除非同事向她询问一些问题，她才机械地作答。
因此，小叶对娅凝充满了好奇。
新建的食堂在隔壁文化宫，出一个门直接进另一个门，这段路使小叶感到孤单，想要拉上同伴。她在办公室问有人一起去吃饭吗，他们有的回家吃午饭，有的带了饭盒蒸饭。
而娅凝是去食堂就餐的，却不搭理小叶。
娅凝愿意一个人走去食堂，并且独自坐在四人桌前默默吃饭。她低眉垂眼的模样并非拒人以千里之外的严冷，倒有着说不出的软弱和游离。
小叶终日闻听噼里啪啦的敲击声，却看不到娅凝。她巧妙地利用电脑屏幕和办公桌的组合隐身了。热火朝天的聊天也难以干扰到。
娅凝偶尔冒出一两句话，近似于自言自语，也像为了挣脱什么抛得远远的石子。
人们常常忘了她的存在。有次小叶下班经过车棚，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喊她：“小叶……小叶……”回头看过去，办公室面向车棚的玻璃窗开着，娅凝的手伸出铁框召唤着小叶。
本以为大家全走空了，却把娅凝反锁在了里面。小叶赶忙往回跑。一边跑她一边忍俊不禁，进大楼前停下来笑了几秒钟，才一脸正色地进去为娅凝开门。娅凝急切哀求的呼唤就像困在笼中的鸟儿一样，同样的处境，小叶可不会像她那般慌张。
娅凝令小叶讨厌不起来，正是因为她身上这股子无力。比起小叶最初认为的冷漠，无力才是娅凝真实的性格核心。
打那以后，每次锁门前，小叶都要眺望一下墙角的座位，看看娅凝还在不在。
日后小叶对娅凝产生了好感，也是由于她的孤僻造就从不与人为难的优点。刚来不久，小叶端着菜盘边走边和人高谈阔论，盘子一斜卤汁不慎滴到前面娅凝的白衬衫上。她慌张地连声道歉，说要帮娅凝洗，娅凝红着脸直摇头。
污渍挺显眼，娅凝视若无睹。下午小叶想起来，特地走到娅凝座位前，对着娅凝藏在屏幕后的眼睛追加了道歉。
娅凝脸又红了，仿佛出纰漏的是她。她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问道：“食堂还行吧？”
小叶身后响起一声绷不住的轻笑，就像香槟瓶突然开塞。它验证了小叶心中的怀疑。那种朝向娅凝的神秘等待气氛。
在这间屋子里，娅凝像是异类，她不伦不类的回答已经被预见了。
为了反对这声笑，小叶认真回答了娅凝，并且询问她在打些什么。
“报表、通知、计划、还有他们孩子的试卷……”娅凝抬起下巴指着周遭的同事。这时她表现得很懂得交流，甚至自负地说，“现在的数学题，比我们上学那会儿进度快，在我看来却很简单。”
电脑显示屏巨大的箱体下方露出忙碌洁白的手指，纤长的手指在小叶眼中是智慧的象征。这或许是听说娅凝的本科学历后牵强附会的想法。小叶像每一个俗人那样向慕着学历。她没上过大学，所以羡慕一切大学生。
这栋楼里，只有两位大学生。
娅凝的与众不同与其说是沉默寡言赐予的，不如说是由学历支撑的。
她自甘平庸蛰伏于此，到底有何过人的境界呢？
据小叶的观察，娅凝真像个隐者，有几天一句话都没讲。
如果让小叶不说话，她会憋出病。她曾作为团员代表在图书馆值班，形单影只地面对空无一人的大厅和一排排寂静的书架。一个月下来她瘦了几斤。
娅凝清瘦的模样，让小叶联想到是长期自闭导致的。
小叶对自己开朗的性格甚为满意，她带着精神富足的余裕，怜悯地看待娅凝的孤僻。仿佛看到她在一口口饮着不加糖的咖啡。揣测她的心里一定是苦涩的。
午餐时，小叶偶尔主动地端餐盘坐到娅凝的对面。相差八岁的两个人说笑起来。周围都是不开火的年轻人，餐厅里弥漫着轻松愉快。她们聊着电视剧啦，杂志上的某篇奇谈怪论啊。年轻人吃完饭还愿意继续呆在这里，面对着眼前的空盘聊天，直到被打扫卫生的阿姨催促。
谈话中一旦涉及到个人，娅凝就巧妙的转移到非现实的话题上，令小叶不知不觉中悦纳了微妙的距离。
距离是不可或缺的。没有距离的后果，就是同事们动辄拿单身的小叶打趣，直接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呀，嚷着要为她介绍对象。现在，连她们老是夸小叶漂亮，也引起了小叶的反感。
他们哪里知道，自己的姻缘根本不需要别人来牵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