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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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娅凝散步进了礼品店。这条街唯一经过装修的店铺。几平米的地面上铺着哑光地板革，天花板中心悬挂圆形水晶灯。就着微弱的灯光，娅凝浏览起紧贴墙壁的橱窗里排列密集的磁带。以购买经验和印刷质量来看，其中正版盗版混杂。
她寻找在市区冷饮店听过的一首触动心弦的流行歌，出自一位曲风伤感的女歌手。她把那位女歌手的专辑抽了出来。印象深刻的歌词正是曲名。
封面梦幻般的女孩手拿红玫瑰温婉的垂着眼眸。
“买吗？”身后的店主冷冰冰地问。
“哦。”娅凝把其余几盒填回去，付了钱。
磁带塞进口袋，娅凝觉得这是一天来做的最有意思的事，为将能听到那首歌而有了期待。
她的脚步踏向相对宽阔的工厂门前，刻意放慢下来，意欲借行走多消磨会儿时间。一只手在口袋里攥住那盘磁带，就像攥住今天的全部希望。
路边停着辆轮椅，扶把端起了棋盘，两位老人面对面端坐对弈。他们皱纹重叠的脸像石化了一样一动不动的。
厂大门迎面是青年宿舍的大坡。几米开外的坡底有个长方形的，像洞一样深的副食品店。沿坡上行四五步，依附于高高坡壁的小楼，是当初娅凝办婚宴的地方。现在改为照相馆。
大坡上，有人捏着刹车冲下了坡，有人费力的推车上行。
娅凝继续往前，不知不觉走到了铁路桥洞口，洞的那边也有一片居民区，娅凝很少去，是一家材料厂的势力范围。
不穿过洞的话，前望是父母所住的新小区，一直延伸下去，水泥路交汇为朦胧的苍灰，再往前就是码头了。
头脑的块痛随着行走散化，娅凝想换条路曲折地回家，以便多散会儿步，于是她从新小区背后绕道至工厂的后门。
面包车、小轿车在主干路扬起了一团团焦黄的尘土。娅凝尽量靠边走，一逢路口就拐进低矮的砖房区。
毫不起眼的中学夹杂在这片房区内。
娅凝经过校园外的铁丝网时，被里面轰然的呼喝声吸引，透过网眼，看到以蓝天为背景的簇密草地上，学生们正在奔跑。她的那位邻居也在其中。瞬间发现他好像是出自某种预感。
一双双黑黢黢的腿追逐着一只发黄的足球，踢来传去。陶煜轻捷转身，飞起一脚，远远把球射向球门，画出一道动人的弧线，同伴们仰起的脖子随球扭转，眼睁睁见它擦着门框，被金属一弹，斜飞了出去。于是欢呼急转直下，爆出了咒骂，男孩间习以为常的脏话不会惹恼谁，陶煜丧气地摇摇头，接着注视发球者，后退着慢跑起来。他甩着淋漓的汗珠。他身上的化纤球服被汗水，紧贴皮肉。休息的功夫，他一手叉腰，一手拎着领口将红白条纹的球服从胸前撕开，扯晃着扇风，略弯下腰气喘吁吁地听队友指导战术。
娅凝站了半晌，对这场球赛抱之嘲笑。在游戏中动真格的生气、指责，为她所不能理解。
年轻的气息像正午的阳光流溢在他们身上，这股傻劲却正是活力的标志，此中的乐趣远离了娅凝这样的看破者。
4
回到家，娅凝把磁带插进录音机，快进到想听的那首并调大了音量。
歌曲尽管节奏明快，旋律优美，却有种痛彻心扉的情调。女歌手如泣如诉，陷于永恒的被抛弃的命运之中。可能反复伤口的姿态是迷人的，痛苦比快乐更深入人心吧。
在音乐声中主动攫取忧郁，咀嚼忧郁，甚至能让娅凝闻到忧郁的清香。
一曲终了，靠着沙发背的娅凝，感到腹部的疼痛像起疹子似的麻麻地凝聚起来了。刚才走的一个多钟头，她把先前的痛忘得一干二净。
头上又开始冒汗了。
娅凝向前伸的脚尖不留神踢到茶几腿。令她想起了什么。她俯身猛地拉开茶几下方的抽屉，伸手进去摸索，她先掏出的盒子是药，看到药名，神经为之震动了一下，慌忙塞了回去，再掏出的就是她想找的女士烟，烟盒里还塞着塑料打火机。
她点燃了棕褐色细长的烟支，半年没碰过，烟丝略微受潮，呛得她咳嗽了几下。她认为麻痹中枢神经，腹痛就无法传递。于是接连抽了几根。
室内乌烟瘴气，淡蓝的烟雾随着呼气无形的飘散。许久不抽烟的人，对烟味也颇为抵触。
那阵痛劲过去后，娅凝背手去拧沙发上缘大门的门钮，发现使不上力，便站起来从正面开门。
浅绿的铁门一拉，“砰”地响了声，摇摇晃晃，无法固定地敞开。
娅凝想起这个家里应该有不少木块削成的斜面门挡。她叼着烟走去卧室，捋起袖子从床底拖出工具箱，果然在杂沓的铁钉、铁锤、垫片间找到一个泛黑的门挡。听到门嘎啦嘎啦地即将被风吹得轰然关闭，娅凝抢在剧烈的响声之前抵住了它。她弯下腰用门挡卡住门缝。
动作很及时。娅凝满意地倚墙立着，这个下午过去大半了。
一盘磁带放到头，娅凝听到咔嚓一声，录音机的播放键自动弹回。
她左手搭放在右侧肋骨部位，右臂轻缓地一伸一缩，往嘴里送烟，然后尽量把烟雾吐到门外。
楼梯口踢踢踏踏的脚步，在一点点地变得清晰。
剧烈运动和日晒让陶煜的脸膛呈现黑红。他光着脊梁，足球夹于肋下。用刚脱掉的球服擦了把脖间的汗，往肩上一挂，然后从短裤口袋里掏摸钥匙。
一串钥匙发出丁零当啷地响声。
当他走近时，就像个燃烧正旺的火炉，裹着汗味的体热扑散到娅凝脸上。
娅凝正欲回屋，陶煜抬头看到了她，随即瞥见了她两指间夹的烟。他瞪了瞪眼。他的眼睛大而闪烁，含着与生俱来活跃的笑意，以使他的神情总有些玩世不恭。
娅凝注意到他清理了胡须，唇边干净光洁。
被陶煜看到抽烟，娅凝索性不顾忌了，低头吐出一个烟圈，望着它袅袅扩散。一开口，她发现自己的嗓音喑哑。
“踢完了？”
“嗯。”他回答，“趁他们不在家。”
“他们去哪了？”
“我外婆住院，市里的医院，他们去看看。”
“你怎么不去？”
“复习功课，快摸底考试了。”
“哦。穿上衣服，小心着凉。”
娅凝把“小心着凉”这种自己最厌烦的叮嘱对陶煜说了，由此她认为他们的对话只能更加的无聊了。
“不冷。跑了一下午了。”
“比赛？”
“哪是比赛，玩呗。傻瓜才认真。”陶煜站定了看着她。
想起他被队友抱怨的一幕，娅凝微笑着说：“是的，玩就是玩。别像我们办公室里打牌，吵得屋顶都要被掀翻了。”
“你打牌吗？”
“不打。”
“那你在办公室不无聊？”
“不无聊。我打字。工作。”
“哦。”
陶煜把钥匙捅进锁孔，一扭门就开了，他的脚却没踏进去，回过头问了她刚才想问却被打岔掉的问题：“你怎么抽烟啊？”
娅凝不回答，紧闭嘴，把肺里返回的烟逼进鼻腔，喷了出来，呛鼻的窒息分担了腹部的隐隐不适。
“很享受是吧？”陶煜问。
“很难受。剩半包烟，不抽浪费了。没办法。”她断断续续地说。
“搞得跟有人逼你似的。”陶煜踩在自家的门槛上，胳膊撑着墙，身体倾斜瞅着她。
“你什么时候考大学？”娅凝问。
“明年。”陶煜答道，“考不上，那就大专什么的。”他把足球放在食指上打转，眼睛也注视着旋转的球，漫不经心地说。
“那你还有心思玩？”
“劳逸结合。再说，还有一年，早呢。”
“努把力，现在不是扩招吗？”
她把“扩招”这个词发得很轻。有些落寞地转脸望着他刚才走上来的那段楼梯。“去年也就六七个考上二本的，我才不抱什么希望呢。”
陶煜收起足球，笑笑进了家，想起什么似的又扭过身问道，“你这烟多少钱？”
“忘了。”
“你们女的可别买10块钱以下的烟，那是老爷们抽的。”他告诫道。
娅凝皱眉想了想，说：“我这好像12。”
她把快要灼着手指的烟尾巴磕在墙上按灭了。墙上增添了一个新的黑点。它的周围还有很多淡化的烟迹，那些不是娅凝制造的。
大礼拜的双休日接近尾声，娅凝只有现在和别人进行交谈。
谈话的内容无所谓什么，重要的是谈话本身。娅凝担心孤僻会像病菌那样侵蚀、毁灭自己。
当她发现和陶煜聊了约莫二十分钟，很感到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