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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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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煜怀揣足球一跃跳下三级台阶,正从拐弯处现身的娅凝躲闪了一下,胳膊肘猛地撞到楼梯旁的铁管扶手。手上拎的塑料袋晃了晃,险些掉地。
她的胳膊顿时酸麻起来,痛楚地皱起眉。
“sorry。”陶煜赶紧挪开,“你没事吧?”
娅凝摇摇头,她没看陶煜,继续刚才的路线一步一个台阶地爬楼。近几日的疲乏和心悸都归结于生理周期的到来。
娅凝脸色煞白,头发里满是汗,提着的一袋苹果变成不能承受的负荷。她偏偏今天听了母亲的话,走进菜场最深处相对便宜的水果摊,腹痛在返回的途中突发。
陶煜的目光跟随娅凝缓慢上移的背影,以为她没收到自己道歉的诚意,小心地又问了声:“没事吧?”
娅凝等不及要马上打开家门,冲进去倒在床上,对陶煜的婆婆妈妈感到十分烦躁。
她回过头憔悴地瞭了他一眼,露出勉强且一闪而逝的笑:“没事,玩去吧。”
这时,同伴不耐烦的大嗓门的催促传来。陶煜冲镂空的凸墙吼道:“叫什么?我下来了。”他快步跑下楼,带去了一阵边跑边拍着球的笑闹声。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住在楼上的女士——一位美声爱好者,总是练习同一首歌。想唱的时候,她高亢而情绪饱满地起个头,却不接着唱下去。歌声在空气中悬而未决。
娅凝被她一声吵醒时,身体是蜷缩状的。贴腹的热水袋剩了点余温,娅凝把它丢出了被窝。
她缓缓地伸展双腿,发现并没有牵痛腹部,于是翻身仰躺了过来。
那双木然的眼睛怅望着窗顶的天空,玻璃透明得跟不存在有这一层隔膜似的。娅凝昨晚蹲在窗台里里外外仔细地擦拭它,用力过猛。
她实在不知道大礼拜的双休日该干些什么。
天气晴好,浮云微动,这片天被娅凝家的窗框和斜对面宿舍楼的房顶割划,像是私属于娅凝的图景。云的聚散和星的转换,循着自然的轨道,向她呈现某种值得摸索探究的神秘。
昨天的,就是今天的,也是明天的。
有时它蓝的深厚,有时它蓝的稀薄,有时它是铅灰色。
瓦顶上歇脚的麻雀和画眉,转动着头颈,点缀其间。
从躺在床上的视角看,窗框高于远处的瓦顶。纸屑般的麻雀在这幅平淡的风景画中飞进飞出。
出了一身汗,娅凝的胳膊在睡着的时候伸出了被窝搭在凉丝丝的锦缎被面上。
她感到身体里流动着一股涩汁,每当午睡醒来,沉沉的忧郁就压迫着她的脑神经。
曾经吞咽过消化掉的哀伤如同爆炸生成的蘑菇云突然笼罩:永别的大学时代,亲人的逝去,失恋……
好像午睡的无意识中,有个窃贼闯进了她的心灵,把安放惆怅的抽屉一个接一个拉开了……
娅凝鼻腔酸涩,为翻来覆去老一套的伤感流下的眼泪,粘在了鼻翼。
那是无尽伤逝中的无力感。她像抛纸团一样精准的把自己的心抛进忧郁的苦水里,捞上来湿漉漉的。
座钟喑哑的尾音如同断了气。
娅凝不知道时间算早还是晚。她坐起身,横手撕了床头柜上的几格卫生纸擤鼻子,擦干了脸,下床走去镜前整理仪容。
细齿的塑料梳费劲地理顺缠结的头发,娅凝时而为头皮的扯痛咬牙切齿。
镜中浮现了消瘦的面容。眼眶边缘呈下陷的迹象,印着暗暗的黑影,记录了娅凝低劣的睡眠。她的颧骨也略微突出了些。
虽然不指望它能把自己照得明艳姝丽,但恍然看到形如鬼魅的精神状态,娅凝忍不住对自己多了一份厌恶。
她的形象映在长方形的穿衣镜里,就像死人安睡在棺材里。
娅凝扎高了长发,洗脸抹雪花膏。光是把粉底抹匀就花了十分钟。
她再度站在镜子前展颜一笑,这样看起来宽心了些。
娅凝的脸严肃时像悲苦着什么,笑起来又仿佛天生的快活人。记忆中似乎有一段模糊的岁月,那段岁月里娅凝时时爱笑。她已忘了那些逍遥的心情,因为快乐的萌发是没有特别的缘由的。
笑容中断的几年,是长长的噩梦,这个噩梦的余威仍扫荡着当下。
还是笑起来好,娅凝这么想着,不禁翘起嘴角,驱散浮在脸上的倦容,她看到那双眼睛是能射出光彩的,仿佛从未受过伤害。
虚像的欢欣也是由衷的。面相可以依靠伪装与内心脱离。
2
既然化了妆,娅凝就想出门走走。
镇子不大。楼房,平房,店铺,学校的方位娅凝烂熟于心,闭眼凭直觉也能摸索得到。
这些建筑的规模很小巧,跟现代都市的高楼大厦相比就像火柴盒。小巧的东西显得可爱,娅凝很喜欢跳棋纸上的温馨格局。但本应该像跳棋纸那样存在的家乡,却十分的不堪。环境不够整洁干净是一个方面,在人的行为上更加欠缺,普通的交谈充斥着脏话,包括小孩子。
四周阒静,周日镇民们都去市区游玩了。小镇的周日是市区的周一,当然也是国际通用的周一。打娅凝出生起,她就接受了这样的时差,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也没追究过起源。
娅凝身上穿着一件绛紫色的呢子大衣,双手搓抹着脸,打起精神。阳光洒在周身,没有看上去那么有热力,仍是冷冷的。
春日温暖的全然释放还没到时候呢。
她在沉睡了的街道上踽踽而行。两侧是一家家凹进去五金店,百货铺,弹棉花的店,懒洋洋的掌柜趴伏柜台盯着比鞋盒还小的袖珍黑白电视。
娅凝无意中与他们漠然地照一眼,彼此是面熟的陌生人。小镇里,很少出现从未见过的面孔,同时,娅凝并不特别认识谁。她对一些面孔的记忆不分美丑,只与相关事件联系在一起,比如至今看到一张老年人的脸,能想到的是脸的主人壮年期在家门口打过孩子。看到一位少女的脸,还能想到她童年和母亲在菜场走散,被许多大人围着询问家庭住址。
一张脸揭示的是一个固定印象。
到达一个店铺前,娅凝眼前就会条件反射的浮现店主的面孔,而在其他场合看到店主,脑中自然地冒出他的经营项目。他的脸只与货品关联。
每几步便探出个巷口。肮脏发黑的青石板小巷,如毛细血管遍布。有时很不测地从里面突然闯出一辆自行车来,冲撞行人,骑车者反倒对被撞的行人怒目而视,这便是民风恶赖的一个反映。
巷子往里,可望见娅凝上班走的小路。经过每个巷口,娅凝都忍不住往里瞭望一眼。
蓝色的铁门、横插的门栓在那些相似的小二楼中的一栋前出现。看到它,几米之外的娅凝顿时有种奇怪的安心。好像她探幽的目光只为了与它相遇。
它是小时候常去的门户。
儿童的娅凝站在铁门外喊道:“艳华——”听到回应,便霍拉推开铁门,穿过里面的木院门,登上逼仄、几乎呈直角的石阶。危险的攀登令娅凝着迷,额头几乎贴近阶沿。
抬头面向的第一间是艳华家。两层楼共有五个房间,住着一对老夫妻和他们繁衍的子孙。每个房间只有十几平米,放两只床的话,一只不得不抵到门缘。
房间里属于一个家庭的气味是由墙角堆积的货物散发的。
艳华的父母很少在家。他们在菜场附近摆摊,卖发卡、丝袜之类的小玩意;弟弟嫌家里小,一天到晚在外面玩耍。
楼里的其他亲戚也做着小买卖。
这样,娅凝和艳华得以在安静的环境里背书、聊天。
虽说拥挤不堪,半截橱的显眼位置却放有一个摆台相框,展示一位日本女明星的相片,女明星烫着卷发,红色的衣领烘托着朦胧秀丽的容颜。窗外樟树的叶影时而在她的面部摇晃,好似为她罩上了面纱。
每当踏入这个屋子,娅凝都要第一个欣赏女明星。她如狭陋房中的一抹明亮之色,令娅凝心里涌上一股欣悦。明星照意味着这个贫困家庭对生活品味的坚持。
艳华母亲收摊后常给艳华带来一朵栀子花什么的。艳华便夸张地说:谢谢妈妈!
撒娇、夸张,也是这个家庭产生幸福的方式。
娅凝感受到迥然于自己家的家风。
个子比窗台还矮时,娅凝和艳华因为住得近,结伴上学、放学,一起做功课,自然而然交上了朋友。同学也好,亲戚中的同龄人也好,都有兄弟姐妹,独生女的娅凝在年幼时品尝到了灾难般的寂寞。
比起艳华对自己的需要,她更需要艳华这位玩伴。艳华家也是娅凝在父母吵架时会去投奔的地方。
但两人的性格实际上大相径庭。
艳华活泼外向,逢人“叔叔阿姨”叫个不停,跟老师也开得上玩笑。
娅凝却讨厌畏惧所有的大人。以及为身边的人过于开朗而感到不安。
小时候娅凝为朋友迥异的性格吸引,好比自己没胃口吃饭,看着别人吃得香喷喷也是件有趣的事。渐渐长大后,友谊在娅凝方面变得岌岌可危。童年期的差异成长为不能逾越的鸿沟。
轻松的聊天中,艳华会揪住娅凝的语病笑得不可收,泛滥的快乐把娅凝晒在一边。在鸡毛蒜皮的事上,娅凝吝于声情。她不会像艳华不放过任何一丁点的细节。这般爱笑的性格,突然发作起严肃来也够令人难堪的。娅凝说电台主持人念了错别字,艳华反唇相讥,你不是也写错别字吗?若抱怨老师,艳华则坚定站在老师一边,认为老师对任何人的惩罚都正确。
从朋友那里得不到共鸣无疑会损害友情。艳华没什么捉摸不透的,她把娅凝当做最好的朋友,言语间才肆意了些。但娅凝显然接受不了这样的亲密。
比讨厌更严重的是,娅凝对朋友打心底里轻蔑起来。放学路上遇到学生会主席,艳华亲昵地叫姐姐,对方一副根本没认出艳华的懵然相。娅凝问她,不熟为何叫她姐姐?
艳华说:和学生会的会长当然要多巴结了。
她放心地在最好的朋友面前不加修饰地使用了“巴结”一词。若按气味相投才能做朋友的说法,娅凝感到自身的骄矜受到了侮辱。
升高中前夕,唯一的加分机会被艳华获得。论成绩,娅凝和另外几个尖子生更优秀。尽管大家同上的是厂办高中,但娅凝的母亲愤懑不已,再也不拿艳华不挑食的优点念叨娅凝,而把“她会拍老师马屁”挂在嘴边。
娅凝顺势利用了母亲的情绪,也表现出了不悦,使得后来躲避艳华的行为在父母眼中顺理成章。
她不允许被刺探到隐秘的心理。
当艳华带着解不出的数学题敲门喊娅凝时,娅凝立刻躲进小房间,假装不在家。娅凝为所欲为地编织谎言。“我去亲戚家了……”“去医院了……”
让娅凝这种人说出“我不想跟你做朋友”的话绝对不可能,她宁可一辈子维持虚伪的友谊,把绝情只存放于心中。这源于她无法和“外界”交流。
她又回到年幼的孤独中,与那时不同的是,长大后的孤独拥有了含金量,娅凝决心不再需要朋友了,特别是如此亲密的朋友。一个视他人为地狱的随和者对一切异己的排斥。
艳华单纯地相信娅凝的谎言,所以友谊维持着它的外观,连争吵、冷战甚至口角都没有。在别人眼中她们一直是一对好朋友。
疏远之前的最后对话发生在电话里,那时,娅凝极度脆弱,艳华不耐烦的口吻让她当即后悔打电话给她:“你已经过得很好了,还有什么想不开?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
……
这句话像重型车从娅凝心头碾压而过,留着深刻的胎痕。她不会考虑到艳华当时忙于考试,只认定自己受到了伤害。
厂线拆除,换电话号码,娅凝没有通知艳华。
即使逢年过节,娅凝也没在小镇碰见过艳华。艳华一家和同楼的亲戚日积月累了不少矛盾,一旦艳华在市区找到工作,他们也乐得和亲戚们分离,和小镇分离。
蓝色的门框和铁栅栏刷了崭新的油漆,映照出门口自行车的影子。那棵香樟不知何时被砍除了。
每天经由小时候同行的小路上班,娅凝在汽笛声中顾不得张望艳华家。
而这时的闲荡带着午睡后的忧郁,使她尽情回忆了一番旧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