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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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娅凝在懂得恋爱之前，心灵已像被无数的陨石砸出了大大小小的坑洞，给未来的痛苦预留下了位置。
大学恋人结婚，充满打击意味，娅凝把它放置进了原本存在的坑洞里。在严重的创伤里面，任何恋爱的痛苦都是不存在的。
因为抱着这种思想，她的婚姻观最初是扭曲的。
不得不提到娅凝上一段婚姻。
她于23岁回到小镇。像被抽空了脑浆，她那空茫的大脑内终日荡漾着近乎于幻觉的回音。行走时双脚像踩在棉花上软塌塌的。
这些不为外人所察觉。只有娅凝体验到了与死比邻的生。她经常幻想，从小镇遍布的巷口经过时，里面冲出来一个疯子，拿刀捅死自己。这样就无需给死亡寻找什么理由。
在家人那里，想法很简单，一旦结婚，娅凝的心病自然迎刃而解。对于女儿的婚姻，父母难免有种打发快烂在筐里的菜叶的急切心情，温和的劝说其实满含着对未来的恫吓。
娅凝听从地奔赴相亲。头一两回母亲不放心，跟着她去，看到娅凝在外人面前没有流露出病症的蛛丝马迹，甚至算得上健谈。她有点后悔放弃以学历倨傲的条件。
在娅凝被镇定剂统御的体内，有一股求生的力量在与颓废对抗，娅凝认为自己需要紧迫地融入社会生活，好振作起来。
相亲对象既难让她产生特别的好感，也没有什么反感，任凭自己被人挑选。她颇满意于这种平等地看待一切而不动用什么激烈情感的心态。
只有借助结婚像人那样活着了。
前夫是个本分而上进的青年，他职高毕业，在厂里逐步地做到了高级工，一边还上了大专的函授班。他对娅凝百依百顺，娅凝也挑不出他的毛病，于是相处两个月就结婚了。
婚宴办在青年宿舍的坡道上。当时，亲人们刚刚从夏天堂兄病逝的哀痛中缓过劲来，想被眼前扎扎实实的喜庆冲淡蒙照在大家庭上空的阴影。他们个个春风满面，交杯换盏。
那天，祖母还活着。她坐在正对大门的主座，笑眯眯地望着大伙的忙碌，眼神应接不暇。她已苍老不堪，耳聋眼花，情感也像细胞里的水分那样慢慢的从她身上剥离。堂兄去世，大伙儿哭，她就哭得更悲痛，娅凝结婚，大伙儿笑，她也笑得更开怀。子孙为她提供了行使情感的凭依。
堂嫂给娅凝整理好礼服的下摆，为她画了淡淡的妆，盘起蘑菇形状的发髻。然后她挨个桌上发放喜糖，跟人言语周旋。那股子雀跃劲真不像新寡。
大家都能重新地快乐起来。快乐才是人的天性啊。娅凝懊恼地想。
丈夫轻搂娅凝的腰，向桌上的来宾依次敬酒。在别人看来，娅凝喜上眉梢，垂头是出于羞涩。
然而，这是她违背内心发挥出的恰当表演。
羞涩和气馁很容易混为一谈。
娅凝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
虽然是秋季，但喜气洋洋制造的热气困在了屋子里，再加上套进繁复的一层层帐幔叠成的劣质婚纱，娅凝感到无比地窒闷。她和丈夫携手步出饭馆门外迎宾，招呼向他们走来的笑盈盈的脸孔、和双方家庭的联系盘根错节的陌生人。
婚礼上的茫茫人面，让娅凝了然了人和人之间如打了结的线团般潜在的关联。一些她看着眼熟却根本想不到与自己有什么瓜葛的镇民原来是父亲的同事、母亲的朋友。父母借由操办婚事向风言风语宣告，女儿是个正常人。
人际的线团很接近沙发底下灰尘团成的绒絮。令娅凝恶心不已。
她的眼神时时冷下来，淡漠地流盼，不知道在这种场合下，新娘子的眼睛该看什么才符合标准。这种场合，人们只盯着新娘子。她是完完全全的主角，受到瞩目。她无论看向谁，谁都在含笑看着她。
她结婚了，和从没热恋过的男士，为了让他们高兴。悬挂满天花板的妖艳恶俗的彩球彩带，为了让他们高兴。
眩晕使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娅凝安慰自己，不适感或许是因为恐惧人群。她从小就容易这样，人一多，从谈笑风生中突然的抽离，觉得生活是假象，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每个人产生深刻的憎恶。
宾客散尽，娅凝正式走进婚姻，才发现“不爱”的折磨依然像雪球越滚越大。
娅凝下班回家，从没有等待丈夫的甜蜜，她紧闭房间的门，在里面看看书，睡睡觉，丈夫开锁推门，她反而觉得被打扰。
有一段时间，他每晚骑车送她去夜校，学习五笔打字。夜校在江边，路程较远，他索性不回家，在校门前倚着自行车等她下课。一等就是两小时。娅凝深受感动，以为自己爱上他了。
这种虚假编造的感觉在晚上受到抚摸而惊慌的时候荡然无存。
一年后，祖母去世，娅凝少了一份负担。在内心不安的催促下，她找到绝佳的分手理由：她不要孩子。
需要解释“绝后”这一问题时，娅凝通常举小学老师的例子。
那位数学老师的肚子挺得巨大还在为他们上课，怀的是双胞胎。娅凝听课时总是忍不住盯着老师圆鼓鼓的肚皮，揣测里面的神奇。暑假后，传来了老师的死讯。小孩也没保住。工厂医院医护失职导致了难产。
数学老师原本是工厂的车床工，像所有非正规师范毕业的老师那样教育手段低级，骂过娅凝，惩罚过她，当众给过她难堪，童年的娅凝对于三条性命化为乌有并不动容。直到成年了，偶尔想起来，为此遗憾和难过。
遥远的悲剧构成“不生孩子”的全部理由根本是无稽之谈，但它却是娅凝能用语言表达明确和生动的，她无限的夸大它给自己制造的阴影。
娅凝对创造生命的真正畏惧是什么呢？恐怕是“人生不值得经历”的厌世思想吧。
丈夫善良忠厚的本性绝不允许他为此抛弃妻子。娅凝于是调动起表演人格，极力地劝告，孩子对一段婚姻来说是何等重要，拖累他会使娅凝每天都在自责中度过。
而且，她把“不喜欢他”篡改为，她喜欢独身。
最后，她终于跟丈夫哭诉了自己的疾病，父母要求她对丈夫欺瞒。夫家完全不知道她在市区住院的事。
这比不生孩子奏效，丈夫听得目瞪口呆，用前所未有的目光打量起了眼前虚弱不堪的妻子。
娅凝的固执差点逼死父母。她一副铁石心肠地沉溺于病态，让苦口婆心的规劝在耳膜外隔绝。
“等你老了就后悔了……”
老了……能活到老，不可思议。娅凝耿直地想：
——反正，还可以自杀。
前夫几乎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她。共同住的屋子被工厂收回。不管怎样，女人总是有一副令人垂怜的作态落在别人眼里。让男人恨自己，抑或让男人同情自己，娅凝选择了后者。
了无痕迹的婚姻被娅凝理解为病的延续和逆向医治。杂志上介绍把人推下悬崖，落入水中，然后船开过去打捞起他，则能彻底消灭患者的轻生之意。那么娅凝的婚姻就是作垂死挣扎的深潭，爬出来时那口气会透得格外舒畅。
今年开春，娅凝去市区的西餐店享用牛排，瞄到前夫和他现在的妻儿从玻璃门外走进来，坐在了店中央的位置。
尚不能说话的小孩在母亲怀中，对着带有颜色的饮料挥舞小手，把服务员逗乐了。做父亲的用叉子叉起一块牛排凑到孩子嘴边又不给他吃，一个劲地逗弄。
他们的穿着神情显示了这是一个经济宽裕，其乐融融的家庭。
离婚后前夫换工作离开小镇，现在混得不错。在落座前，他像个绅士那样为妻子拉出了桌子下的高椅。他容易知足，只要女人对他好，他便报以全心全意，而非特定的女人。这点令他可爱。
坐在角落啜吸着可乐的娅凝忍不住抬头看了小孩几眼，小孩从来都不会唤醒她的母性，她只是把自己放在和这个孩子的同等位置加以比较，羡慕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幸运的。娅凝为自己的想法感动不已。
一晃6年过去。娅凝的29岁比23岁有哪些不同，她只能说出个大概。她这一生到目前为止的经历，如同放在密密麻麻试管里的化学药剂，混合调配成了她。
她越来越相信宿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