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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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娅凝停止了敲打，她感到手腕酸痛，肩膀僵硬。扶着额头耷拉脑袋休息片刻后，她起身打开窗。
外面下起了不仔细看难以发现的牛毛细雨，湿漉漉的梧桐叶泛着油亮的新绿。斜飘的雨粒扑粉似的地吹来，木叶气息驱散了主机的油漆味，沁人心脾。娅凝感到清爽多了，手伸出窗口试了试雨：“下多久了？”
没人回答。
办公室只剩她和小叶。呈对角线方位的小叶，听不到她的嘀咕。
同事们有的中午时果断奔回家收衣服，有的霍地从座位上弹起一拍脑门声明忘了去幼儿园接孩子，火急火燎地走了，还有的消失得无声无息，说去上厕所，再没回来。
看到小叶拖拖拉拉地整理桌面，拾掇包，又跳上桌晃荡腿发呆，娅凝想，她的心早飞走了吧，只是碍于脸嫩，不敢早退。
于是她清了清喉咙，带着在久久沉静的办公室里突然开口挺突兀的感觉，遥遥向小叶关照道，“你先走吧，我来锁门。”
“没关系，我不着急走。”女孩绽开抹着淡粉色口红的嘴唇，甜美一笑。她今天扎了马尾，鹅蛋形的明丽面庞毫无保留地露了出来，青春逼人。令娅凝想起山径上喇叭花的鲜明。
娅凝关合窗扇，扣上了插销。转身关闭电脑，手伸进挎包确认钥匙串。
她边跟小叶道“再见”，边笔直地走向大门，小叶也向她挥了挥手。
同楼的小伙子正从门外踏进来，娅凝和他友好地点头致意。
在迈出大楼的瞬间，娅凝才恍然：今天是周末，他们在约会。
办公室的热心人士最近老窝在小叶桌前，叽叽咕咕打探。两人的交往已经不是秘密了，谁会像娅凝这般后知后觉呢？
娅凝心口怦然，像初春的叶苞豁拉破开，一下子接收到绵绵细雨悄然酝酿的情韵，牵连出脑海里的一些不成形的情愫。
他是楼里唯一有魅力的男青年，她是楼里最美丽的女孩。这就是电视剧里演的天作之合。他们的恋爱如近在眼前的风景，让人悦目。
雨中独行的娅凝，心中一边像沸水冒泡那样鼓动起美好的词汇，一边却又被深深的嫉妒攻占了。蹙眉闭嘴的端然表情封锁着她隐秘的失落。
办公室那些自以为得意的平庸的幸运，发财，中奖，股票涨了，娅凝的羡慕都是稍纵即逝的。只有看到这对年轻的情侣，生命里的缺口才被残忍地揭开了。纯真的恋爱，散发着钻石般的光芒。
她凄然于光芒不可能折射到自身。
从与己无关的事情中体尝到失落，真是人类摆脱不了的庸俗啊。
没有带伞，她加快了步伐，街路间时而出现一截没覆盖水泥的裸土，像踩在潮湿的蛋糕上。街旁的台阶尖，粘了行人蹭脚的泥迹。屋顶上的野草正拔节，摇晃起生动的鲜绿。
水珠盈睫，娅凝更希望这是眼泪。她迫切地要奔回家，家是昏暗的阴雨天里她所能看见的唯一光明。
同路不乏悠然慢行的人，对细小的雨丝毫无知觉。但娅凝爱上了小跑，小跑驱动身体内的血液朝固定的方向汹涌，逼走头脑里的茫乱，使人产生飘飘欲飞之感。
回到家，娅凝呆立了一会儿后走进卫生间。
她从脸盆架上抽下板硬的红白相间毛巾，徐徐擦拭脸和发丝表面的水滴。毛巾散发的酸味在雨天特别明显。棉纱脱毛。
毛巾连同肥皂架摆放的散发浓烈香味的香皂，都是一次白事的回礼。
娅凝再度嫌恶起廉价货，它们糟蹋她的生活质量。
她赌气似的把毛巾往印着金鱼戏水图案的搪瓷脸盆里一丢，回到卧室，双手抱头躺在床上，眼睛盯向天花板。
假象，蓬勃的胃口是捏造出的假象。
情绪仍如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危船，飘摇不定。
在那颗严格的自尊心的监视下，她遏制住嫉妒的燃烧。置念于平和的幻想里。
附近有适合情侣的去处吗？厂影院形同虚设，木板门终年紧闭，只有儿童节活动借用场地载歌载舞热闹一番，或配合宣传的主旋律影片上映，单位印发影票强制各岗位工作者观看；
小镇没有一家咖啡馆、茶吧这类环境幽静、布设典雅的小桌，让两人含情对坐的场所。
宿舍楼前方的深巷尽头倒有一方方田亩，兴许油菜花开了……
娅凝在天花板上描绘着一幅画面，摇动金黄的花间，若隐若现的男女，一前一后地走在田埂上……
小叶和小伙子都是外地人，娅凝对他们抱有好感。外地人，或许异乡为客的缘故，要比本地人体现文明。
小镇上一代，娅凝父母这辈的夫妻关系，十有**是粗暴恶劣的。别说互相爱慕，连起码的温情也欠缺。自家以及左领右舍隔三差五爆发战争，夫妻恶语相向，摔锅砸碗震彻楼道，时常惊动双方亲属，上升为混战。娅凝家的情况最严重。
在她四岁的一个傍晚，母亲给父亲递了碗汤，父亲不禁对母亲微笑了一下，目睹此状的娅凝惊诧莫名地怔住了，他怎么可以对她笑？幼年的蒙昧阶段，她从板着脸的父母身上摸索总结的夫妻纲常，是仇视、攻击、厮杀，以为它通行于所有夫妻的。
他们不应该友善。那个一闪而过的笑违背常理。
父亲的尊荣苦大仇深，令来家写作业的同学望而生畏。他好像永远在遭受不公的待遇，周身环绕着暴戾之气，动辄暴跳如雷。娅凝观看言情剧时，把着报纸阅读的父亲从报纸上方瞄几眼电视，像蟾蜍喷毒液似的，把肚腹里憋藏已久的恶毒评价给予屏幕上无辜的演员。
上了年纪的男士把沉重的苦役挂在脸，一不留神就暴露出凶残的一面。但他们的威胆止于把火撒到老婆孩子身上。
这是小镇的男性给娅凝的可怖的印象。
前夫唯一吸引过娅凝的优点就是脾气好。由于过度害怕重蹈那种蛮不讲理、终日硝烟的婚姻的覆辙，娅凝陷入了另一种偏差。
当然，泼皮勾搭无知少女的爱情也不为她欣赏。
娅凝上中学起就向往着一种进化过的文明的情感。如果从来没有见识过，是不会产生这种向往的。
十几年前，开始有外地的年轻人分配到小镇工作，他们给这里带来清新健康的情调。
中学生娅凝一日放学，骑自行车行驶于她现在上下班的这条路。双眼疲惫昏茫地望着着前方。突然间，从一个巷口，走出了一对偎依的情侣。他们穿着飘逸的风衣，脚步缓慢，似乎舍不得将短暂而清幽的小路走完。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仰起脸望他粲然一笑，她的五官是那么柔和，没有镇民标志性的积累怨怼的怒纹。他们的表情洋溢着爱恋，不仅是对对方，也是对全部生活的爱恋。迥然于娅凝习见的面色悲苦的大人。娅凝像看到枯草丛中犹自盛开的映亮四周的鲜花，她打起精神，轻轻捏着车闸，慢腾腾地尾随了他们一会儿。
正处青春期的女孩，被霞光中情侣相偎的画面深深触动和打击了。
这是发生在现实里、眼皮子底下的琴瑟相和，两个人构筑了牢不可破的谐美，与其说让人羡慕，不如说更加地引动人效仿。
又有一次，他们从艳华家楼下经过，站在窗口的娅凝目不转睛地欣赏他们的背影，男人轻揽着女人的形象，仿佛是柔艳夕阳流淌下来的美的结晶。
他们隐隐地给娅凝增添了一份负担，促使她的心沉溺于对美妙爱情的追求中。娅凝幻想挽着爱人在小镇的尺寸之地游荡来游荡去，款款踱步，让夕阳的余晖落洒在他们面庞上，投下他们的剪影。他们永远不会吵架，或者，使用一种含蓄而礼貌的方式争执。
暗恋大学恋人时，娅凝便从脑海里翻出那对情侣的画面来，接受圣洁的感召。
她从来就没有成为过那位女人。
而现在，小叶和小伙子是更加年轻的他们。
雨淅淅沥沥，室内像夜晚一样黑暗。
娅凝拉下小房间的灯绳，翻检起三屉桌。她找到一张刚进大学的生活照。
照片里的娅凝身着橘黄色风衣，天真地背着手靠向湖边的垂柳。她那素面朝天的脸颊很像抹了粉一样白里透红。笑容十分地灿烂，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笑未必是真的高兴。可即使拿着放大镜也难从这张脸上找到一丝阴影，嘴角牵动面部肌肉绽开的流畅线条里，像滞留了雨水那样蓄满了明媚。
不喜欢的人追求过她，被她拒绝了。娅凝外表平易，倔强的性格却如烈酒。
她认定青春时的坚守是整个人生至臻的准则。
照片中娅凝那双笑弯弯的眼睛里闪动着模糊的欲求。到现在，娅凝依然会把自己和那对情侣中的女人对比。
像吗？不，那个女人是没有病态的。
青春的荷尔蒙曾把她煽动得疯狂。得知暗恋的人结交了女友，她绕着学校操场走上一夜，抽了一包的烟。
天翻地覆般的恋爱随风而逝，都市天桥上的等待，校园树阴下的徘徊，流行情歌的撩拨。
……
接着，她讶异爱情观脱了轨，用大学恋人培植出了。这是非常严重的开悟。没有人知道娅凝阴暗地废除了清纯的碎步，跨越到**的尽处，硬是要体尝那里的空虚。
而她毕竟年轻。所爱之人的轻贱，对整个人生的怀疑、支持的空缺，夹击出了病症。
“我现在应该是好了。”娅凝想。然而，她又怀疑，真的是那些使自己忧郁吗？
其实她找不到答案。
窗外的紫色泡桐像放大了的喇叭花，晃动在眼尾余光里，邻舍炒菜的“兹兹”响此起彼落。
娅凝好像沉醉于另一个世界里了，目光不肯从照片上离去。娅凝暗淡的想，七八年间，总有种预感，自己不会再活下去，所以没再拍照片。
如果时光倒流，她会给照片上的女孩提醒点什么呢？搜肠刮肚，她竟想不出一条来。
倒是女孩提醒了自己，不该辜负照片上像印章一样清清楚楚盖上去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