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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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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周日。像以往每个周日那样，娅凝吃完早饭又爬上了床，背靠着被卷，凝望由窗框和斜坡屋顶割划出的澄澈蓝天。
自然的画框内不着片云，均匀而沉厚地涂抹了蓝色的颜料。阳光一块块地印上了床单，落在娅凝平伸的腿上。
一楼老太太晒的被子被泼了茶叶末，她向楼上没有目标的一通乱骂。
骂声停息后，小孩的笑闹，美声的即兴演唱，在娅凝家冷清的四壁回响。老太太恢复平静也开始与别人唠嗑了。
房间似乎是一只装满声音的罐头。
但白天的嘈杂理所应当，娅凝倒不嫌吵。反而这些人音给她的意识交织了一座眠床。
她安然地打着盹，后背一分分地下滑。
头磕到床板，娅凝惊醒了。她预感到身体里将要蹿腾起没来由的恐慌。在它吞噬精神之前，娅凝果断地爬起来。
“必须出去走走，不管去哪。趁着难得的艳阳高照。”
她已然发现行走和安坐对心情的不同影响，那就是前者可以排遣掉一部分垃圾般郁积的情绪。
娅凝收罗了阵，就衣冠楚楚地出门了。鉴于前不久发生的黑车车祸，她坚持步行两公里去车站。
郊区线挤得密不透风，车厢里充满了人际摩擦的对骂，以及和严格查票的售票员之间的争执。
一位大人领着不及腰的小孩站到娅凝面前，车一晃，小孩扑扑欲倒，娅凝很不情愿地起身让位。她钻进人丛，迂回穿行，在靠门的位置站稳了脚。
遇到猛刹车，几只脚被踩了，几个额头撞着了抓杆，周围扬起大呼小叫和简洁有力的咒骂。娅凝的脸碰到前面乘客的后背，劣质的粉底盖在那人灰色的棉衬衫上，娅凝心下感到几分好笑。
娅凝身旁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干瘦矮小的妇女，从她和熟人的寒暄中可知，她这是送女儿回市里的高中。妇女手上拎的尼龙包里鼓鼓囊囊装满了衣服，最上方放着一只铁饭盒，她把女儿的书包也背上了肩，而她身边那位白白净净的女孩则两手空空，一副独生子女特有的娇生惯养的样子。
车驶进热闹的集市，两个月后赶庙会的场所。狭窄的道路两边据守着一溜挑担卖菜的农民，地上铺着塑料布，上演着一幕幕的活禽宰杀。短促的哀鸣惨叫混杂。小贩对给鹌鹑扒皮这种迅速了断的残忍十分麻木了。
车轮碾压塑料布的边缘，车身的暗影慢吞吞地扫过农民脸膛。
农民和司机各自神态自若。
由于方圆几里不设红绿灯，人们大胆横行。车头常常紧贴着车前玻璃下方，四顾张望浑然不觉的行人。庞然的公交车好像闯入并践踏了别人的地盘，心虚地缩手缩脚，龟爬一样慢，被一辆又一辆自行车、黑车超越。它每几秒一次刹车，乘客们相应地来个不大不小的俯冲，悠然自得的司机像摇晃一罐可乐似的将乘客玩弄于股掌。身旁的妇女每次挤到娅凝都诚惶诚恐地说声对不起，娅凝对她摇摇头表示不介意。
“这条破路——”大家痛骂不休。
整个车厢里，只有站在车门台阶上的初中生欢声笑语不断。男女生不小心撞到一起，还会引发大家的哄笑。颠簸反而增添了他们的乐趣。他们一哄笑起来，就盖过了车厢里的其他声音。
眉头紧锁的成年人时而厌恶地瞥瞥这些半大少年。
过了桥，车门一开就如开闸放水。人们哗啦啦地纷涌而出，透了口大气。在这时，站在娅凝身边的妇女略带低声下气的问娅凝，车票能不能给她，她可以拿去报销。她手上已经握着一把车票，是从地上捡起的。
娅凝看到她那满脸通红的女儿在朝母亲瞪眼，在把车票给她后，娅凝头也不回地走了。换车去往市中心。
时下影院正上映一部外国灾难片，大街小巷回荡着悠扬的主题曲。电影院前的年轻情侣排成了长龙。还有黄牛在倒票。
娅凝甚烦把灾难和爱情拧一起，如同不喜欢言情剧里硬生生冒出白血病。在她看来，利用灾祸制造波澜的爱情泄露了它本质上的词穷与苍白。
她走进了挨着影院家长常用来奖励孩子的快餐店就餐。看到同车的几位初中生已围坐于一张小圆桌，叽叽喳喳。负责排队买餐的同学仰望价目表，忘了别人点了什么不时回头询问。他把满满一盘盒装、袋装的荤食以及大小号饮料、泼散出来的薯条端到桌上，分拣好，同伴们眉飞色舞地大快朵颐。
娅凝点了份套餐，坐在靠着落地窗的位置。
阳光在地面上泛着白光，脚蹬高跟皮鞋穿短皮裙的女士手上大包小包，路过娅凝这面玻璃时，她侧过脸，匆促地照了照。她走得太快，娅凝没来得及琢磨她的着装。
中学生半开玩笑半计较地追究谁多吃了个鸡翅，娅凝听到了，不禁低头莞尔。她读中学时可比现在的中学生穷酸得多。连本日记本都舍不得买。而这些孩子刚刚一下车，就打了两辆出租车来这。
孩子们趋之若鹜的油炸品，为成人的胃口排斥，娅凝觉得难以下咽，只是除了路边的盒饭外，就实在找不到什么合适一个人就餐的地方了。
吵嚷中，一位同学拍了拍桌，高声说：“别吵了，别忘了我们过来是买参考书的。”
桌与桌只有一掌宽。娅凝旁桌的女人用童音跟往嘴里塞薯条的小女孩絮叨，“我们下个礼拜还来这里好不好？”“幼儿园的菜有没有这个好吃啊？”孩子的嘴边沾了番茄酱，伸出舌头努力地舔着。
娅凝想，如果有后代的话，这辈子得说无以计数的无聊话。
学生们撤了，看方向的确是去教材门市部。娅凝则走向了商场。
最近电视购物鼓吹的面膜陈列在柜台里，淡绿甁子被小射灯的白光照得精致高贵。对护肤品的认知还停留在劳保用品上的娅凝被吸引住了。
它的价格不菲，够买件外套的。
阅人无数的营业员从娅凝的迟疑里了然了她的心思，态度极其谦恭地为她抹在手上试用。她的嘴皮子动得飞快，传授给娅凝闻所未闻的保养知识。
一试用娅凝就不好意思了。她从小讨厌和营业员打交道，是因为容易为他们的冷漠生气，但现在，她也招架不了像是某种威胁的热情。
娅凝几乎是为了不再听营业员的推销而买下了它。
钱包从来没有这么大开过。挣脱朴素节俭的观念不失为突破了无形的枷锁。娅凝来了精神头，她在三层楼的商场里转了几圈，凭眼缘购买了几件衣服。
商场的最上层是小镇所缺乏的大型超市，光是香皂、沐浴露就占满一面墙。娅凝推起购物车在一排排琳琅满目的货架间徜徉，心情雀跃。家里的每样东西都需要更新换代，她把购物车堆得半满。付款前，她又筛选了一轮，挨件地放回重复的或仅因打折购买而无实际用途的物品。
几条纸袋、塑料袋的绳子勒紧了娅凝双手的手指但满载而归的心情在燃烧，娅凝不嫌重，就连返程时车厢里的拥挤也没那么讨厌了。
娅凝的金钱观发生了改变。
冰凉的果冻面膜薄薄地敷在她的脸上，像糊了一层胶水，整张脸亮晶晶的。娅凝细细体验着面部受到的滋润，吮吸着那股子馨香。
她一边思考钱的意义。其实这种思考是用来对抗把一个月的工资花光后的懊悔的。
关于钱，关于钱……
人大概要有物欲才能好好地活着。
从童年期开始，娅凝的物欲就被极度节俭的母亲压抑下来了。除了书，买点什么就遭到斥骂的噩梦使她直到独居也无法任性地支配自己的收入。这几年来，娅凝几乎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从而忽略了购物制造的快乐。
她看着平铺在床上的崭新的连衣裙、牛仔裤，昨日那份感伤青春逝去的苦闷消去了一半。她投入地欣赏着它们。不觉涌起了一股心劲。
这个晚上，娅凝把磨平生产日期的雪花膏，粗糙的毛巾，劣质的香皂全扔了。……她还整理出一抱嫌弃已旧的衣服，预备交给上门收报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