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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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娅凝、艳华上一次面对面地聊天,是在娅凝大学毕业那年的夏天。
一天天接近去工作单位报到的日子,娅凝靠推理小说来打发内心的不安。
她对于将转变成社会人未免心烦意乱。高速旋转的社会,会像搅拌器一样将她这颗封闭着难以成熟的心绞碎。仅是填写履历、合同这些程序,就令她感到了厌倦。
艳华家没有电话,她总是突然地登门。那天,娅凝看完一本结局马虎深感受骗的小说,陷入了空虚之中。听到艳华在外面叫门,她欢喜不已,丝毫没觉得被打扰。
把艳华迎进家,娅凝从厨房端来洗好的一篓脆桃,放在写字桌的玻璃板上。表现出罕见的待客之道。
一旦被苦闷攫住,娅凝就变得需要平素讨厌的艳华了。
盛夏的泡桐擦着玻璃窗沉甸甸地盛开,挤挤挨挨。
娅凝背靠墙壁,抱着双膝,在朋友面前尽情地展露病歪歪的样子。无精打采加上过分消瘦,令娅凝一直给人先天不足弱不禁风的印象,其实她的身体在成年以后健壮了许多,但她很乐意囚禁在这种顽固的形象里。听到艳华说:“真不敢相信,你就要工作了,娅凝,你吃得消吗?”她淡淡一笑。
艳华拿起一只桃子咬了一口,坐在床沿,
脆桃表面的水珠沾上了她的嘴唇,倏尔被湿润的舌尖舔掉了。她咬桃子发出清脆的务实的声响,让娅凝很安慰。艳华咀嚼得非常精细,吃东西时,她常带着感恩的态度,笑着点头表达心满意足。
每当小卧室的房门滑开,娅凝便不厌其烦地下床把它关上,最后想了个办法,干脆用木椅顶住。这么做是防止母亲、祖母偷听。
房间里充满了艳华欢乐的声音,娅凝看出来,笑声对于自己沉闷的家庭来说,就像打在了苍蝇身上。
她向艳华倾吐了自己的烦躁。朋友身在福中不知福、把未发生的事想象得危险的本事,艳华抱以恣意的大笑,她完全不能理解,娅凝为何委屈地看待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幸事?说很害怕在银行这种严密的机构工作。
“我多么羡慕你能进银行啊!”艳华衷心为娅凝高兴。把朋友的顺遂视为自己的幸运,基于她对两人的亲密十分确信。
而在娅凝听来,艳华的羡慕是廉价的。
她的牢骚并非向艳华寻求解决之道。尽管艳华的生存技能强大,但她没有高超的智慧来宽解艳华。
娅凝只是需要讲述。由于艳华永远不是一个懂得“附和”的朋友,娅凝得小心自己的措辞。
在娅凝的四周环绕着消极的烟雾,艳华总认为能像踩灭一只烟头那样,轻易地驱散朋友的萎靡。
但与此相反,娅凝建构起来的消极的坚壁首先排斥的就是艳华。娅凝善于沉默,并不意味被说服,那是近乎于逆反、嘲弄的沉默。
谈话中,艳华时不时地翘起脚尖,她脚上穿着一双打工赚来的黑色低帮牛皮鞋。
鞋尖凝聚着一抹光亮。
炎夏里即使稍嫌捂脚也穿来给娅凝欣赏了。听到价格,娅凝咋舌,她当时还不能理解质地材料什么的。只是一味的奇怪,一贯节省的艳华怎么突然奢侈起来了?
被清苦家庭节俭作风浸润的艳华,上身穿着母亲浅黄色的确凉衬衫,下身绛紫色半截布裙是拿祖母压箱底的衣料在裁缝店缝制的。而这双鞋却是她暑假打工的全部收入。出于礼貌,娅凝夸赞了那双鞋。艳华双手搂着小腿美滋滋地抬起来。像是为责任感附加说明似的告诉娅凝,“学期挣的钱全给弟弟交学费了,暑假里挣得我想怎么支配就怎么支配了。”
她说得很逍遥,不容别人去品味其中的苦涩。
过了很多年,娅凝才明白那双鞋的意味。与自己相反,艳华渴望踏入社会工作,改变家中的境遇。而凭劳动挣得的鞋子,是宣告向光明的未来迈步的一份自我鼓励。
艳华服从进了一个并不擅长和爱好的专业,为了把文凭上的“专”改成“本”,要比娅凝晚一年毕业。她提及此,认为比复读来得好。她们谈到同年级的一个男生,考了两年落榜后,他从工字楼楼顶纵身一跳,摔在了早市的菜筐里。
“比起考不上大学,是不是自杀更让父母痛苦?”娅凝问艳华。
艳华讶异地瞪着眼睛,说:“当然。”那神情是在困惑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根本用不着问。
“然而,只要他活着,他的父母就难以察觉。”娅凝说。
在娅凝看来,那位同学只能选择自杀。既然他从娘胎里出来,就被赋予了考大学的重任,那么他吃的每顿饭,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奔向这个目标来。他那血肉之躯的存在也是为了考大学。目标落空,因为目标而建立的人生只能自行解散。
娅凝又说,镇民们在议论此事时,常会叹息考不上大学的下场多可怜。很少有人批判把考大学当成唯一目标是错误的,因为这样会教坏家里正在用功的孩子。
所以,在这位男生身上根本没有真正的同情。
娅凝对事物的独特感受往往让艳华既想笑又觉得迷人。思虑过多的她总希图自己的见解鞭辟入里,语出惊人,从而不停地剖析难题,自寻烦恼。
娅凝暗暗琢磨,她和艳华的人生目标是什么?自杀怎样才会在她们身上形成?
她脱口而出,她不能忍受不自由。
被娅凝前面那番理论弄得云里雾里的艳华,这下抓到了娅凝的话柄,她高扬起嗓门,“政治课早就讲过了,没有绝对的自由。”
其实娅凝追求的是补偿性的自由。但她没有跟艳华解释,那样未免显得贪得无厌。所以,她豁达地让朋友否定了自己。
在专科学校里,艳华竞争到了学生会主席,她对此职位的风光有着深刻的执念,娅凝想一定是中学里美丽的学生会主席赋予了艳华幻想,加之长期的卑微感促使人迷恋权力。为了保住这个位置,她每天自习到凌晨,保持成绩名列前茅。同时,她还得旁听其他感兴趣的专业课,为求职多开拓些门路。
两个朋友的轨迹竟是大相径庭。艳华经历的周折,娅凝绝不会染指。
日影渐渐移到床面上,娅凝随手拉起窗帘。一束光从窗帘边缘透射向床沿,把坐在那儿的艳华,从额头到肩膀斜切出了明晃晃的白亮断面。在艳华洋溢笑容的表情里,很容易让人忽略她唇色暗淡,脸色枯黄,由每天两份工给累出来的疲惫。这些憔悴的细节悉数显现在了娅凝的眼中。对人向来失察的娅凝从未讲过“你脸色不好”类似的话,但刹那间,艳华自足的笑容颇令娅凝不安。
艳华需要有人为她分忧,但娅凝注定只是一个袖手旁观的朋友。她为自己一直对艳华不够真心而负疚。
前年暑假,艳华跟娅凝汇报她谈了男朋友,并把英俊男友的照片给娅凝看。去年暑假,艳华打工没时间回小镇。
娅凝恍然想起女孩子间最热衷的话题。问她恋爱的事。
被询问的艳华冷淡地说,他去年和别人好上了。她度过了和男友分手的痛苦期,目前不着急谈恋爱了。
娅凝找不到现成的话安慰艳华,两人抱有的可能是相反的爱情观。她以同样冷淡的反应。“哦——”了一声。
那种落寞的神情没有在艳华脸上停留太久,转瞬她又翘起了锃亮的鞋尖,露出一口白牙仰头笑着,把区区的挫折化为过眼云烟。她兴致勃勃地为娅凝、为自己描绘未来,笃定她们会一起在市区落地生根,住在一座楼里,各自的孩子也会成为好朋友。
随后,她问娅凝相同的问题。娅凝则坦承了她和大学恋人的关系。这样的关系甚至为她所炫耀。
听到一半,艳华心惊肉跳,慌忙地跑到门边,把木椅顶了顶门。明知没结果还要向男方献身的做法把艳华吓坏了。她认为娅凝疯了。一边批评她在铤而走险,一边嘱托娅凝千万别让父母知道。
艳华忧心如焚的语气让娅凝颇为满意。正是厌倦她对未来的憧憬,才故意挑衅她的价值观。
如果说舍友的气愤起码还能让娅凝有一丝感动,艳华口口声声的“被玩弄”,则像亲人的唠叨那般令她冷笑。“被玩弄”,是娅凝唾弃的落后的性观念。
艳华一直谨守着自己的贞操,很难说这不是男友背叛她的原因。娅凝不反驳艳华,默默看着她行使理所当然的“亲密”。她出外夏令营,即使家中拮据,也从景区买来纪念品送给娅凝;她还擅作主张为娅凝过生日,买了笔记本和钢笔登门,娅凝只顾在写字台前低头写作业,艳华自己动手,去厨房里盛了些剩饭吃。这会儿,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苦口婆心的规劝,像滴进水里的油。
娅凝瞧不上艳华的生活。瞧不上那双鞋,瞧不上她打工赚钱,瞧不上她当学生会主席。更瞧不上她对老师以及任何权力惟命是从。
娅凝淡漠的心,阻挡艳华随随便便闯入,这位爱走康庄大道的朋友,总是让娅凝格外地加固起萎靡的壁垒。她越是表现得顺从,就越是远离朋友的规劝。
那一次聊天依然是愉快地结束了。娅凝向艳华保证,她以后绝不会再谈荒唐的恋爱。艳华舒了口气,想必是当学生会主席期间,有不少与人做思想沟通的实例,她那圆滚滚的手娴熟握住了娅凝的手,似乎在把一种力量传给娅凝。
七年过去了。娅凝经过艳华家门前,朝那蓝色大门锁住二层小楼望了一眼。她要回家和陶煜约会,他的膝盖伤已无大碍。这注定更加荒唐。
她想象以后把这事告诉艳华,她那吃惊的表情。预料中的谴责也构成了小小的动力。娅凝现在就像个孩子似的,不知在跟什么逆反、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