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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8

作者:陈新丹        书名:荒镇岁月        类型:都市言情       直达底部↓       返回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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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的野猫在垃圾堆里,水沟边,草丛中栖身,不经意间就撞上它们发出幽幽精光的眼神。

    荒废已久的公厕,围墙上的猫儿一副占地为王的架势。大白猫坦胸露腹晒着太阳。虎皮猫如一尊像,直挺挺地蹲坐着一动不动。

    当人走近,它们安之若素,慵懒而无畏地看着人。瞳仁像撑开的伞花那般放大。

    娅凝曾误以为所有的白猫都是波斯猫。这个误解来自于堂兄。

    当年,堂兄第一个在小镇养起了纯种波斯猫。一天放学后,娅凝带着艳华兴冲冲地摸索到堂兄家,那坐落在铁路桥下方的砖房里。猫像名贵妇横躺在黑色的沙发上,一身雪白无瑕的皮毛赏心悦目。娅凝问堂兄是不是白色的就是波斯猫,堂兄敷衍说是。

    娅凝和艳华逗波斯猫玩的时候,堂兄出门买卤菜。她们玩腻了就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到处找小人书。

    那个家的橱子、桌子都有点粘手的,空气中一阵阵飘来动物的骚臭味。

    堂兄提着酱鸭回家,四下环顾,问:我的猫呢?两人这才惊觉猫不见了,把家里家外找遍了也没找到。堂兄幡然变色,嚷着要她们赔。咄咄逼人地追问她们存了多少零花钱。

    艳华的太阳穴冒出了汗珠,她用轻弱而颤抖的声音说,马上去街上喊她妈妈来赔钱。

    堂兄一听哈哈大笑,他蹲下身,手伸进沙发底,揽着猫儿的弓背拖出它来。他知道猫会藏在里面。艳华见状,憋着的嗓子一放,‘哇——’地哭了,骂堂兄骗子。想来从小到大,娅凝唯一一次看到艳华吓得六神无主。

    而善于察言观色又对堂兄爱开玩笑的作风深深了解的她,早就感到堂兄的愤怒是装的。只不过,他不该连客人也吓唬。

    和前夫散步时,娅凝曾指着面前蹿过的一只白野猫叫波斯猫,被前夫纠正了。他告诉她,波斯猫的特征还在于头部形状,眼睛的颜色和四肢的长短。那一刻,娅凝差点要爱上前夫了。可惜那样的感觉转瞬即逝,紧接着,娅凝便陷溺于对已故堂兄的缅怀里。

    堂兄由于肝病,读完小学就退了学,在家里繁育小狼狗营生。这恰好是他非常热衷的爱好。娅凝常疑惑,只做了自己喜欢的事,但却短暂的人生算幸还是不幸呢。

    他手上牵着绳子,拉动跟随在侧的像忠实护卫的狼狗,穿过小镇的一条条街道。25岁的时候,他用赚的钱买了一身纯黑的皮衣皮裤,打扮成电影里便衣刑警的样子,陶醉在威风凛凛的派头里。在着装单调板滞的年代,堂兄要比别人讲究穿戴了。

    “你快来看,他的狗跟马一样大了。”母亲在阳台晾衣服,忍不住招呼娅凝来看楼下的西洋景,“瘆人!”

    直系以外的亲戚们用同情夹着讽刺的语气谈论堂兄,以同情起头,以讽刺作语尾。同情召集了舆论,而讽刺是他们的最终乐趣。因为病,堂兄成了废物,而一屋的猫狗,又使他是废物中的废物,早逝的迹象令他不配享乐,不配奢侈。

    “他给狗喂鸭胗,你说说他……”

    一年冬天,祖父母放在楼栋里的两筐煤被盗,堂兄领狗来侦查,狗嗅了嗅地上的煤迹,疯狂地跑起来,堂兄煞有介事的被它牵着,大步流星地跑着,把它当做电视里的警犬。他则是英姿飒爽的侦探。

    狗儿七拐八绕,停在了离家不远的卤菜店门口。

    这事被大家当做了笑柄。即使堂兄去世6年后的今年,清明节的饭桌上,依然有人提起,惹得满堂欢笑。

    堂兄曾经带着狗路过娅凝家,登门说狗饿了,问娅凝讨了碗油渣。娅凝看到狗欢天喜地,又是摸又是抱。

    几天后,他突然给娅凝送来了一只虎皮猫。他觉得这个堂妹太孤独了,唯她没有同胞的兄弟姐妹。

    那只猫让父母很不痛快,但娅凝却快乐了一阵子。她把袖子拉得长长的,遮掩手腕的抓痕。背着父母,她亲吻着猫儿的鼻子。喜欢一直盯着猫的眼睛看。

    三个月后,父亲跟她商量把猫送走,它影响了她的学习,分散了她写作业的注意力。

    父亲的叹气总像把手术刀,从娅凝的脖子划到了腹部。她感到皮肤上那种凛冽的麻然。

    “那就送人吧。”娅凝表现得分外残忍,“掐死也行。”

    在她家的一段日子里,猫儿和后山的野猫玩到一起,天天傍晚出门,夜里回来。被送走的第二天傍晚,野猫照常来找家猫,在门口唤个不停,娅凝趴在窗台上应道:“它走了,别再来了。”

    她对于猫儿,可没有它的同类来得重要。拆散了它们的友谊才最让娅凝不忍。她让母亲别急扔掉废煤,听说猫儿认得旧主,没准能逃回来。

    那只猫终究不怎么聪明。

    得知猫被送走,堂兄气得要命。每次提起,就像小孩子一般的负气。“为什么要把我的猫送走?”他的责怪却没有什么杀伤力,娅凝暗自想,他是个废人。

    娅凝回到小镇之初,堂兄病发,如他多年前自己预料的,到最后肯定是绝症。他性格开朗,所以即使面色枯黄,精神依然健旺。

    娅凝常去看望他,主动说起小时候被骗的事,堂兄又哈哈大笑。但他记得哭的是娅凝,也忘了娅凝的同伴艳华,坚持说那天来看猫的是娅凝的表妹。为无聊的回忆,两人争辩起来。

    有一只野猫窜门子似的大摇大摆地走进堂兄家,他不驱赶它,养了一月。猫儿离家出走,堂嫂说:“走了好,把病也带走了。”堂兄家遭了小偷,家中没有钱,那套黑色的皮夹克被偷了,堂嫂说:“破财消灾,看来这病有救了。”

    兄嫂决定等病好了再养狗,窝里剩下的几只小狗需要打发。

    娅凝带回家一只,那时父母不敢说什么了,事事顺着娅凝。倒是娅凝,因为狗吠而心烦焦虑。不到一周,她主动央父母把狗送人。

    这一次她无比的难堪,应验了自己没有能力养小动物,从此要被父母低看。

    堂兄吆五喝六地和老头打牌,他的眼睛没有放过从门前匆匆而过的娅凝。他放下手里的牌,拉着娅凝进家,他知道狼狗被送走了,但没有时间再痛斥娅凝了。对于这位冷漠的且有着严重抑郁的堂妹,他的担心要远远超过自身的疾病。他从小就了然了自己的命运,这一趟生命之旅就是死的分支而已。娅凝呢,前途无量的青年,怎么就被脑子里的毛病给毁了?这样浅显又复杂的问题,他也来不及思考了。

    黑色沙发上摊着一大包荔枝,跟平常菜场上卖的不同,个头大,刺突明显,是堂兄广州的朋友带来的。他翻出一些塑料袋,先提了一把装进去,再仔细地从另一把的累累果实里挑拣色泽鲜润的,一颗颗迅捷地揪下补进,娅凝连摇手说够了够了,他仍执意装了鼓鼓一袋给她。

    还有很多人要送,堂兄继续分装,娅凝蹲下来帮忙,这是给谁的,那是给谁的……她揪掉那些坏掉的,掩藏着自己笨拙的样子。

    “我不喜欢吃甜的。”堂兄笑着说,“要不,这么好的荔枝,我谁也不给。”

    堂兄的笑是饱含着“生”的富足的笑,和他以往开玩笑时的表情是一样的。娅凝怀疑死亡不会真的发生在他身上。

    然而,仅仅两周,娅凝的幻想破碎了。在市区大医院化疗完,堂兄彻底昏迷,家人听到他嗫嚅,回去。

    回小镇。

    他被转移到了工厂医院。

    亲友们疲倦地坐在厂医院的病床前,几位男性在病房外的过道里抽烟踱步。双脚浮肿丧失神智不再认识任何人的堂兄重复进行着一个举动,突然起身含义不明地絮叨,然后躺下,隔一会儿又突然坐起来……人死之前所呈现出的焦灼,是对自己为什么要死的懵然,依然坚持和死神奋力抗争叫嚣拉锯着。

    他的一只手想把腰间的裤带扒掉,堂嫂一次次地为他提着裤腰。

    娅凝恍惚地望着白色棉被,它随着堂兄身体的扭曲而不断地暴动着,像是里面藏着即将被闷死的鱼,在奋力挣扎。娅凝不敢去看堂兄的面庞和露在被子外的手脚,那些都不再属于她所熟悉的堂兄。她盯着棉被,直到它静止不动。

    ……

    堂嫂长啸的啼哭中,大家联系殡仪馆,喊运尸车、商量如何瞒过祖父母……一切由于有了事先的商量,便在紧凑的安排中。

    娅凝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没有人麻烦她做什么。她默默走出病房,离开了医院。

    由于看到了生命一分分从人身上流失的过程,死亡的想法被束之高阁起来。像在黑夜中划了一根火柴一样,她的大脑中闪过一道光:死亡无需自己动手。她不知道这样的小道理能支撑自己多久。却紧紧地抓住了它。

    山的一侧低洼全是民宅,像无数火柴盒,近在咫尺地静伏着。突然地,从黑暗的民宅区蹿出一只野猫,蹲在前方不远的路灯下,那段路只有在下台阶的地方立着盏路灯,灯光洒在猫背上,使它宛如居于舞台的中心。它直勾勾地盯着娅凝。

    娅凝经过它时,它一点也不怕,站起身跟在娅凝脚后,好像它正是为了等她、和她同行。娅凝拾级而下,因为浑身颤抖,她必须握着台阶旁的铁扶手。她在双脚发软不得不停下时,猫儿也停脚等待。

    下完了台阶,娅凝和野猫对望了一会儿。然后,野猫朝民居后的那片田野发足奔去了,像黑色的箭刺穿了夜的靶心。娅凝留恋地望向被茫茫黑暗吞噬的影踪,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压得她窒息。

    这件事,她只告诉给了堂嫂,想以魂灵的永存来安慰她。堂嫂觉得是无稽之谈。她说,不管是什么人变成的鬼,都可怕。

    每每与猫儿对视,娅凝就获得一种心灵平静。她抱有荒唐的想法,猫的身体借给了死者暂时无处收留的灵魂。

    最近,当她觉得日子过得稍稍如意,便强烈地想养一只猫。

    午后的村落静悄悄的。稀疏的树冠从灰色瓦顶冒出来。阳光穿透了翠绿的叶片。露天桌球台铺着蒙了灰的油毡,它背后的村委会黑板写着欠缴水费的门牌号和数字。黑板底下的砖墙上残留着计划生育的标语。

    从小叶住的宿舍楼摸索到这里,娅凝在一排排门牌残破的平房间依凭模糊的记忆寻找着。

    从村头走到村尾,再从村尾返回,她才注意到一家门前两根竖立的铁杆,约莫是印象中的秋千架。虽然没有了踩板。

    暗红色的木门敞开着,昏暗的房间里烟雾缭绕,方桌上的四人在搓麻将。

    挽着松散头发有些发福的堂嫂坐在桌前,正低着眼看牌。

    娅凝迈步走进去,由于忘了门槛那里有个台阶,脚踏空蹩了一下,她慌忙托住苹果的袋底。

    堂嫂瞄了娅凝一眼,继续低头看牌。

    家具维持着过去的样貌,没有添置新的。男主人的气息似乎顽固的盘旋在粗扑的家具表面,使得娅凝在破陋的露出海绵的沙发上复原出堂兄瘫坐的样子来。沙发边有一堆钢针。

    堂嫂嘴朝里屋努了努。

    娅凝点点头,她把苹果放在沙发一角,走去掀开门帘。隔间里一团漆黑。

    细微的猫叫和闪动的雪白让她找到了猫儿。

    娅凝抱起小得像老鼠的猫儿,转身站在了日光灯下。只见它眼睛流露惊恐,瑟瑟发抖。

    “多少年不养这些了……”堂嫂说着打出了一张牌。“特地为了你,去跟人要的,总不能随便给你一只吧,这是家猫和品种猫混的,你看它的眼睛……”

    娅凝连声道谢,她瞅着猫儿乌黑的眼珠,一时还看不出什么特别。

    “小姐,你带什么来装它?”堂嫂又问。

    娅凝摇摇头。她连个袋子也没带来。

    “……等我打完这局……”

    娅凝坐进弹簧已坏的沙发,身子顿时矮了一大截。她再度看到那堆闪闪发亮的钢针刷,心想应该是歇岗半年的堂嫂揽的外活。

    因为怀里抱着猫,傻坐着倒也不枯燥。猫的四肢白色,头顶到背部是黑色。娅凝不由抚摸着它柔顺的脊背,触摸着它的温度。

    烟味呛鼻。桌上除了堂嫂,还有一位妇女和两个男人。两个粗犷而衣冠不整的男人都不像堂嫂的相好。娅凝拿他们与堂兄做比较,觉得他们过于丑陋。

    他们手边散着一元元的硬币、纸币。堂嫂总是赢钱,所以兴味盎然,忘了许诺,一连打了几局。

    除了低头时脖子隐约出现的褶皱外,堂嫂并不显得苍老,她微胖的面孔洋溢着精神气,幽暗的光线下,摸牌掷牌一举一动都带着点野蛮。稍作停顿,她习惯性地拢了拢手腕上的金镯。娅凝不禁想,那莫非是亲戚们口中率先被堂嫂夺走的祖母遗产?

    今年娅凝看过不止两三个人穿着和堂嫂同样的短裤短衫,只不过颜色不同,大概是服装批发市场的风潮。

    牌友撺掇堂嫂干脆再摆几桌,开个赌场。堂嫂扣了张牌,粗声粗气地说,没那闲工夫。

    娅凝对麻将的术语一概不知,不懂胡牌的机窍。这位堂嫂十几岁就迷上打麻将,那时娅凝很小,能从堂嫂的桌底下站着穿过。哗啦啦的洗牌声在头顶震动着。娅凝觉得那是一种安全感。

    在烟味充满的屋子内,娅凝依然能闻得到多年前的属于这个家的像是抹布的气味。依循这气味浮现出了堂兄最后一段日子,他们兄妹一起聊天的情景。然而,她不忍回忆。

    所以,她追溯到高考前,兄嫂在这张四方桌上与她交谈。由于小镇开始出现落榜自杀事件,堂兄宽解娅凝,即使考不上大学也不能放弃生命。在娅凝看来,堂兄多虑了,虽然她是个脆弱的人,但让她自杀的,不可能是这么明确的打击。逝者的音容笑貌宛若眼前……娅凝是多么亲近痛苦啊,以至于她想痛苦,就尽管捡起痛苦的回忆好了。

    中场休息时,牌友们出门,站在秋千架那里抽烟。堂嫂从里屋搜罗到个纸箱,一把抓起小猫的脖子装了进去合上盖子。小猫仓促的叫了声。她用塑料绳麻利地穿过来绕过去捆扎好,留出个结。又从工具箱里找到个螺丝起子,在箱子两侧凿了几个洞。

    “姑娘,拎得动吗?”她说完这话,半张着嘴,有种茫然的迟钝。

    一会儿叫小姐,一会儿叫姑娘,她那揶揄的语气已不像从前嘲笑娅凝是书呆子那样伶俐了。

    娅凝的母亲非常厌恶这位堂嫂。因为她曾向牌友透漏了娅凝的病。

    “每家都出个病人她才高兴。”照母亲的打算,娅凝的病应当瞒住的,甚至称不上病。

    无论堂嫂是否出于阴暗的心理,娅凝都没有怪怨过她。因为她才是怀着阴暗的心理,频繁造访得了绝症的堂兄,用他躯体的疾病来解脱自己精神的痼疾。通过旁观死亡来打消求死的念头。她一直认为这样的心理被堂嫂那双凌厉的眼睛看穿了,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行使了报复。

    临出门前,娅凝打开随身携带的零钱包,掏出一张生日蛋糕的提货券交到堂嫂手中,她不说这是参加报社征文比赛的奖品,唯恐被堂嫂知道有写文章的爱好。只说是别人送的,自己懒得跑去市区领。那家糕点店很有名。堂嫂喜笑颜开地接过券。说正巧她的侄子快过生日了。

    箱子颠簸起来,猫儿怯懦地叫唤。让娅凝感到生命制造的负累。

    “娅凝!”走出几步外,娅凝听到堂嫂的呼唤,回过头来,堂嫂倚着门框,她那圆盘似的脸庞泛着金灿灿的光芒。

    “这次可别再送人了!”

    几位牌友站在秋千架前默然地抽着烟,转过头看了眼娅凝。

    铁路桥上的火车隆隆驶过,震耳欲聋。

    村头的卤菜店是小镇第一家个体户。现在只剩下陈旧的玻璃柜,不再营业。每当娅凝来看堂兄的猫狗,堂兄就会去这家卤菜店买酱鸭,有一次他支使堂嫂去,敏感的娅凝捕捉到堂嫂瞬间流露的不情愿。

    那个时刻,她是恨堂嫂的。当娅凝还是个孩子时,觉得全世界都应当礼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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