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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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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娅凝恢复工作。正赶上凶猛的秋老虎天气。
离开空调房,横暴的热浪迅速在她冰凉的膀臂烘出一层“护肤霜”,人像卷进漫天漫地的棉被里。
到了夜间,她愈加热得睡不着。
哪里寻找支撑的力量呢?短暂恋爱播洒的欢愉并不能帮助她打败长久的失眠。精神最脆弱的环节依然像个死结难以解开。
她把自己交给了“厌倦”,对恐慌的厌倦,对泛滥的抑郁的腻歪。
睡不着的时候,娅凝走进摆放自行车、旧橱柜的小卧室,胳膊肘支着废旧的摇晃的写字台,一手的掌根扶着额头,一手不时伸到窗外试试气温。触摸不到一丝风,外面跟室内同样燥热。在她的脚边,尾随来的猫儿直挺挺的趴着,使得身躯最大面积地接触稍微凉快的水泥地面。
此时,娅凝多想让自己的灵魂钻进猫的身体里。
世界的神经越绷越紧,释放出杀伐般的热。这种热比夏天严重。娅凝不敢看闹钟,那样的话,意识容易进入还能再睡多久的倒计时,平添紧张。她的座钟已经停止走动了,不打算上发条。
邻居们的空调嗡嗡作响,忽而传来一阵洗麻将“哗哗——”声。看到有些窗口灯光闪烁,给了娅凝些微的安慰。
有人也没入睡。
她回忆生平看过的侦探小说,推敲它们的情节和真相,不失为一种助眠的方法。总之,她的头脑需要在运转中滑入梦境,如果没有半点心事,头脑就沦为容易闹鬼的空宅了,被没有依据的恐怖想象占据。
尽量少些想象。娅凝训练自己。
天蒙蒙亮时娅凝犯了眯瞪,仰倒在小床上,一会儿后被全天最长最响的早班汽笛闹醒。
头重脚轻食不下咽的失眠恶果,数不清有多少次了,娅凝第一次尝试习惯。
她打起精神。走入流动着自行车的小街,没有谁会知道她失眠的事,失眠一度令她认为自己丧失了做人的资格。娅凝觉得有必要打破这种自我折磨的观念,拿它当普通的感冒看待。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来天。娅凝密切关注着天气预报。她以前是不关心天气的。虽说从小就见证了祖母的风湿痛是气候的测量仪,娅凝却很难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老。
如今,她可真切体会到了,光照、温度对心情的影响。她在早晨起来,和夜晚睡前常会产生积极和消极两种不同的心态。在闷热的气候中就容易悲观、烦躁。
等到明日气温下降的消息。她十分高兴,就着这个希望安然入睡。
这是一段迎接30岁的振作期,娅凝学步似向乐观进阶。她感到和春季的愿景衔接上了。真该庆祝一下。可是,谁会认为没有吃安眠药值得庆祝呢。这只不过是娅凝内心的秘密罢了。
一天下班,小叶提议和娅凝一起爬山,从娅凝家的位置爬上去。自打男友调走,小叶下班后便无所事事,跟娅凝愈加亲密起来。
一场透雨过去,清爽宜人。
交覆的竹叶遮住了废弃砖房,密封了山的入口,这样看过去,竹林的背后,不像有一座山存在那里。
登山小径被春夏两季膨胀的野草蔓藤侵占,两边杂树横生的树枝冷不防地抽打过来。娅凝踩着老树暴露于泥土表面的根系,不小心踏进了那些看上去干燥却的土里,爬了一会儿,皮鞋底粘上了厚厚的泥,叫她骑虎难下。
她踏在稍大些的石头上蹭脚底,顺便捡了张败叶费劲地擦拭鞋的边缘。
在楼底时,小叶就建议她回家换双鞋,她懒得上楼,不由得后悔了。
小叶依仗脚下的厚底运动鞋,越过娅凝率先爬了上去。她在山顶的乌桕树下向娅凝招手,大呼凉爽。那扎得高高的马尾辫迎风昂扬。
她不知道自己起了榜样的作用。娅凝顾不得脚下的泥,大步爬上了山。
颈窝里的汗霎时被山顶的风吹干,娅凝撩出贴在衬衫里的头发。长发迎风舒展开。她用手腕上套的头绳扎束起来,更加清爽了。好风如水,气流的沁凉肤触和衣襟的摆动,令她整个身躯像漂浮在平静的池塘里。她吮吸着草腥味、泥土香,大脑里郁积一夏的块垒徐缓地消释。
春天山顶的田像要一直荒下去,现在,变魔术似的种植着成行成列观赏性的冬青。被人承包了。
错落在冬青周围的几株青菜,吸饱了水份反射着亮闪闪的翡翠般的光泽,鲜烈的绿,恍惚地变幻着黑的底色。这片菜畦繁荣时,生长了油菜、蚕豆、萝卜,娅凝和艳华成天来踩踏窃取。她们还钻进油菜丛里横冲直闯,惹得外面的老农急得喝骂。慌里慌张的娅凝,在高大的油菜花下迷了路……
田边散长着几株旧相识的瘦刮刮的树,稀疏的叶片孤零零晃动,被风折腾得四面八方倒过来转过去。一只喜鹊飞落在手指般弯曲的树梢,抖翎啄羽,腹部和两翅的白毛带着天然的洁净。身处奢侈的清凉里,驳杂的绿,补回了昏耗的眼目。
她初次发出感叹,不知错过了多少像这样十全十美的天气。
田的尽头坐落两顶坟冢,凸隆在那里几十年了,与田地密不可分。墓碑上的字迹模糊,几乎成了平板,被岁月剥蚀了死亡的象征。这坟包不显露一丝恐怖的意味,只是变成了朦胧的界碑,把生死之间的鸿沟变成了温软的沼泽、朴素的暗门。
娅凝的脸偏转向另一边,目光投向面对自己站着的小叶脚跟后的一小片地,它过去不像现在这般狭仄,延伸到十米以外吧,但始于山脚的挖山工程啃掉了大半的面积,塌了方似的。齿印处滋生杂草和灌木,弥合得很完善,交织成了防护的屏障。
娅凝是易感体质,她的脸泛起莲子般的白,整个人像透明的冰柱戳在田间。她从小叶站的位置,油然想到了一则奇特的经历。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还是二年级……周二下午放学早,和一个同学来山顶上玩,我们在你站的地方,发现一个纸包,是报纸包的东西,奇怪的是,最外面的一层报纸渗出了殷红的血,如同里面有一大块肉,同学捡了根树枝,一层层地挑开包裹的报纸,你猜我们看到了什么?”
“什么?”小叶被吸引住了。
“的确是一团肉,像去了皮的青蛙那样粉嫩的肉,一团的。我们乍看只当做是人家扔掉的肉,不曾想为什么要用报纸包,为什么不扔进垃圾箱。我的同学好奇,她用手上的树枝挑拨那肉,肉拨翻过来,团在一起的结构顿时散开了……”
“是什么?”
“小小的头,小小的爪突然展开,是个小人,刚刚成形还没长出皮肤的小人……”
“啊?!”小叶吃惊道,“你吓死了吧!”
“嗯。”她沉浸在回忆中。
那是很值得倒带、品味的经历,挣扎于苦闷的童年,娅凝引此类怪异的见识为不凡。“当时和同学撒腿跑下了山,跟遇到的大人说,山顶上有个死小孩,一传十十传百,下午我和同伴在楼底下玩,几个不住在附近的高年级同学过来问我们那个死小孩在哪里,我指了路,还强调是我们最先发现的。一波又一波的学生去参观,第二天,我不怕了,反而还想再看看那团肉,因为我们没看个仔细,它虽然恶心,但也具有满足人猎奇的神秘(十有**是堕胎,暗中有一位失节的妇女)。我拉同伴一起来,她怎么都不肯,我就一个人到这里来了,可惜,大人们把它烧了,是怕更多的小孩来看吧。土地上剩下黑色的余烬,那余烬仍是个小小的人形,像个标本。”
艳华后来不跟娅凝再讨论这个死婴,也不许娅凝提起,觉得很触霉头。这种抱以认真的迷信令娅凝颇为轻蔑。
娅凝又如当年向高年级学生讲述时那般激动,眼睛里闪烁着兴奋,脸不由得因呼吸急促而潮红。
不得不说,她的音色蕴含扣人心弦的魅力。
小叶匪夷所思,为何真正瘆人的事反倒让娅凝神采焕发呢?
什袭而藏的层层报纸制造的神秘感,豁然而出的小小婴尸,是这座山赠予娅凝的回忆,她那不甘于空洞的大脑由于一个问题的纠缠而充实。
它算不算一个生命,会感到割离的痛楚吗?她体认了一番,自己于三岁前的经历全然一片蒙昧混沌,那么那个小人其实也相当于用肉质的材料捏出的形状,木胎泥塑而不具备生命的要素。
当她说出这些疑问时,小叶长叹一口气:
“太残忍了。”
“残忍吗?这并不违法。你和我都曾和它一样是偶然,没了就是没了,整个一生都没了,我们甚至无从知道自己失去了一生。”
认真研究死亡的神情爬上娅凝的面孔,小叶反驳道:“当然不好。我当然愿意有这一生。你当然也是活着好,你连这点都想不通吗……”
周遭渐变的颜色清晰入眼,泛了丁点黄的茎,绿中含混着黑的叶片,干巴巴的淡黄色的土,水淹过的土坑呈现深色……盯久了,山貌的斑斓绮丽仿佛显微在眼前。
穿着粉红色运动套装的小叶,双手插在口袋里,仰着脸承受着风的抚摸。
这副陶醉的模样促使娅凝决定说些有趣的往事。
“一只褐色的大蚂蚱,一蹦一跳,身上停着只绿色的小蚂蚱。”她继续说,“像在搭便车……一只小白狗,追我……我原来可以跑那么快,可是为什么体育考试就不及格呢?”
如预料中的,小叶扬起银铃似的清脆的笑声。四周便显得更加的寂静。
她们是听不见山下挖土机的马达响的,也听不到鸟儿的鸣啭。那与天幕匹配的庞大的静,吸没了各式各样的音频。
她那生动的轮廓,浴在风中,她脸上恣意的笑容仿佛是一种稳固的雕刻,永远不会被风吹散。
单纯是沉稳的高级形式,小叶心灵的境界要比娅凝醇厚深远,娅凝从那里走出,却永远无法返身而归了。
小叶才不会稀罕被娅凝紧紧攥住的痛苦呢。
“我当然愿意有这一生。”娅凝像含着一片薄荷似的咀嚼着这句话。
她欣赏小叶,像欣赏纯净的瓷瓶,像欣赏视野里的透蓝天色和让毛孔欣然张开呼吸的轻软的风。小叶相似相容于美好的自然。她和陶煜都拥有娅凝所丢失的东西。那是一种对幸福的认识能力。
娅凝,并不想变得幸福啊。
差异性的吸引让娅凝倾向亲近于乐天型的人。不过,也让娅凝和他们之间保持着隔阂。
和小叶之间,越轻松越好。
娅凝提起休假的最后一天,去市区购买了一直钟情但舍不得买的东西。风衣、面霜等等,于是两人沉迷于对物质的讨论中了。
纯净的蓝天如一匹撒手抛上去又能一把扯下的光滑的绸子。片云固着,如装饰的花朵别在绸子上,似乎散发出栀子花的馨香。视觉嗅觉触觉的联动,使“活”的深切体会遍及娅凝全身,也传染给心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