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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6

作者:陈新丹        书名:荒镇岁月        类型:都市言情       直达底部↓       返回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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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缺少宽阔的散心之地。狭窄的小道被梧桐和香樟荫蔽着。

    娅凝漫无目的地游荡,从一片树荫走到下一片树荫。

    散步这样轻微的运动似乎把她的烦恼抛得远远的了。

    热炽的欲念在几个月前施予她折磨,现在摆脱了欲念又落得一身轻松。那种欢愉在她的年龄是过于短暂的,而且迅速变形成另一种折磨。

    类似于“不再青春”的内心感受,比外表要难于粉饰。

    午间,陶煜来敲过门。假期的最后一个礼拜,他可能觉得要抓住机会来使娅凝回心转意。

    娅凝听出是他在敲门。不消一会儿,门那边阒然无声了。

    他通情达理地领受了她的拒绝。

    惧怕的感觉总是像乌云接连不断地飘来。娅凝头上的天从未晴朗过。只有自己跟自己相处,云缝里才向她露出了阳光。她怀念起今年春天那几个礼拜,以及那次失败的相亲,在平稳中度日,为独立生活建构的魄力和自适,那才叫美好。

    而她真的愿意生命中没有这三个月吗?即使在无人知晓的暗自思考中,娅凝也不愿意回答。只一味地燃烧起罪的意识。

    自从被五楼男人的眼神照见后,娅凝不再能泰然面对对门的老实夫妻,听闻开门的响动,正准备离家的她会停下静待。她敏感的心灵也如疤痕体质的皮肤,一丁点的热水溅上就会灼伤。她把这段恋情看做在无边的黑暗里,擦亮的一根火柴,短暂燃烧发光发热,但若不熄灭的话,就得等着它烧到手指了。

    她的内心听凭虚怯占据,听力比任何时候都要敏锐。这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只能靠时间来冲淡了。

    其实,五楼男人洞悉的眼神与其说惊醒了她,不如说那是娅凝一直在期待的能够“结束”这段关系的契机。

    ——是过去的经验造就了可耻。强烈地渴望得到一旦满足,浅尝辄止,因为希冀的不是实质性的东西,不是爱情,不是肉欲,而是“得到”的行为所赐予的自由。让她觉得自己突然有了掌控的能力。

    那不是什么永恒的快乐。而是拼凑的快乐。

    已经不爱大学恋人了,不爱陶煜也在所难免。她不爱大学恋人,并非由于恨和嫉妒,而是她发现他不再能够折磨她,她的心趋向寻求新的痛苦。她躲藏进“病人”的身份里,需要经常刺激行尸走肉的病体,使她保持活着的感受。

    在楼里和陶煜的几次碰面,刻意拉开距离的是陶煜,以少年特有的负气方式。

    他今天来敲门,原来是会令娅凝不安的,但是这么快就放弃了,说明他尚有理智不会作什么纠缠。

    娅凝舒了一口气。那是纯粹的不带有遗憾的放心。有点卑鄙的意味。她有余暇整理自己的心理了。并且使之向上升华。

    为了免于无止尽地沉溺于恐惧,娅凝常会想,把发生的一切当成梦境吧。

    整个一生也未尝不是梦。然后再想自己在宇宙中是多么的渺小……

    那如旱田般枯亡的思绪中,理智像一道明晰的溪流始终在地下流淌、滋润。

    怀着悠闲的态度,娅凝散步进了文化宫,想到五楼的图书馆看看。

    藤蔓覆盖楼梯拐角的侧窗,阳光透过叶缝斜射在窗对面昏暗的墙壁上,像蒙上了充满网眼的面纱一样。

    这里面即使不开空调也挺凉爽。

    在娅凝小时候,二楼旁厅办过机械展览,一只猴子模型不停地锯木头,每次来都见它在锯木头,娅凝热衷于探索木头为何锯不断?违背常理的现象引起探索的兴味。

    展览厅改造成游戏厅后最为喧哗,由于学校不断抗议,它只能在周五的晚上开放,名义上供工人娱乐,坐进来学生也不管,于是,中学的教导处主任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抓人。

    三楼则是舞厅,双门玻璃门锁着冷冰冰的铁链,门后是落地的橘色窗帘,叫人怎么也看不进里面。每周二晚开。那球形灯旋转扫射着晃眼的灯光。

    爬上四楼,抵着墙壁的几座哈哈镜,亲切地迎向了娅凝,它们约是二十年前安置在此的,照老样子摆放,没被挪动过。小学时,娅凝和艳华经常在放学后来照哈哈镜玩,楼下球场的套圈和射击需要钱,照哈哈镜无需费用。

    娅凝略有些零花钱。其实她蛮愿意去玩会儿套圈。但又不大乐意请客,所以和艳华一起来的时候就不玩了。

    艳华说她父母每天愁叹生意不好做,寅吃卯粮,除了夏令营,她兜里平常是不装零花钱的。娅凝将信将疑,因为母亲老跟她念叨别轻信艳华,无商不奸,他们善于哭穷。

    图书馆是艳华最喜欢的地方。她的双亲不是工厂的职工,娅凝把父亲的图书证,押在架子上取杂志,和艳华一起翻看,她一边看,一边暗暗地担心,挨着脸的艳华如果突然为书中的内容喷出笑,将震动自己的耳膜。

    这位把读书当做最大乐趣的朋友,也算给了娅凝有益的影响。

    想到此,孤独感向娅凝袭来。

    艳华很多年没回小镇了。

    兴许她回来过,不找娅凝罢了。自然而然的,娅凝又把事情往坏处想了。

    她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娅凝动辄让不愉快的记忆侵袭头脑,更加地破坏了这段友谊。

    刚才她路过艳华家时,还是习惯地朝那蓝色的大门望了一眼,大门焕发着鲜亮。里面没有动静,除了老人,那一家族的人都四散而去了吧。

    图书馆在下午只有暂时的管理员驻守。管理员由歇岗的车间指派,或是新来的团员。

    娅凝站在放置报纸架的窗口前,向不远处波光晃动的泳池眺望。三点开门,场外聚集了换上泳装的人们。套在泳圈里的孩子,不耐烦地转动泳圈,摩挲着腰际。

    他们多数是学生。呈现出明亮和暗沉的肤色。也有一些成年人。

    即使站在图书馆里望过去,也依然能分得清年轻身体的蓬勃向上和衰老身体的松弛下垂。

    过于白皙的皮肤总像是抵御不了阳光,那么怯生生地暴露着。

    待到门开,人们全从狭窄的门往里面挤,迫不及待地下池。游泳是夏天最隆重的消遣,不会游的人也乐意泡在水里。人很多,根本施展不开手脚。

    娅凝收回了视线,她垂眼看着和泳池隔着一堵围墙,也就是在大楼底下的一个荒废的篮球场。犹记得七八年前元旦的花灯展人满为患,几节载着小孩的小火车车厢绕场地行驶。人们如痴如醉地欣赏花灯的情景。

    篮球场非常之小,荒凉得叫人可怜。

    当年,琳琅满目的花灯繁织出的热闹似乎让篮球场大了几倍。

    俄而,娅凝不禁怀疑起了回忆,是七八年前的灯展吗?七八年前她处于心理的十八层地狱里,怎么会去人多的地方看热闹。

    她也记得,花灯伴随着堂兄堂嫂的身影,那就更不可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

    她继续咂摸往事,有一年过年,篮球架下放了一张十分吸引小朋友的蹦床。

    小朋友在蹦床上跳啊蹦啊的时候,广播里放的是那位忧伤女歌手的歌。正在那时,娅凝喜欢上了她的曲风。至于自己为什么站在一边观看小朋友玩蹦床娅凝完全忘了。或许她没有站在蹦床外,她就是小朋友中的一个。那么广播里的歌就不可能是那位女歌手的……而她小时候,怎么可能有蹦床呢?

    记忆的迷宫煞是复杂,光怪陆离的错误一旦扎根,衍生出了一系列与真实完全相反的幻象,就像那只永远锯不断的木头,娅凝既想知道答案,又迷醉把思维放置于永恒的求解的过程。

    一个环节出了错,后面就跟着错。这是多么有趣啊。

    娅凝抽出一柄报纸,走到铺着天蓝色台布的桌前落座。球赛的消息,占满了连续几期的封面,最近一期的第一张是大幅的夺冠照片。娅凝迅速翻过了这些簇拥着托举奖杯的外国人脸,停在了副刊,琢磨起它的品味。

    就这样消磨了一个下午,娅凝心满意足地回家了,她现在的脑子里装的是如何虚构一篇散文。

    爬上小坡,娅凝一抬眼见到了这位熟人。钻出竹林的身影,在惯性的作用下,俯冲到山底,刹不住地往前踉跄了几步,和娅凝面对面。

    小叶一副误闯他人私地吃惊的样子。喘息甫定,便喜出望外地问娅凝:“你住在这儿?”

    娅凝笑着点头,偏下巴指了指身旁的楼房。

    小叶欢快而啰嗦地说:“我去医院看个朋友。回来没走大道,穿过医院脚下的田,翻了座山,居然到你这儿来了。”

    娅凝站得僵直,满脸堆笑:“你不打这条路下山,还有一条路下来是菜场。”

    “是吗?”小叶扑闪着眼眸。

    接下来,她们陷入不知该说什么的枯窘。为什么两周多没见面,会变得生疏呢?这样的面面相觑真尴尬啊。

    于是,邀请小叶来家中坐坐就像一个临时救驾的决定。

    别说同事,连亲戚娅凝也几乎不邀请来自己家的。

    “好啊,我正好口渴了!”

    小叶一口答应。爽朗的性格令娅凝羡慕不已。

    小叶对娅凝的家找不出客套的赞美之词。这里哪怕是马虎的装潢都没有,也不大整洁。除了电脑桌没有一件家具不是十年以上的,把娅凝也衬托得陈旧了。

    她走到书架前浏览书脊,搭讪着说,“你爱看书,难怪你和他们不一样……”

    小叶出身于普通家庭,对朴素的陈设并不陌生,但她暗中感叹,这都快21世纪了,房间里的器具,竟像是老婆婆的,和娅凝素日干干净净略施薄粉的形象太不符合了。娅凝原来想象的娅凝居所,是窗明几净,飘扬着素雅的气息,有几盆鲜花装扮。和油画上的一样。

    环顾着四周,小叶带着点特殊品味的讶异去观察“新事物”,沙发边的立灯罩着个大灯罩,足以装下个婴儿,冰箱的牌子是个倒闭的电器厂家,娅凝在厨房泡茶,小叶看到那贴墙而放的篓子里破破旧旧的zhaoli汤勺,厨房里也不铺瓷砖。

    无不触动小叶笑的神经。

    后来座钟敲响了,小叶忍不住笑出声来。钟声也是过时的,多年未听过了。

    娅凝不过问小叶为何而笑,她是容易快乐的人。她给她端来的玻璃杯上面印着“幸福”两字,磨掉了半个“福”,还是很久以前一场喜事的遗物。

    “身体好些了吗?”握着茶杯,小叶想起来应该问候娅凝的。“我看你的脸色不错。”小叶吹了吹水上的热气。

    这话令娅凝宽怀。她很希望在别人眼中自己是健康的。

    见小叶短裤下方的大腿上有几颗被竹林里的蚊子叮的包,娅凝随手把茶几上的风油精递给她。

    一边涂抹,小叶问起了娅凝的猫。

    “它怕见生人,在沙发底下呢。”

    小叶立马放下风油精,连盖也没扣上,蹲下来窥视沙发底:“真有啊!咪咪,咪咪……”

    猫儿闭目,对呼唤无动于衷。小叶却不甘休,一定要把猫儿激出来不可。

    她蹲伏得很低,后脑勺就看不见了。

    娅凝听到那里发出的受到弯腰这个动作压迫的声音:“我男朋友调到市区去了。”

    娅凝不意外,不过尽管她很赞同年轻人外调,眼下还是有一丝对人才流失的抱憾。

    “我不久也会去的。”小叶踌躇满志地说,“你呢,也往外跳吗?他们说你有亲戚在杂志社……”

    盯着猫看的小叶失言了。

    “他们这么说的?”娅凝对生生不息的说三道四居然颇为亲切,可能没有什么比办公室的生态更能将她拉回现实里的。“我没有亲戚,市区也没有适合我的工作,我懒惯了,甚至还不习惯红绿灯,好像在没有秩序的街道上走更安全……”

    “不,你有能力找到更好的工作。你学历比我高呢!”小叶希望娅凝忘掉自己的唐突,笃定地说。

    “学历?”娅凝苦笑一下。“但愿,以后能多赚点钱……”她望着那只幸福的玻璃杯,眼神穿透过去,后面是被水放大的遥控器按键。

    “会的!”小叶当是为自己祝福,信心满满的,“我以后去的地方,奖金是这里两倍呢。”

    猫儿依旧固执地不肯出来。小叶放弃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蹭的灰。丝毫没意识到自己低垂的面颊闪现的青春活力。

    娅凝笑意盈盈地注视着小叶。她发现漂亮的人具有同样的神色,镀了阳光的脸庞,闪亮的眼睛,永远被积极美好的梦幻眷顾着。

    明朗的恋情也是构成小叶美丽的一部分吧。

    娅凝觉得自己被反衬得像条虫子。好像揭开一片夏日明媚的梧桐叶,却看到了伏在下面的一条虫子。那就是可笑的自己吗?

    小叶坐的沙发,走过的地,不久之前,是另一个人活跃在此。娅凝仿佛看见两个空间在重合交叠。而他们两个人是如此的相似,不约而同地站在娅凝这种阴郁性格的对立面。

    娅凝留小叶吃晚饭,她去大排档随便炒几个菜。两个女人喝起了啤酒,无限的畅快直透胸臆。娅凝喜欢听小叶谈她的未来,喜欢听她描绘踏踏实实的生活远景。

    她们首次谈到了钱。

    “娅凝,我存了一万块钱了。”

    “我存了两万。”作为报答,娅凝老实地吐出了数字。

    她们讨论如何挣钱,拓展第二职业,小叶说她晚上可以摆摊卖牛肉粉丝,小镇为何不吃这个呢,娅凝则说她可以跟堂嫂去钉刷子。

    她们互相取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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