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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9

作者:陈新丹        书名:荒镇岁月        类型:都市言情       直达底部↓       返回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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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的一天下午,娅凝在家中给猫洗澡。猫儿听到热水器放水声便拔腿四窜,慌忙找地方躲藏。娅凝挽起袖子左扑右逮,好一会儿才抓住了它。

    她一手按住猫脖子,一手把拿喷射的莲蓬头,水柱有力地冲向猫儿瑟缩的身体,淋湿的毛贴服下来,使它看上去瘦了一圈,形似猥琐的耗子。

    打肥皂的过程里,娅凝听到一声玻璃杯猝然砸碎的声响,紧接着,男主人的吼斥如惊雷乍起,夹以巴掌的打击、女人带着哭腔的劝阻。

    一墙之隔的暴力让娅凝犹如身临其境,她的心脏猛烈紧缩一下,太阳穴也跳痛起来。

    “会不会与她有关?”久存于心的隐患最先让这个念头划过脑际。

    男孩无声无息,在隐忍而倔强地受打。

    在愣神的几秒钟里,猫从她僵住的手掌中轻巧挣脱了。披着一身泡沫跑向阳台。

    娅凝麻木地冲洗着小臂内侧笔直的猫爪划痕。

    当对面的门咣当一声打开,娅凝也前去打开自家的门,这个无所顾忌的快速行动,包含着急于拆除地雷的迫切。甚至是希望赶快目睹这场暴风雨,哪怕它冲着自身而来。

    陶煜正甩开母亲的拉拽,眼睛里的余怒无意地散射向了娅凝。

    他眼皮底下挂着泪,连忙横胳膊抹去,抽吸着鼻子。哭泣把这位少年打回了原形。

    她意识到不该看他哭的样子,转身退回屋里。紧接着走去阳台,猫儿见到她吓得钻进旮旯的箩筐里。

    娅凝望着他跨上自行车扬长而去,脚踏蹬得飞快。

    他还会由这条路回来的。她想。

    照面的片刻,陶煜母亲的神色只有对儿子的痛心,并没有朝娅凝流露异样。娅凝在心中反复确认了这一点。然后,她才能冷静地去考虑陶煜的挨打。

    明知他不会这么快回来,娅凝依然翘首朝着路的尽处眺望。她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其他事可做。在旮旯废物堆里的猫,抖着身上的肥皂沫,警惕地瞅着娅凝。

    娅凝心潮翻涌,可以说掀起了由恐惧变幻出的欢乐。脑中忙不迭地酝酿组织着一套劝言。她的良心,就像一只搁浅的鲸鱼喘着粗气,她现在正努力把它重新推进海里,助力它自如遨游,甚至要游得更加无阻。她认为一切都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与其说今天的所见让她担忧,不如激发了她的务实精神。

    她正在好起来,别人也一定能好起来。

    和陶煜分离,令她产生神圣的愿念。她离全新的生活只差一步,就是安抚那颗充满负罪的良心。

    傍晚的嘈杂四起,天色渐暗,人脸在变得模糊。娅凝索性下楼,往三岔路口那里转悠。

    平房的住户以水沟为界与街道切分,盖上砖房、水泥房,搭起披着毛毡的棚子,把家门口的十几平米空地和梧桐树囊括进去,作为厨房和卫生间。树干穿出屋顶。

    只有一户门前没有违建。那是居委会办公点。稍大的房间曾租给一位男青年开理发店,业务扩大后男青年搬走。现在变成了缝纫店,门侧竖着“老中青服装店”的招牌。橘黄的灯泡下,居委会主任的大儿媳正在裁布,灯影在缝纫机的机座上晃来晃去。

    有的砖房其实是麻将档,一夜收入可观。除却七八年前工字楼下男女老少集体操练的气功、风靡一时的交谊舞,打麻将是小镇盛大而恒久的娱乐活动。

    娅凝在狭窄的道路上经过这片房屋时,眼睛不可避免地瞥见了窗口里面的桌子、板凳,还有窗口前炒菜的主妇。居民们没有拉窗帘的习惯,房间里的行止被外人一目了然。连夫妻打架都无所谓被经过的小学生围观。

    不过,她注意到越来越多的砖房门外安装了防盗门。由于近几年小偷愈加猖獗。据说,十有**是吸毒者。同事中传播着纷杂的信息。泉水公园附近的暴发户,吸毒吸得家破人亡,一位工人为了筹到毒资,偷窃车间的钢板……

    渐成气候的萎靡堕落令娅凝心寒,堕落不会导致自杀,不像她的疾病不含涉他性,增加别人的危险系数。因此,陶煜最好离开这里,不能沾染恶习。娅凝又多了一条规劝他的理由。

    娅凝是缠在老屋牵蒙的蛛网里了,而陶煜具备一只飞鸟的蓬勃活力。

    “我爱他,关心他。”她牵强地抚摸着良心。

    走到梧桐旁的路灯下,娅凝立在半明处,她把钥匙环像戒指一样套在指肚,无聊地旋转着。

    看上去像在街头常见的等候孩子回家的妈妈。连那略显焦躁的表情也像在酝酿着对顽皮孩子的惩罚。

    开学一个多月了,街头玩耍的小朋友渐少,叫闹声远不如暑假里有底气。

    吃过晚饭的中学生骑车出动,在街面交叉穿梭,赶赴家教处。同事反复地念叨,使娅凝没法不明晓全镇著名家教老师的大名和住址。职工学校开的暑期提高班满足不了家长望子成龙的心愿,他们得把孩子送进老师的家里精细化的辅导才踏实。

    正前方,斜坡上的住户院门敞开,里面的人搬出小桌小凳躬身围着打扑克。

    这里仿佛并不是两个月前那个夜晚他们分手的地方。那夜只有他们两个人。其实这里潜伏着很多人呢。

    娅凝密切留意着每一辆经过的自行车。夕晖愈浓,她的心咚咚直跳,生怕没有毅力再等下去,怕他真的不回来了,错漏了他,或他看到她之后绕了道……

    后来,她发现这些不安被黑暗赶走了。她激动地等待着,她觉得他们之间还缺少一个圆满的句号。

    关心他,和使自己良心上过得去,哪个才是娅凝站在这里的真实目的,真正动机呢

    她甚至不知道他假若死了自己会不会难过。

    随着时间的推移,娅凝的无望逐渐地加重,她向街头凝视的目光里粘附着灰尘般越聚越多的怨怼。

    秋天不怎么寒凉,毒蚊子在她胳膊上咬个不歇。她时而拍打着胳膊,时而抚摸着那道猫爪印痕,时而剥几下梧桐树皮。用一系列小动作阻止卑劣自私的本性发作。

    熬过一段焦躁期,娅凝心中明确了,坚持等待,等到斜对面的店铺打烊就走。

    那家零食店里的电视机播放着一部古装片,因为屏幕小而不甚清楚,音量却挺大,动听的主题曲从那里传来。仔细听的话,会发现这条街的居民几乎都在看同一部剧。

    娅凝自以为把注意力放在了电视上,但一串车铃打来,她立马移开视线,朝向街道。陶煜从不远处缓慢地荡悠着,街边毗连店家的光线照得他的面孔忽明忽暗。

    她终于等到他,涌起一阵激动,挥手示意他停下。如果他不停,她可能就地捂脸痛哭。

    陶煜面无表情,吊儿郎当地晃到她眼前,一只脚撑着地,另一只脚还踩在脚踏上,满不认为他们能聊下去。

    他轻蔑的目光溜过她的全身,停留在她脸上,与她四目交接片刻便偏转向路口。似乎很厌恶看着她。

    “为什么打你?”

    这是娅凝两个月来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陶煜不理她。娅凝摇了摇他的车把,像上次那样以一副成年人的架势催促他表态。

    他于是说,“上一届考了七个本科,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所以也逼我喽。”

    娅凝松了口气。她拉着他进入艳华家背对的小巷。她相信自己抓着车把的暧昧力量不会激怒他。

    那是没有路灯,经常发生地痞围殴的隐蔽处。

    “少让父母操心,现在,即使考得不好也会有学上,总有学上,不至于像我们那时候,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娅凝不禁自赏起来,因为语重心长的腔调让她都为自己奇怪,“那时候,我的成绩数一数二,而且都是自学,哪有你们现在的条件请老师,当然,聪明是肯定的,可你也不笨啊……”

    “你上过大学又如何?”陶煜扬声挖苦地反问,他还有更难听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你能这么想就好,”娅凝不觉得有什么难堪,这种讽刺换别人说,会像踹到心窝般刺伤她的自尊。但是,他说什么都可以。很多年后,娅凝回想起来,发现自己在他身上投入了母亲才会有的宽容。

    “离开这儿肯定要通过上学的途径,打工的话已经晚了,你同学里上厂技校的好歹也学了点技术,高中三年虽说学的东西未必管用,如果不考大学大专这些,混个学历呢,那真是耽误了,虽然我们这上学成本很低,但时间花出去了……我是特例,也许几千几万个大学毕业生里,我是唯一糟糕的。我毕业也在市区工作过,后来精神上出了问题,回来利于休养。回来后,匆匆结了婚,我妈担心我嫁不出去,被人知道了一概当精神病……趁没害到人,和他离了婚,他现在过得多好,对了,他在市区工作……你不会像我这样的,你很健康,离开这里,肯定大展宏图,而离开这里,上学是最好的途径……”

    夜色沉沉压迫,她噜噜苏苏,脑筋着急地打转,刚才一遍遍排练过的腹稿,一出口变得语无伦次,那些中心明确以醒迷思的句式、措辞,蒸发无踪,他令她紧张,他清澈的双眼好像在拆穿她的虚伪,她哪里是为了规劝他,明明就是确认他的挨打会不会威胁到自己。

    她的眼睛不敢看他,闪烁的眼神越过他的肩膀,无所着落。

    “为什么得病?”他只听到她的病。他知道她离过婚,但他一次也没问过她为什么离婚。她的前夫一定是个很讨厌的男人。

    “没啥具体原因,恋爱不顺、工作压力,从根上挖,和小时候的成长环境有关,遗传易感性,体质问题,感性思维多于理性思维……”娅凝顿了顿,“我羡慕你的性格,你的性格永远不会染我这种病。我有时也不明白,自己是真的有病,还是借口跟这个世界耍赖……”说着,低头笑了笑,“那时候我真傻,在银行工作,又喜爱数学,却害怕那些数据,整晚睡不着觉,一天药吃多了,被送到医院,我好像自杀了……我就是过去把自己保护得太好,经不起一点的挫折……当然,我现在仍然搞不清,当时是不是真的准备自杀。还好我是女的,压力不如男的大,没有养家的负担,钱少点没关系,回来混混日子,重新整理精神……你别误会,我不是说男的就一定要挣很多钱……”

    娅凝说不下去了,定睛在他脸上,疑惑他到底听明白了没?晦暗的微光洒在他的脸上,他一边面颊明显比另一边肿胀。

    他这时才松动了紧绷的腮帮子,带着点凄楚盯着她。

    娅凝鼻子一酸,说:“他打你,你不能躲吗?你有没有耳鸣?”

    陶煜摇摇头,她的眼神是空茫摇动的,那种疯子式的反复和断裂又在他眼中明晰起来,他终于感到自己在了解她。她的跳脱和游离不再使他可怕,反倒使他同情。

    此刻,他们是彼此怜悯的。他们接着围绕挨打说了几句。

    “我小时候也三天两头挨打,后来我不跟大人说话了,什么事也不说也不争辩,软抗还不行吗……”

    “谁会下狠心打你?你是女的。”

    “别说小孩子淘气被打了。我们这男的打女的打到大街上你也不是没见过,太野蛮了。所以这个地方……”

    他明白她想说什么。脸一转嫌恶地表示不愿再听。娅凝自觉地住了口。

    他红肿的面颊,伤害了整体的英俊,令她鼻腔里的酸苦冲了上来,话音颤抖地问:“你怎么惹到你爸了?”

    “他给我请了家教,我没去。”

    “哦……”娅凝沉吟了会儿,“这也不是什么品行上的大错……不过,你暂且服从一下你爸爸,过个两三年他也管不着你了,我也恨我爸爸,现在根本不用见面多好,我们长大了,人是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

    “我不恨我爸爸。”陶煜断然地反驳了娅凝。

    娅凝愣了愣,她那借题发挥诉己之苦的毛病太顽固了。

    “那很好,我看你爸爸是个好人,跟我爸也差不多,好人在外面难免受气,在家里就让他发泄发泄……”

    肿胀的脸颊障翳在前。娅凝双眼蒙着泪光。

    随着说话的节奏,泪珠时而涌聚到她眼里,时而干涸。迟迟不落下来。陶煜的心情很复杂,既怕她哭出来,也期待眼泪裹着温存落下两三滴。毕竟那是为他而流的眼泪。

    “我听你的。”陶煜诚恳而漠然,“但你也要知道,这和你没关系。我出了任何问题都和你没关系,没有你,我一样的贪玩、懒惰,也一样的会……”

    “这个好改。”娅凝满脸的欣悦,眼中蕴蓄的泪顷刻荡然无存了。

    也许她等的就是这番话。

    不跟她,也会跟别的女孩,偶然必然的因素追究不到娅凝身上来的。娅凝豁然开朗,她从没这么想过,并不意味她不想听到,陶煜替她说了出来。

    娅凝虽然深谙掩饰内心,但一瞬间的放松姿态还是没逃过陶煜的眼睛。他不禁想:自己终于有一点点了解这个女人了,像这样的一个人到底有没有感情呢?

    他握着自行车龙头的手坚牢有力,娅凝的手叠放上去,把积极的鼓励传递给他。

    天还未寒,她的手已终日冰冰凉凉,这手生来是为了感受别人的温度。

    紧起一阵秋风,顶上千叶万声,哗哗啦啦地旷响着,他们像囚在挂满铃铛的笼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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