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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中文网->荒镇岁月TXT下载->荒镇岁月-
正文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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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一个周日,娅凝从市区回家,临时起意改坐了轮渡。过去十年新增的几条郊区线使得船客大为减少。售票窗口再不见拥挤的景象。
人们买了票就不禁快步往里赶路,仿佛耳畔的汽轮声是他们即将乘坐的船发出的,一声声地催促。娅凝前面的男人为了让女儿逃票,在检票口,把个头到腰间的女儿一把抱了起来。娅凝有些惊讶,这样的伎俩还没有消失。
踏过架设在浅滩上的咯吱作响的铁板桥,乘客们被挡在了紧闭的铁条门外。
原来船还没到岸。
江面上或停泊或缓缓移动着驳船。港口一架架形如长颈鹿的吊车附近堆满了高高集装箱。
娅凝换了个角度望一望江水。但从这个码头看到的不是她记忆里的江景。如果从大桥上看,最瞩目的是一一片片黑色的污染区域。
船靠岸了,跳板放下,娅凝随着人流,小心地踩了过去,从小,低头看到船体和岸边的夹缝间晃动的江水,娅凝就会提心吊胆,害怕一脚踩空,落到水里。
整个行程15分钟。舱门关闭,禁止乘客在外围走动。所以,目之所及的江面是隔着层玻璃看到的。
和其他交通工具一样,娅凝也喜欢着轮船的摇荡,这能配合她的惬意的幻想。上一次看到晃动的黄色江水还是高中时乘船到市区参加数学竞赛。那时候上下两层都是人,连位子也坐不上。大家都挤在护栏前。
现在船舱里很冷清。
船绕过了郁郁葱葱的绿洲,向前方同样挂着一面大钟的码头驶去。视线和船行方向相逆的娅凝,看到渐渐远离的高低错落的大厦在夕霭中朦胧起来。
在属于郊区端的码头,高高的芦苇簇拥着两层办公楼。这一方的铁板桥下,倒是有几位卖鱼的小贩,向等船的人兜售刚打上来的江鲜。娅凝一边俯看篮子里活蹦乱跳的小鱼,一边向前走。走到观赏江水的最佳位置,她翻过水泥矮墙,踩在了江边龟裂的泥土上。
这儿一片荒地。只有几步外一丛芦苇,被江风吹动着。
江滩边停着几只深蓝色的船,船体破旧,船绳的一头系于缆绳柱,绷得紧紧的直线看上去结实极了。
娅凝慢步地来到船前,站在江水冲刷的松软的湿泥边缘。她摸了一摸粗糙的船绳。铁一般的坚硬。
这时,向前方眺望江面,虽说辽阔了些。但是和小时候所见的还是相去甚远。
在娅凝四五岁的时候,经常挨患有激素疾病的父亲的打骂,当父亲冷静下来,就会对这个孱弱的孩子产生无比的愧疚之情,他带娅凝来到江边,把她放在围栏的台子上,买来香瓜剖给她吃。就像喂一只小鸡。
一瓣瓣的香瓜,和夕阳下波光闪烁的江水,在娅凝记忆中鲜明耀眼。从浩瀚江面吹来无穷尽的风包裹着啃着香瓜的娅凝,她觉得无法控制地快要朝着风的方向倾倒了,非常有趣。
有一次由于吃得太急,把嚼碎的香瓜统统吐了出来。父亲压不住火还是把娅凝骂了一顿。成为她对凉爽江风的快乐记忆上的一片阴翳。
下班早的时候,小叶曾建议和娅凝一起来江边走走。娅凝说“那有什么好看”的,如此推脱掉了。
然而,却是这位外地人提醒娅凝还有江边的景观。娅凝并不喜欢小叶动辄对小镇一副有了新发现,那稀罕的样子。似乎在提醒娅凝,她是一个对一切失去兴趣的人。
迎着风,娅凝从挎包里掏出了可乐,撕开拉环,饮了一口。今天她一直感受着这罐可乐压在包里的重量,爬山时带着它,忘了喝。
江风撼动不了娅凝成熟的躯体。它的力度微小,就像蒲扇扇出的。一时也驱散不了娅凝的燥热。
她望向对岸,那个叫做“城市”的她刚刚离开的地方。目测两岸的距离应该还不足一千米。
艳华对这一千米的水路制造的城乡距离略有些介意。她们和市里的孩子一起参加竞赛辅导的短短十几天,艳华总结道,我们和他们有隔阂。娅凝再度厌倦“我们”一词。她和艳华是不一样的人。至于隔阂,娅凝生来与父母有隔阂,也与艳华有隔阂,地域的隔阂反而被大而化之了。她并不计划融入到任何的群体中,所以也感觉不到什么其他地方人的排斥。
与朦胧的大厦对峙的绿洲,阻碍了视线。原本一望无际的江的尽头,像是口袋的收口。
如果拿它和下午观看的山和湖比较得话,倒是后者寥廓。
黄色江水冲来泡沫,木头块,塑料袋等垃圾,堆积在船底。鱼虾的死尸,散发着腥臭味。
手中的可乐还剩下大半,娅凝空荡荡的胃受到了碳酸的刺激,她喝不下去了。苦于附近没有垃圾桶,娅凝只能拿在手上。
陶煜能在一分钟之内喝完它,甚至嘴不碰罐口,仰起脖子把它直接倒进喉咙里。跟他那种危险的上车动作一样成为了这个少年的标志。
娅凝家单门冰箱的冷藏柜里现在可怜地装满了可乐,码得整整齐齐。
然而,在那个相处得异乎寻常的下午过后,陶煜再也没登门过。
娅凝期待见到他时,能修正自己给他留下的印象。她为提到“死”追悔不已,还有“全听你的”等莫名其妙的言语,暴露了神智上的颠三倒四。
上班的时候娅凝有大把时间用来不断地追究,旁逸斜出的心思有没投射到躯体上。在他放下她的刹那,自己的手似乎于滑落中抓了下他的小臂,动作显露着恋恋不舍的潜意识。
相碰的触感在一段时间里像膏药贴在肘弯处,难以消弭。她在回味这个举动时已经没有了起初的甜蜜,可能是陶煜不再找她,她开始想象那个横抱中,自己的心思被他洞穿了。
她编排了说辞,在头脑中排练板起脸的样子。她只需要他能给出一次机会,她将在他面前变成一个端庄的大人,劝告他少玩些游戏。
奇怪的是,陶煜没再登门。有几次,娅凝约莫听到了脚步声,手指悬在键盘上,屏息静听,确认是他轻松的脚步。对面的门“咣当”一声开了,气流引起她这扇门的震动。
余音萦回消弭,楼道归于寂静。她依循残存的写作思路,犹疑着,十指迟钝地起落,甚至细致感受了按键的反弹力。一边想,他是否先回家写作业,然后才过来。过去一个钟头,她站起来走到门边,手指刮着铁门,忍受着从指间传给身体令人发麻的不适感,这是向虚无发出隐隐的召唤之音。
他不来,娅凝的意绪像西红柿砸在地上,烂了一摊。把他的缺席和那个下午衔接起来。
联想能力本来是智力的体现,但火候不到,酿成了走火入魔的疑心暗鬼。
她琢磨,他已然观察出她性格中的恐怖荒诞,害怕再与她有瓜葛,像她小时候也曾诚惶诚恐躲避一位疯癫的邻居。怎么知道他不是含着嘲笑来看待她?能指望他像个有修养的大人那般善待别人吗?紧密的居住格局,奢谈建立在距离基础上的礼貌。镇子的小孩到大人,都失于对别人的尊重。
当她出于信任地流露了自身的古怪,他会否转头残忍地跟同学提及她:“我家隔壁那个女的……”那副腔调可想而知。
……他和别人无甚区别。
少年的单纯也惹人怀疑。
娅凝对他逐渐而生的爱恋实则是受了他的诱惑。他十分享受对他人的摆布。
他处于魅人本领初露苗头的年龄,暗自期待别人无凭无依白搭进感情,自个儿则置身事外。这种魅力随意示人的男孩,既自信,又需要时时证明自己,是容易识破的浅薄的陷阱。
然而,浅薄的东西暗合了娅凝的心意。
上学时,娅凝读书累了,透过窗口,视线移向操场上奔跑的刚健身影,欣赏起古铜肤色,被风吹拂的短发。像所有女孩那样,她不能免俗地倾慕于阳光照亮的面庞,健朗、活泼、热情,是最易被岁月冲刷掉的气质。还有轻盈灵动,无挂无碍。
她热衷于剧情粗陋的电视剧,里面存在美少年的角色。一代代,他们永远是女孩的倾慕对象。
……
这些天来,他们上下楼时照过面,陶煜光明正大地打着招呼,娅凝出于礼貌点点头。她绝不让他看出失望。
再捕风捉影的人也不会从他们平淡无奇的寒暄里抓到蛛丝马迹。
娅凝肃然的表情总是能锁得住秘密。
娅凝在安全的范围内想念着他。她瞭望邻家的阳台,透进玻璃窗隐约瞥见到里面他的活动;听到隔壁跳跃的声响,预示他正蹦跳着努力地够自家的天花板,他在她家里时常如此。在这栋隔音效果一般的建筑里,左邻右舍的嘈动,背景似的被置若罔闻,她于芜杂的声音里仔细辨听他。回味着与他不经意间的肢体碰触,推测着那些含义不明的互动里暗藏的契机,以及本来可能引向何种险境。
他靠近时的鼻息,身体的气味,勃然着一种召唤力,他们共处一室时,她刻意地忽视、回避,现在她抛弃了羞耻感,安全地强化了那些,运用想象与他发生联系。
任由幻想到脸红。
过去数周了,幻想延伸驰骋到尽头,娅凝认清事实:除了眼睁睁看他沿着一条与己无关的轨迹生活下去别无他法。
她赋予所希望的事以绝对的不可能,那就是他绝非喜欢他。她想起那个拒绝了艳华,还要当着班级同学的面辱骂她的男生。这就是小镇的男人。
她如果还讲究尊严,也不会利用经验的差异达成引诱的目的。那是何等的猥琐。
29岁的娅凝,把徒劳的日思夜想压成了标本。用自尊这把扫帚,扫除他带来的心灵投影,慢慢地清洗污秽的情念。
在娅凝的生命历程里,恋慕过不同的人,她完成了这些功课,然后便享受起了疲惫。29岁的荷尔蒙趋于理智。
至于每天醒来,到达理智的高峰,她开朗起来,还为自己荒唐的愿念发笑。
她单方面的认定,自己在陶煜眼中乃是个疯子。
这个想法让她得到某种程度的解脱。
夕阳辉映在江面上,泛起碎金一般的耀眼光辉。娅凝僵直的双腿和拿着可乐罐的右手都麻木了。她维持着这个姿势,情绪随日落而低沉。时而觉得被当做疯子是好事,时而又感到浓烈的自尊心的刺痛。今天一大早爬起床时充满阳光的心情,以及下午面对山湖时开阔的胸襟,此刻荡然无存了。
她以为自己的问题解决了,思绪却又不可避免地向俗事涌去。
就像这江水永存。
在被黑暗笼罩前,娅凝翻过了围栏,找到了垃圾桶扔掉易拉罐。
这一天远远没有结束。在思想的痛苦告一段落后,切实的肉身之痛伺机而发。
小叶自夸例假期间生冷不忌,使得娅凝也掉以轻心起来。爬山,吹江风,喝可乐,酿造了晚间剧烈的绞痛。她烧了壶水灌进医用盐水瓶,没拧紧盖就直往腹部贴靠,漏出的热水洒在手背,手背红了一块,她没觉到烫。
大汗淋漓的娅凝也无法知觉空气的闷热。她在沙发上蜷缩了好一会儿。
冷酷无情的疼痛面前,娅凝无所作为,全副神经都用来体会疼痛凌迟般得寸进尺的加剧过程。她恍惚觉得自己在领取一种解脱,最好就此死掉,活活地疼死,不值得可怜,她希望老天能再狠点,弄死这条命亦可。
疼痛里裹挟的生存意识与绝望对立而并行。娅凝想象自己在越过疼痛,历练在被死亡的火舌撩一下的快感之中。
“照顾好自己。”家人、前夫、大学恋人、舍友都交代过的俗套叮咛回响耳畔,具有不可叵测的分量,它的至理可以点化统领人的一生。违背它挑衅它必然吃尽苦头。
晚饭时间过去了,娅凝在黑暗淹没的房间里瘫坐着,卧室的座钟响了三声,好久没给它上发条,它现在是乱响。她从四邻的电视机响里判断大概的时间。
痉挛从腹部消退后,娅凝立起身活动了下筋骨。
她开了门,叼着烟面色苍白,叹气吸气似的吐纳着不引起任何嗅觉的烟雾。
烟头的红亮在漆黑中幽幽晃动。娅凝麻木的大脑里运转着死里逃生的彻悟。
她想起了工厂医院,坐落在半山坡,生病的人恐怕走到半路就会晕倒在地。她送老太太的那个晚上,黑车沿着正对厂门的大坡攀爬而上,娅凝感觉下一秒就会坠落下去。
多年前,她还见过壮年者的死亡。娅凝尽量不去回忆这些。
她要摸索积极的信条。唯有皮囊身架为命之所附,替她去感受世界。
精神的痛苦总能被肉身的疾患扫荡,在畏死这件事上自己并不能比别人表现得超脱。“照顾好自己,一个人就是一个家,自己就是顶梁柱。”
她刚刚经历的病症在女性中非常的普遍,娅凝借此再度抓实握牢生活的本质,以抵御浮躁不定的心绪。她需要这份矫情,以及更多更多的矫情。做一个动辄感悟的矫情女人总比寻死来的好。
所以她光明地想到,自己的身体是健康的,那些护肤品、美丽的衣服,美丽的风景都在向健康的人招手呢。她催使自己感动得掉泪。
“怎么了?”
凝神中,眼前豁然亮了,过道顶灯打开。陶煜正跨脚出门,他发现了娅凝,便拉了灯绳。
他困惑地看着她。
娅凝垂下头,缩回眼泪,紧接着昂起脸微笑。对于紧凑的举动里体现的沉着她颇为喜悦。她用挺重的鼻音说,“病了。”
“感冒?”
“恩。”
“感冒还抽烟,你行啊。”
陶煜反手关了门,他的手力重,门一下就关上了。
“你去哪儿?”娅凝问道。
“同学喊我出去趟。一个哥们失恋了,我去开导开导。”
这本来是件好笑的事,娅凝定会刻薄一番。但娅凝当下没力气笑,她觉得这时他们俩都变得不好笑了。她的目光像蜂针一样扎入他的脸孔,送到嘴里的烟,被猛烈地吸了口,仿佛是把他的模样深深吸进肺里。
他走到她面前站住,微动口唇似要开点玩笑什么的,但她表情里的沉重戚色让他畏缩不前。
娅凝眼圈红红的,带着几许嘲笑,隔着眼泪端详他。
他多么容易拆穿,一眼就能看到底啊。仗着年轻,跟谁都一副腔调,想当然地以为谁都应当喜欢他。
他的自信伤害了没有自信的娅凝。
她等着,等着他又有什么举动,无论他做出什么,她都要打击他。她深吸了口气,开始组织犀利尖酸的话语。
“别抽了!”他说。娅凝挑衅地往嘴里送了口烟。
陶煜摇头笑笑,这样的笑使得娅凝像个逆反的孩子。
陶煜伸手从她松散的指间迅速地夹走剩下的半截烟,凑着吸了口。倏尔把烟头揿灭在连着两家的墙壁上,丢进自家墙角的簸箕里。他别过脸,吐出含着的那口烟。目光灼灼地盯视她,隔着朦胧的烟雾,他说,“你不抽,我也不抽好不好?”
他伸过胳膊拍拍娅凝的肩膀。
又是这种自上而下式的抚慰。至少,娅凝明确了一点对他的好感来自何处。
她一直在重复,重复的地点,重复的生理痛。然而这是个没有结局的循环。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臂膀,落在肮脏的白壁上。两个月间,这面墙就被小广告占领了。那点新黑的圆印混迹于满墙驳杂的涂鸦、小广告中,并不引人注意。